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日方長”
醫(yī)院。
急救的紅燈一直亮著,夏蟬趕到的時候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彎腰攙著搖搖欲墜老太太,呼吸一緊,腳步頓了頓。
聽到聲音,林崢回頭望,看到夏蟬也明顯得愣了一下,但并不意外,他捻熟的打招呼:“來了啊?!?p> 此時,夏蟬沒心情扯清楚前塵舊事,也沒空管為什么林崢會出現(xiàn)在這里。她快步走過去,蹲下身來摟著哭到渾身顫抖的老太太,皺著眉頭問:“怎么回事呀老師。您先別激動,相信醫(yī)生啊?!?p> 袁老師此時根本就沒有辦法回答夏蟬。她一手抓著林崢的西裝,一手抓著夏蟬的手臂,不住地流眼淚。
林崢替她回答:“今天早上世平自殺了,用刀劃的手腕。袁老師出去買菜回來,世平倒在地上一地血,才打的120.”
夏蟬手不自覺的顫,她深吸一口氣控制住自己,盡量冷靜道:“醫(yī)生怎么說?”
林崢抿唇,垂眼看老太太一眼,輕聲嘆口氣。夏蟬懂什么意思了,她磨砂著老太太的背,輕聲說:“老師,咱們先坐下來,你可不能把身體哭壞了。你身體壞了世平哥醒過來怎么辦?誰照顧他?”
待安撫好袁老師,夏蟬和林崢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去樓道的另一邊說話。走廊另一邊有一扇小窗,陽光透過窗戶把光投到地面上,光影斑駁著,像是分割出來了另一個更亮的世界。
“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夏蟬率先打破沉默,她并不看向林崢,臉對著窗外,聞著消毒水的味道,渾身煩躁。
“不太好?!绷謲樆兀铄涞捻映脸恋亩⒅南s看,有一些東西呼之欲出,可接收人置之不理,他索性就靠在窗框上,肆無忌憚的大量起來了她,“要輸血。袁老師的血型不符合,我的拿去化驗了,現(xiàn)在正去找袁世平其他的直系親屬,感覺希望挺渺茫的?!?p> 夏蟬冷笑一聲,道:“那些人除了會張嘴要錢還會干什么?!闭f話間她從包里摸出一條煙,趴在窗框上點燃。
煙霧繚繞,她的味道是帶著玫瑰調(diào)的冷香。林崢伸手將煙奪過,就著夏蟬嘴唇含過得地方吸了一口,把煙按滅在窗框上。
煙也是玫瑰味的,林崢喉結(jié)滾動,夏蟬側(cè)著臉看過去,她一直到知道林崢好看,將近十年沒有見面,他變得更加成熟性感。
林崢啞著嗓子道:“醫(yī)院不能抽。什么時候?qū)W會的抽煙?”
“早了,我媽死的那年吧?!毕南s道,隨即勾起唇角,瞇著眼睛靠著窗戶,狹長的眼睛里面意味不明,靜靜地看著林崢,道,“怎么,快十年沒見面,最近倒是想起我來了。”
林崢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動了兩下,但最終沒有抬起來,隨后他問:“過得好嗎?”
夏蟬看著這張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臉,心里酸澀,感覺有淚聚在眼眶里,她挑起眉毛把淚意眨下去,別回臉,不在看林崢,淡淡道:“有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樣。”
頓了一下,她又問:“你呢?!?p> “剛離婚?!?p> 夏蟬用力抓著窗戶框,咬著后槽牙,沒應(yīng)聲,半晌后才說,“梁慧英人挺好的呀,離了干嘛?!?p> “我以為你知道為什么和她結(jié)婚。”林崢依舊盯著她,扯了下嘴角,冷笑道,“當(dāng)初離開的時候,不是你說的祝我新婚快樂嗎?”
