昭安三十五年，秋。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上京開國將軍府邸中，太子穆坐于正堂高位之上，身邊近臣從下人手中接過一只精致青花品杯，遞到太子手中，畢恭畢敬，只聽太子道：“早聽聞周將軍府中這越州龍井惹得眾人羨慕，今日有幸品得，果真令人眼羨?！?p> “太子殿下說笑了，臣本習武之人，自然是不懂這茶道及其好壞之分，這茶也只有如太子殿下這般懂茶之人才能品出其中絕妙罷了?！碧孟轮?，正是大齊開國將軍周延，他小心斟酌字句中的不足，小心翼翼地回著話。
“周將軍說笑了，孤也不過是門外漢罷了，要說這深諳茶道之人，當朝國相李紹李大人自是當之無愧?！碧幽碌恍Γ畔虏璞?，“說起這國相大人，如今將近古稀之年了吧。孤前幾日去府上拜訪，見他行動遲緩，身邊兩個家仆攙扶著入堂，從府中書房到客堂已是氣喘吁吁。孤深有歲月不饒人之感，又念在他是父皇身邊的老人了，便囑咐他好生將息?！?p> 周延保持卑躬屈膝的姿勢，雙手抱拳，后背依舊挺得很直，主位上那位又說：“唉，父皇如今身子也大不如前，三天兩頭聽到近臣提起，父皇有時一日竟只用一碗肉糜粥便飽腹，誰人勸都是一頓教訓。周將軍也知道，孤如今代理朝政也快一年了，公務繁忙，廢寢忘食，倒是難為了孤的那些皇弟皇妹們，也辛苦將軍等老臣了?！?p> “殿下言重了，臣誠惶誠恐，輔佐陛下本是臣分內(nèi)之事，何來辛苦一說。殿下折煞老臣了?！?p> “周將軍快請起罷，”太子穆抬手，做出虛扶的手勢，“將軍本是馳騁戰(zhàn)場之人，何必在意這些繁文縟節(jié)呢。孤此次前來，只想知道將軍如今作何感想，可否告知一二啊?！闭Z氣中帶著一絲不可拒絕的威嚴和強迫。
“殿下受命于陛下病重之時，日理萬機，臣等看在眼中，為陛下感到欣慰，為這大齊子民感到幸運?！?p> “好了，周將軍，這些客套話先省省吧。孤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碧悠鹕黼x開座位，走到周延身前。
“臣愚鈍，還請?zhí)拥钕旅魇??！敝苎拥拖骂^，作揖。
“周將軍，你一直以來都與我三皇弟交好，聽聞你曾在他府邸飲酒至半夜，不知你們談論的是何等風花雪月之事??？感情至深，竟引得孤羨慕不已?！?p> “殿下明察，臣與寧康王殿下不過是在一些兵書謀略上的想法志同道合罷了，哪敢聊那風花雪月，江湖之事。還請殿下莫要因為臣的荒唐舉動，錯怪了寧康王殿下?！敝苎宇^上冒出細汗，仍小心謹慎地回話。
“周將軍，如今大勢已去，孤這是在提點你，做人要懂得審時度勢。雖說將軍上戰(zhàn)場殺敵，應是十分厭惡這朝堂的云譎波詭，可為人臣子，最怕的就是愚忠?！?p> “謝太子殿下提點，臣明白了。”
“你當真明白了嗎，周將軍？”太子穆說完便踏向客堂大門，在踏出門之前又回頭道：“國相如今已不能侍君左右，孤已命他告老還鄉(xiāng)，不日李國相便會回臺州老家?！?p> 周延作揖目送太子穆離開，不知何時汗珠已打濕了衣領。太子穆謀逆之心昭然若揭，可如今朝堂之上，眾人默認太子此舉，聽聞御史大夫及其門生在私底下，稱太子穆為真龍?zhí)熳?。周延邊抬袖擦汗，邊急忙往書房走去?p> “夫君，這是怎么了？方聽管家說太子殿下來訪，是有要事相商？”將軍夫人走進書房，看見周延正奮筆疾書。
“夫人，此事事關周家，你派人將此信悄悄送入寧康王府，一定要看到寧康王殿下親自收下這封信?！敝苎硬谎苑终f，待墨水半干就收入備好的信封中。
“好，我以女眷之名進王府便是了，夫君切勿著急，小心身子。”
是夜，周延在園中舞劍，消遣心中煩憂。只見一個面生的小廝急忙近身跑來，行禮過后道：“老爺，不好了！夫人......夫人她在南巷路遇歹徒，夫人她......”
