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哈哈一笑,忽地伸掌一戳,冷鴻應變疾速,兩個人電光火石間已換了數(shù)招。冷鴻收了手,自語:這就是秋風劍法的最后四招。
阿山點頭:對。難為你學得這樣快。有沒有人對你說,你記心奇佳學東西夠快,最適合做藏書門人。
冷鴻笑了:倒真有人這么說過,可路邊野茶鋪的老板娘,也說我能幫她搬起大水缸,是個做苦力的好坯子。
阿山哈哈大笑,一路自顧自地去了,他在山中開辟了農田,種了稻谷又種菜蔬,須得天天伺弄。整個人曬得黝黑,要不是一雙眼睛精光內蘊,只看外表,就是個尋常農夫。
冷鴻回了自己的住處,將秋風劍法與白猿劍術反復磨練,許多平時沒有體會到的精妙之處豁然貫通,周身真氣流轉,飄飄欲仙。
練到深夜,興發(fā)如狂,忽地把玉兔劍法也練了起來,玉兔劍法招式飄忽,虛實不定,平日里冷鴻總把虛招練成實招,這一次卻再也沒沒有錯,勁力收發(fā)自如,點到為止。
練罷運氣盤膝而坐,冷鴻忽地睜開雙眼,白猿劍法如是,那么玉兔劍法又是如何,他在腦海中默默想那真氣運行的路數(shù),縱身而起。
從來沒有想到,一套未有人傳授過的劍法由心生發(fā),行云流水,劍勢縱橫,悠遠綿長,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打到收勢,竟然意猶未盡,又轉回玉兔劍法,生生不息,精神愈長。
如此這般練過了兩回,冷鴻呆立原地,被這武學中領略到的新境界驚得目瞪口呆。
七天之內,冷鴻把這四套劍法練得純熟無比,融會貫通,漸入純青之境。而他趁內力大進,不知疲倦地鼓風入爐,也讓里面的礦石緩緩化為鐵水。鐵水在爐中有種暗沉的紅,似是鮮血將凝未凝。
梅姐和小晨中間來探過他一次,看到他在爐邊凝視,梅姐便靜靜地把帶來的食物放下,悄悄離去。小晨雖然年紀還小,也知道大人有些事情不容打擾,跟著媽媽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冷鴻隔了快一天才發(fā)現(xiàn)那些食物,是一方方米糕和肉干,經(jīng)得起放。在等待劍體出爐這些天里,他似乎成了動物,對爐中聲響異常警覺,反而感受不到周遭的變化。米糕和肉干慢慢吃,又是三天過去了。爐中鐵水越來越紅,看一眼眼睛都覺得刺痛。
鑄劍要觀色,紅到近乎琉璃透明的剎那,趕緊出爐,出爐后要觀氣,看幾種金屬熔在一起時升起的青氣轉白,白色轉深,黃氣愈濃,待黃氣轉淡,青氣重生,再變成白氣,白氣漸漸變得透明,這劍體就要成了。
冷鴻盤膝而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緩緩流動的鐵水,神完氣足,四套劍法循環(huán)往復,對身體竟有滋養(yǎng)生化的好處,這是他此前做夢也想不到的。這套劍法師傅知道嗎,大師兄知道嗎,師姐知道嗎?為什么鑄劍派練來練去,就只是白猿和玉兔兩套劍法呢?
就在他稍一分神之際,鐵水上的白氣已轉為透明,冷鴻撲上前去,把鐵水倒進模子。
屋外驚雷聲起,閃電條條竄動,冷鴻已置身物外,聽而不聞,只顧小心翼翼地盯著模子中的劍體,赤紅轉為黯紅,黯紅再沉下去,要現(xiàn)出本色,他抓起鐵錘,奮力擊打,一打就是連續(xù)不停地五個時辰,天色從亮轉暗,到了黃昏時,那劍體已柔韌無比,外表光潔細膩,冷鴻才停了手,將劍體放回爐中再鍛造,之后再錘打。
他仿佛忘記了時間,也仿佛自己就化作了時間。人劍原本是一理,非要如此烈火焚燒,重錘打造,才有鋒芒。
野馬山暴風驟雨,持續(xù)了數(shù)日,小晨不能出去玩十分氣悶,阿山就為她編織一件小小蓑衣,外加一頂斗笠,梅姐與阿山攜手站在屋檐下,看著愛女在雨水蹦跳嬉戲,吧唧吧唧踩著水坑,面露微笑,只覺這一刻美不可言。
半夜里,又是一個霹靂,阿山張開眼睛,梅姐目光灼灼,他們沒有交談,只是心中都在說:有神兵出世,果然挾天地之威。
冷鴻的劍終于鑄成,劍身淡青,略窄,劍頭似圓而鈍,兩刃薄至幾乎透明,如蜻蜓雙翼。他運劍將四套劍法一口氣使完,勁力欲揚先抑,精華內斂,含而不吐,周身真氣滿滿竟欲爆發(fā),他一躍到瀑布前面,隨手揮出一劍——
這一劍,將白紗般水霧攔腰截斷,瀑布竟似頓了一頓才落下來。
數(shù)年積郁,化為一聲長嘯,群山震動,冷鴻知道自己在野馬山上的日子就這么結束了。他要找回師兄弟們,找回大師姐,他要重振鑄劍派,他要讓師傅的仇人一個個出來受死,為師傅報仇。重建一派比自己開門立派還要難,可是,既然不能忘了自己還有這顆心,既然手里還有一把劍,即使自己是鑄劍派的最后一人,也要昂首而上。
梅姐給他準備了一身換洗衣服,是她自己精紡的棉布,質地柔滑,不啻綢緞,還有一包肉干米餅,給他做干糧。阿山用竹筒給他做了個水壺,塞子塞住,儲水不漏。小晨把自己沒舍得吃的一塊糖硬塞給他,非要他收下不可。
阿山問他這劍叫什么名字,冷鴻說叫斷水。阿山說好劍不可輕出,不然被人看見動了心思,明里打斗你不懼,暗地里算計你就難防了。梅姐不作聲,從手腕上摘下一個珠串,輕輕掐斷絲線,把一顆黃褐色的珠子重新穿了,遞給冷鴻,示意他掛在胸前。
冷鴻嗅到一陣淡淡藥香,知道此物不凡,趕緊謝了。小晨把手伸進衣領,掏出同樣的一顆珠子,給冷鴻看看。
心頭溫暖,又有淡淡辛酸。冷鴻收拾了行李,跟這一家人作別。末了梅姐才淡淡地說了一句:最后一套劍法,叫做明月。
秋風白猿,明月玉兔,冷鴻聽了碰在心上,有無數(shù)問題想問,但你肯問人家又未必說,能告訴你的想必也都告訴你了。他返身下拜,不說話,只是拜了一拜。梅姐側身不受。
再到后山去找?guī)煾?,他還在石床上酣睡,冷鴻把自己曬干的茶葉,儲存的干魚,還有一床被子,都搬到這邊給師傅用,卻見堆成一堆還是原來的樣子,他根本沒動。
冷鴻輕輕地說:師傅,我走了,我忘不了,對不起,你白教我了。
師傅人沒動,聲音重濁:既然沒教會,算什么師傅。我這里有塊令牌,留著也沒有用,你拿去吧。
憑空一塊竹制的令牌就飛了過來,來勢甚慢,搖搖欲墜。冷鴻伸手接過,上面只有一個武字,筆致瀟灑柔韌,見之忘俗。
下山路二十多里,冷鴻走下來見路邊落花無數(shù),心有惆悵。此去江湖多坎坷,而這江湖,只怕也不是自己原來知道的那個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