夏蟬唇瓣抖兩下,她別著臉,不去看林崢,可林崢依舊能看到夏蟬緊繃的下顎線和抿起的嘴唇。
這個女人,30多歲,依舊漂亮的不像話,比十年前的她更多了一份風(fēng)韻和天成的嫵媚。
也怨不得他心心念念許多年。
夏蟬不愿意去想從前,進而不愿意面對林崢,她扭身過去準(zhǔn)備走,林崢拽住她的手問:“去哪?!?p> 夏蟬的手腕細白,林崢像握了一塊上好的玉。
“驗血?!毕南s低著頭,頭發(fā)披下來遮住臉,聲音里面沒有什么表情,她用力掙扎一下,還是沒辦法把手腕從林崢的手里面解救出來,索性放棄了,任由林崢掌心的溫度竄上全身,“看看我的血能不能用。”
林崢嗤笑一聲,問道:“你不貧血了?”
夏蟬沒吭聲,林崢把她拉回來,松開手,張開手掌揉亂夏蟬的頭發(fā),沉聲說:“有我就夠了,你去陪袁老師吧?!?p> 夏蟬愣在那里,甚至都沒有去責(zé)怪林崢逾矩的舉動,盯著林崢的身影走到老太太那里,彎腰說了些什么,然后又消失于樓梯拐角。
這句話……很多年沒有人給她說了。她這些年拼了命的堅強,卻從來沒有人再對她講,有我呢。
夏蟬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像一瞬間被抽干了力氣,腿腳發(fā)軟,只想哭。這些年的這么多委屈,一并發(fā)泄出來。
她站了一會兒,掏出紙來把窗臺上的煙灰擦干凈,轉(zhuǎn)身到衛(wèi)生間漱了口,回到老太太身邊靜靜等著。
老太太像是把夏蟬和林崢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夏蟬一來,她就抓著老太太的手不松開。
醫(yī)生出來的時候,老太太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夏蟬扶著老人,急切的問:“怎么樣?”
醫(yī)生嘆口氣,道:“先簽字吧,要輸血,再進一步看?!?p> 病危通知單。
老人顫巍巍的拿著筆,抖了幾次寫不了字。夏蟬看著心酸,輕輕拍上老人的背,問醫(yī)生:“有血源嗎?”
“那位林先生已經(jīng)去抽血了?!贬t(yī)生道,他又嘆口氣,忽然抬眼掃夏蟬一眼,說:“小蟬?”
夏蟬打量那位醫(yī)生,瞬間覺得四肢百骸都是麻的,她顫著聲道:“趙醫(yī)生。”
趙醫(yī)生點頭應(yīng)道,沒多說匆匆回到急救室,而夏蟬扶著老太太,僵硬的回到座位上。
這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林崢回來她就扭頭看了眼,干澀的問:“沒事吧?!?p> 林崢道:“這點血還不算什么。”他見夏蟬面色不對,問她怎么了,夏蟬也不應(yīng)。
林崢仰頭在位置上凝目休息一陣,問她們要不要吃東西,夏蟬也沒應(yīng)。
直到醫(yī)生出來,說袁世平暫時脫離了危險,老太太當(dāng)場暈過去,夏蟬呆滯的靠在椅背上,等林崢處理好袁老師的事情后回來,看到夏蟬一手著眼在凳子上默默流淚,雙唇緊抿著,唇色蒼白。
就像劫后余生的人是她,從急救室推出來的人也是她。
他伸手去抓夏蟬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比他的還要涼。
夏蟬手指抽動,她緩慢的、輕輕地握住林崢的手,緩口氣,啞著嗓子道:“當(dāng)年,給我媽做手術(shù)的就是這個醫(yī)生。”
“可是醫(yī)院里面根本就沒有合適的血緣,我的不合適,我姨的也不行。加上當(dāng)時醫(yī)療條件不過關(guān)吧,我媽沒撐多久就死了?!?p> 林崢收緊手指,把夏蟬的手全都包在手心里,想著那時夏蟬送走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至親,是什么感覺。
林崢沙啞著開口:“你……要不要跟我講一講發(fā)生了什么?!鳖D了頓,他又補充,“以一個朋友的身份?!?p> 夏蟬看向林崢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像是裝了一片星河,可以有各式各樣的星星閃耀著,存活著。
這篇星河曾經(jīng)是屬于她的??墒乾F(xiàn)在不是了,被她一手推開了。
她真的有那么一個瞬間想把所有的東西都說出來給他聽,可是還剩余的一點點理智告訴夏蟬道,這樣不行,不可以,他們沒有未來的,何必呢。