周延如五雷轟頂，丟下手中寶劍，一把抓住那小廝衣領，大聲問：“你說什么？夫人她怎么了？”
“老爺！請節(jié)哀??！”
周延大踏步向府門奔去，一邊吩咐下人備馬，一邊詢問下人夫人如今在何處。下人們似是充耳不聞，一個個都站在原地低著頭，顫抖著不敢說話。這時，府門被人一把推開，一群金羽衛(wèi)手舉火把，佩刀護在一人身前，此人正是太子穆。
“周將軍，你可知生死就在一瞬間的道理？”太子穆從眾人之中出現(xiàn)，語氣中帶有一絲怒氣，周延怒發(fā)沖冠，欲上前教訓他面前之人，太子穆示意手下不必護著他，開口道：“周夫人命喪南巷，就是你擅作主張的下場。你若還執(zhí)迷不悟，不棄暗投明的話，下一個就是，”太子穆拍拍手，金羽衛(wèi)押著一位翩翩少年上前，“你的長子，周讓。”
“讓兒！”周延痛心疾首，懊惱竟不顧全家人的性命，為了自己可憐的原則，一意孤行。周延雙膝下跪，開口向太子穆求饒道：“太子殿下，臣入朝為官三十余載，鐵馬冰河，踏碎殘陽，本想著在關外鎮(zhèn)國渡此余生，不想陛下體恤臣常年在外，京中妻兒思念至極，一道詔書召臣回京，卻因臣一意孤行惹得妻兒如此下場。還求太子殿下放過臣的家眷，臣，愿為太子殿下所用，肝腦涂地，在所不辭！”周延說完，在地上深深磕了三個頭，一副決心已下的神情。
周讓從未見過父親如此這般，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又憶起父親常教導，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看向跪在太子面前的父親，大義凜然道：“父親，快些起來，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不配得到您的尊敬。要是再給讓兒一次機會，讓兒仍愿隨父親馳騁疆場，與那帳外十九萬軍沖破硝煙，一戰(zhàn)八方。父親，讓兒不怕死，怕的是死的不明不白。如今這大齊太子要謀逆奪位，與那亂臣賊子做和區(qū)別？”
“讓兒！住嘴！我......”周延啞口無言，怕他惹怒太子，竟沒想到兒子如此英勇無畏，反觀自己，似乎是越發(fā)地畏首畏腳了?！白寖海歉赣H辜負了你的雄圖大志，把雄鷹關在了牢籠之中，父親對不住你！”
“周將軍與周將領父子情深，孤看了覺得甚是感動?？晒录次辉谕€有太多事情要打理，愚忠之人實在是浪費孤的時間?！闭f完，金羽衛(wèi)拔出佩劍，轉(zhuǎn)眼間，周讓倒在了地上。
周延萬念俱灰，突然站起來，瘋了似的撲向太子穆，金羽衛(wèi)拔劍，一劍斃命。
此時，城郊樹林中，三名暗衛(wèi)護著一對兄妹趕路。天色已晚，又是在這林中，幾乎看不清前路，這對兄妹行至半途方開口問道：“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二少爺，大小姐，老爺吩咐護送你們一路南行，至黃州。小的也不知道是何緣故，還請別為難小的了，繼續(xù)趕路吧。”
“不對，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你們到底說不說？”周家嫡女周妍逼問道，她總覺得如此蹊蹺之事一定內(nèi)藏玄機，見三人面面相覷，遲遲不肯開口，又道：“好，我自己回府探個究竟罷了！”說完就往回頭走。
“小姐請留步！快些趕路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一名暗衛(wèi)急忙阻止。
“那你們?nèi)鐚嵳衼??！敝芗叶贍斨茏R說道。
一名暗衛(wèi)終于開口：“這......二少爺，大小姐，老爺說，今晚將軍府不安全，吩咐我們護送二少爺和大小姐離府投靠黃州魏將軍府。”
“不安全？爹爹和娘親他們......還有大哥，他們?nèi)缃窨蛇€在府中？”
“這......小的不知。”
周妍心中隱隱不安，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又像領悟了什么，回頭對周識說道：“二哥，你且隨他們先走，我去去就回。”
