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家老太太一點也不喜歡兩個孫女都跑出去念書，她就感覺那是拋頭露面有傷風(fēng)化。這不，在敞開的大廳的中間立著的，是一個穿著講究身材矮小的老太太，拄著紅漆拐杖，頭上戴著一個鑲嵌碧玉黑箍兒，正是祖母。老太太說：“哎呀！我你們都去哪里了??？”
這不明知故問么。兩個女孩都上前向老太太行禮。她越發(fā)的老了。只是覺得全家骨肉都回到她身邊，她現(xiàn)在才活得有味道。老祖母一直說個沒完，大家靜靜的聽著，急于想聽老太太說些什么。一則她老人家是一家之長，二則骨肉團聚時說話自然是女人獨占的事，男人是沒有份兒的。
歌茹沒想到在自己老太太是這樣，傅家也完全一樣，敢情老太太都是一種的？
“這么個漂亮孩子，真是眉清目秀，給我們傅家做個兒媳婦就好了！”
傅太太說：“老祖宗，您做個媒人就行了?！?p> 大家笑起來，歌茹羞得不敢抬起頭來。
老太太又說：“明天我叫人去接她來，好和歌茹一塊兒玩兒。她也長了不少了。半月以前她還在這兒呢！你們看，再過幾年，我就要做老奶奶了?！?p> 老太太愛歌茹長得漂亮，喜歡她聰明解事，早就有意讓她嫁給傅家。傅家雖不是在本城是最顯貴的人家，但是庭園又寬大又閎壯，歌茹和如鴛自然喜歡來多住些日子。
歌茹暗暗捏了如鴛一下，帶著她走出來，先走過一個大院子，地上鋪的是又舊又平滑的石板，是從附近山上采來的。然后到了后一層客廳。往西拐，他倆穿過一個走廊，和里院兒相接，靠北面也有房子，兩人看得眼花繚亂。因為走廊的頂頭，一個門向西開，通到一個花園，里頭有很多棵梨樹，還有幾棵柏樹。
第二天，傅家表妹來了。她是小鎮(zhèn)上樸實的女孩子，在一個學(xué)究的父親教養(yǎng)之下長大的，受了一套舊式女孩子的教育。所謂舊式教育并不是指她經(jīng)典上的學(xué)問，經(jīng)典的學(xué)問在舊式教育之中只占一小部分，而指的是禮貌行為，表現(xiàn)在由來已久的女人的四方面的教育：就是女人的“德、言、容、工”。這四方面代表大家公認的女人良好教育的傳統(tǒng)，女孩子時期就應(yīng)當受此等教育。古代的婦女在少女時期都接受這種教育，并且希望能躬行實踐那些道理規(guī)矩，尤其是以能讀書識字的少女為然。有一種理想，固定分明，根深蒂固，而且有古代賢妻良母躬行實踐的先例，有一種清清楚楚極其簡明的一套規(guī)矩。大概是這樣：禮貌為首要，因為賢德的女人必有禮貌，有禮貌的女人也決不會不賢德?！皨D德”在于勤儉、溫柔、恭順，與家人和睦相處；“婦容”在于整潔規(guī)律；“婦言”在于謙恭和順，不傳是非，不論隱私，不向丈夫埋怨其姑嫂兄弟；“婦工”包括長于烹調(diào)，精于縫紉刺繡，若是生在讀書之家，要能讀能寫，會點詩文，但不宜于耽溺于詞章以致分心誤事，要稍知歷史掌故，如能稍通繪事，自然更好。當然這些書卷文墨等事決不可凌駕于婦人分內(nèi)的事，這些學(xué)問只是看做深一層了解生活之一助而已，卻不可過分重視。文學(xué)，這樣看來，只是陶情怡性的消遣，是女人品德上一種點綴而已。另外婦德之中的一點是女人萬不可以嫉妒，所以女人寬懷大量就足以證明她的賢德，男人有此賢德的妻子，往往對她心懷感激，也自認為有福氣，為朋友們所羨慕。貞節(jié)，不用說，在女人身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過這種事卻不可以期之于男人。貞節(jié)一事，約略說來，未嫁之女十人中有九個多人遵守，雖然在富有之家的丫鬟只有四五個人能遵守，上等家庭里則幾乎全都遵守。貞節(jié)是一種愛；教育女兒要告訴她這種愛應(yīng)當看做圣潔的東西，自己的身體絕不可接觸男人，要“守身如玉”。在青春期，性的理想在少女的信仰上頗為重要，在她保持貞潔的愿望上也有直接的影響。少女時期性的成熟，使她性的特點鮮明易見，招致“君子好逑”那是事屬當然的。
她正是這類古典女人的好例子，所以后來，在民國初年，她似乎成了個難得一見的古董，好像古書上掉下來的一幅美人圖。只可惜這個性子和如鴛以及歌茹來說實在玩不來，如鴛笑話歌茹：“你自己之前不就是這副性子么？現(xiàn)在倒也是嫌棄起別人來了。”歌茹笑笑卻也不遠和她爭執(zhí)。
早飯之后，孩子們開始上課，大概十一點鐘，女孩子們下課，男孩子要一直念到吃午飯。男女學(xué)生都要念《詩經(jīng)》，五種遺規(guī)。五種遺規(guī)里的文章都是論及生活之道，學(xué)校規(guī)則，孝順父母，讀書方法。在功課上，女孩子自然勝過男孩子。背書時，總是叫女孩子先背，這些老古董并不能難為住歌茹和如鴛。有人背書時想不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的時候兒，孩子們就暗中提示，蒙混教師。
背書時，學(xué)生要走到老師桌子前面，把書交到桌子上，轉(zhuǎn)身背向教師，開始背誦，盡可能背得流暢，這時身子左右搖晃，身子的重量在兩條腿上左右交換。這樣搖擺移動，后面的教師有時會被擋住，背書的人就有機會得到同學(xué)的幫助，因為這時可以低聲提示，或是把書翻開，使背書的人偷偷兒看到。
傅家表妹有時記錯或跳行，她膽子小，記性又不如如鴛。并且還是在將來的丈夫面前背書呢。實際上，她以為在未婚夫面前保持儀態(tài)高雅大方，比獲得教師的贊美更重要。如鴛念書很少有什么困難，所以晚上兩個女孩子同床睡覺時，她們要問表妹怎么裹腳的時候兒，于是倆人就討論《詩經(jīng)》上老師不肯解釋的文句，談?wù)撚嘘P(guān)男女私奔的章節(jié)，討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zhuǎn)返側(cè)”，還有婦有子七人還想再嫁的事，于是說得熱鬧異常。老師講書時把這些文句故意跳過不講，只讓學(xué)生背過就算了。可是老師越是不講就越是能引發(fā)她們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