那些即將宣之于口的話,又被夏蟬默默地吞咽進了心里。
算了吧。
她在心里面嘆息,手輕輕掙扎出來,道:“也沒什么故事,我媽你還不知道嗎?精神病,自殺對她來說太正常了吧。”
夏蟬近乎于冷漠的站起身,提上包離開,就給林崢留下一句輕飄飄的:“沒事我就先走了?!?p> 林崢看著空落落的手掌,上面似乎還殘存著她的細嫩觸感和玫瑰冷香,又恍若一場夢。
那個女人的背影,落寞,卻又絕情得可怕。
林崢笑,要不是他看到了被母親藏起來的那些信,以及在監(jiān)獄里見到了蕭子義,他就真信了夏蟬的滿嘴胡話。
其實……現(xiàn)實,哪里有嘴上說的那么簡單。
夏蟬坐在車里,也不打火,她默默點燃一支煙,夾在手上,她在裊裊白煙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24歲。她和林崢剛剛斷絕聯(lián)系不久,她在某一天早上醒來,聽到廚房里面叮呤咣啷的響,她以為家里面進了賊,握著狼牙棒便沖進廚房。
然后她看到,她的母親不知道如何打開的那間房間鎖上的門,正拿著刀對著自己的手腕比劃。
夏蟬手一泄力,狼牙棒“咣當(dāng)”一聲,掉到地上。她幾乎是尖叫著喊:“媽——你在干什么呀——”
還來不及等她跑過去,夏母扭著頭對夏蟬露出一個帶著解脫和眷戀的詭異笑容,下一秒,夏母手上的刀就狠狠地向手腕刺去。
那天的那一時刻,所有的動作在夏蟬的記憶里面都是慢動作,一幀一幀的在夏蟬的眼前滾動播放。噴涌而出的鮮血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通紅,因為常年待在屋子里面,夏母的皮膚有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好像可以被陽光穿透。
夏蟬記得她在前一天剛剛幫夏母綰了頭發(fā),還用了夏母最喜歡的花枝發(fā)卡。她還很開心,說要出去炫耀,因為夏母恢復(fù)得很好,很長時間都沒有犯病,夏蟬便同意了。
晚上回家的時候夏母還很開心,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說要梳著它睡覺。
而那個時候,夏母箍在頭發(fā)上的花枝發(fā)卡段成兩截,黑白參半的頭發(fā)失去了束縛,鋪了一地。在夏母眼睛失去神采的那一刻,她仍然盯著夏蟬看,眼神眷戀又溫柔,因為太瘦,所以嘴角扯起的那個小小的弧度,讓她顯得詭異又可怕。
夏蟬哭得歇斯底里,手機都拿不穩(wěn),強撐著給120打電話,給在城市的另一邊的姨打電話,幾乎是趴著過去拿毛巾捂住猙獰的向外源源不斷的滲著血的口子,好像這樣就可以堵住傷口,一條不夠她就拿好幾條捂,她趴在血泊里面一聲聲的喊:“媽——媽——”
等到了醫(yī)院,她拿起手機給爸爸媽媽以前的親人朋友打電話,幾乎是快跪著求著他們借錢、想讓他們來檢查一下血型符不符合。
回應(yīng)她的是一陣又一陣的失望。
后來,她媽媽沒撐多久就走了。
今天在醫(yī)院看到袁世平、看到趙醫(yī)生、聞著雙氧水的味道,她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她提心吊膽的坐在手術(shù)室外,驚恐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簽病危通知書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抖的。
她是真的怕門上面那盞閃爍著紅光的燈滅了,燈醫(yī)生再推開門出來,說一句:“對不起,我盡力了?!?p> 等到知道了袁世平暫時脫離危險,她坐在座椅上瞬間脫力,眼淚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十年了,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的母親,在另一個時空,也像袁世平這樣幸運,有血緣、有頂尖的醫(yī)療資源。她還能問清楚為什么原本前一天還答應(yīng)過自己要努力活下去的媽媽,第二天回選擇離開人世。
總有那么一個空間,她的媽媽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