“三妹！”還不等周識出口阻止，周妍就以消失在視野中，他這三妹是父親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兒，從小習武，練就一身好輕功，如今十七芳齡，竟可悄無聲息一掠而過。周識也想跟上妹妹的腳步，可他自小體弱多病，去了也是個拖累罷了。母親當初為了保住胎兒，不惜在回京的馬車中生下不足月的他，為此險些丟了性命。
周妍穿梭在樹林中，此時城門已關閉，她一邊走在護城河畔一邊想身上有什么東西能證明她是周將軍府大小姐，轉(zhuǎn)念一想，此時她是男兒打扮，又以普通市民的身份出了城，實在是沒辦法，只有先過去報上名諱，待回府才能證明身份。還未行至城門處，便看見城門打開，一行人穿著金色鎧甲，原來是朝廷侍衛(wèi)金羽衛(wèi)，領頭的那個她好像在哪兒見過，之前經(jīng)常于府中與父親觥籌交錯，似乎是叫衛(wèi)冼。
周妍又聽那人對城門守衛(wèi)說道：“太子殿下有令，捉拿罪臣周延家中余孽，你們可見過畫像上這兩人？”衛(wèi)冼舉起手中畫像，問道。
“回大人，不曾見過。小的多嘴問一句，這是發(fā)生了什么，竟讓太子殿下如此大動干戈?。俊?p> “不該問的就別問，”這時身后的幾名金羽衛(wèi)抬著三具用麻袋裝起來的尸體通過城門，繼續(xù)向亂葬崗抬去，“看到?jīng)]，這就是愚蠢的下場?！?p> “大人，這不會是......周將軍和周夫人吧......還有......”
“是罪臣周延、周讓和罪婦趙氏?！毙l(wèi)冼說完轉(zhuǎn)過頭不耐煩地吩咐手下動作快些，又率領另一隊人馬往城郊樹林追去。
周妍躲在城門口大榕樹上，將他們的對話全都聽了去，腿一軟直接坐在了樹枝上，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口中囁嚅著：“爹爹......娘親......”又不敢哭出聲，于是提袖擦淚，可這眼淚像是止不住的洪水，不知不覺中淚滿襟。周妍暗暗篡緊了拳頭，聽著遠去的馬蹄聲，摸了摸袖中爹爹在他及笄之年送的金獅匕首，毅然決然地跟上人馬去的方向。
“二少爺，您別回頭看了，快些趕路吧，大小姐她會回來的。”暗衛(wèi)勸周識道。
“噓！”另一名暗衛(wèi)打斷他們的對話，他趴在地上用耳朵貼近地面，“有馬隊過來了，不知情況虛實，且先護著二少爺躲起來！”
“衛(wèi)沖，別來無恙??！”衛(wèi)冼一手攥緊韁繩，一手舉著火把來到暗衛(wèi)衛(wèi)沖身前，“你我本是同門師兄弟，為何你就這么死心眼，誓死效忠周延那不諳世事的老家伙！”
“衛(wèi)冼，東宮太子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你竟為他做牛做馬，二話不說就背叛周將軍，成了趨炎附勢之徒！你有何臉面回去見師父！”
“哈哈哈......將死之人竟還跟我嘴硬，來人啊，”衛(wèi)冼吩咐手下，“把這人綁起來帶回去交由太子殿下處置。衛(wèi)沖，我勸你放聰明點，要是現(xiàn)在供出周家那兩個余孽，你和你的兄弟們還有活命的機會，如若不然......”
“衛(wèi)統(tǒng)領！罪臣之子周識找到了！”衛(wèi)沖大驚，被兩名金羽衛(wèi)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見幾名金羽衛(wèi)押著周識和另兩個暗衛(wèi)往這邊走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只聽三聲悶悶的聲音，三人便倒在了他的腳邊，衛(wèi)沖心如死灰，已經(jīng)不想抬頭去看衛(wèi)冼小人得志的神情，咬舌自盡了。
金羽衛(wèi)上前探他鼻息，回衛(wèi)冼道：“統(tǒng)領，此人咬舌自盡了?！?p> “罷了，把尸體抬回去復命吧！”
關山路遠，更深露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