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來連日大雪，華瓔這幾年偶爾還會在下雪天犯寒疾。
她的寒疾是急癥，說來就來。犯病的時候全身汗如雨下，手足冰冷，意識全無，人好象在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遭。
華瓔五歲時曾掉進(jìn)皇城水渠，又天寒地凍地泡了大半個時辰。人雖然被御醫(yī)救了回來，卻從此落下了這個毛病，她爺娘遍請大梁名醫(yī)也無法醫(yī)治。
十歲時大夫人林氏求了個游方道醫(yī)的方子，讓華瓔按著方子將養(yǎng)，眼見寒疾逐年有所減輕。
這幾天，大夫人怕天氣寒冷誘發(fā)她犯病，干脆將她管束起來，吃住行都只能呆在她的柔荑軒，不得四處走動。
華瓔雖說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但她也怕自己犯病，尤其怕吃那些奇苦的湯藥。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柔荑軒里一呆就是十五天。
然而林氏一直守著個秘密，這個秘密只有她和相爺知道。那游方道醫(yī)說，他的方子看上去頗為有效，其實治標(biāo)不治本，唯一的好處就是讓病人活著的時候少受些痛苦。瓔姑娘的病積重難返，是不治之癥，她活不過二十歲。
當(dāng)爺娘的，誰也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尤其是碧玉年華的華瓔，一顰一笑皆象春日里的海棠花一般燦爛。道醫(yī)的話，無形中成了相爺和大夫人心中的郁結(jié)。
林氏與左相育有一子一女。長子刻衍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從小便得圣人恩寵，被選在太子身邊伴讀。如今入了太學(xué)，也是眾學(xué)子中的楚翹，欽點入仕指日可待。
次女華瓔原也像她哥哥一樣早慧，牙牙學(xué)語之時就知道讀書識字。可惜一場變故，讓她不得不中斷了學(xué)業(yè)。
出于對女兒的憐愛，左相夫婦極少管束華瓔，放開了這孩子的天性。她在蒙館開筆寫字，在京都的城墻上放紙鳶，在草甸子里騎馬獵狐，在梁河邊看賽船，從骨子里流淌出來的無拘無束，讓她看起來象個沒有陰霾的小太陽。
這幾天，華瓔成天溫順地倦縮在暖床上，大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只可恨左相權(quán)柄能號令宰府，卻換不來女兒的安康。唯有叫人多往柔荑軒送些精巧的吃食，多添幾樣用度，才能讓她感到些許安心。
大夫人的無微不至，也讓華瓔感到不安：自己身子是弱了一點，卻也不至于弱成一個瓷娃娃，出也出不去，碰也碰不得，這么多年都這樣，難道阿娘有什么事瞞著她？
華瓔在言語上試探了幾次，都被大夫人塘塞了過去，無形中又加重了她的疑慮，在把自己關(guān)在柔荑軒的日子里，華瓔終日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午時，華瓔的貼身女使阿芷為了給她解悶，帶著幾個小廝掃起了院子里的積雪，堆了幾個雪人，還找了三兩個舊燈籠插在雪人身上。
華瓔端著紫銅手爐倚在門廊上竟然看癡了，這場景亦是以前唐家三娘為逗她開心常做的事。那時三娘還用胭脂為雪人涂了腮，上了妝的雪人就象過年廟會上的阿福公一樣憨態(tài)可掬。有三娘這個玩伴，華瓔的日子過得格外明媚，兩人有說不完的話，打不完的趣，生病的日子也變得不難熬了。
可惜好景不長，夫子過世不久，相府起了風(fēng)波，三娘也因此離開了她。
那次的風(fēng)波起得沒有任何征兆，華瓔得知的時候已經(jīng)形成了潑天之勢，無法挽回。人人都說三娘失德，竟然勾引起相府二爺。
左相二夫人聞卿也有一子一女，長女華藍(lán)，次子華酈陽。酈陽比刻衍小幾歲，在相府人稱二爺。
在華瓔眼里，她這位二哥平時就不太檢點，吃喝嫖賭一樣不少，華瓔說什么也不相信三娘會勾引他。然而人證、物證俱在，三娘跟酈陽在望江樓私會的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
消息傳開以后，阿爺一怒之下，自請圣上免去了她二哥御前金胄衛(wèi)的官職，降為神武軍最低級的小兵，從此遠(yuǎn)離皇城，駐守北角大營。就為這事，聞小娘跟相爺鬧得天翻地覆，還差點跳了后院的荷塘。
雖然阿爺力保三娘清白，把責(zé)任全推到了二哥身上，甚至后來還親自出面，讓人給三娘牽了幾門親事。奈何三娘拒不接受，不僅把親事一一推了，還斷絕了與相府的一切來往。
再后來，三娘慢慢遠(yuǎn)離了阿爺?shù)囊暰€，聞小娘乘機報復(fù)，斷了三娘母女倆的生計不說，還把她們趕出了自己的宅院，三娘和她母親從此居無定所，時常流落在市井街頭。
那年在望江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華瓔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沒有一個能說清楚來龍去脈，三娘也一直對她三緘其口。蹊蹺的是，那件事發(fā)生不久，望江樓也在一場火災(zāi)中化為灰燼，東家遣散了伙計，從此人間蒸發(fā)。
華瓔有些懊惱，人要是不會長大就好了，不長大就沒有大人的煩惱。二哥就算再混，也不會動了三娘的心思，自己也不會失去三娘這個摯友。
不知什么時候，阿芷剪了枝紅梅伸到她的鼻子底下，一股幽香沁入心脾。華瓔接過花枝撫看了一番，神思恍惚道：“這雀嶺紅梅的確是范陽的極品，當(dāng)年若不是三娘帶進(jìn)相府，親手植下，我恐怕也見不到這么漂亮的梅花?！?p> 阿芷一聽，連忙收起花枝，藏到身后道：“瓔姑娘恕罪，奴婢這就把花扔掉?！?p> 華瓔見狀哭笑不得：“你這個傻丫頭，花有什么罪，趕緊找只瓶子插了去。我對你說了多少次，就算整個相府都忌諱三娘，我也不會嫌棄她，不認(rèn)她這個姐姐?！?p> “可二夫人說，誰要敢在內(nèi)府里提起三娘，就立時逐出相府，讓牙郎把她賣到薊原去。阿芷可不想去薊原，那鬼地方聽說太陽都照不進(jìn)去?！卑④魄忧拥?。
提到二夫人，華瓔一時語塞。她知道阿芷的心怯不是裝出來的，二夫人用在三娘身上的手段，知道的人都會心有余悸。如果不是相爺有話在先，她還能做得更出格，連華瓔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三娘一家落魄。
“她有氣都往一個弱女子身上撒，怎么就不怪我那不生性的二哥?！比A瓔沉下臉，把手里的紫銅爐往阿芷懷里一塞，轉(zhuǎn)身回屋去了。
“瓔姑娘可別生氣啊，氣壞身子奴婢擔(dān)待不起?！卑④凭o隨其后。
院子里靜了，幾只麻雀乘機飛來覓食，其中一只飛到雪人頭頂上啄了起來。剛啄幾下，忽地一個斜掠飛走了，余下的麻雀象是受了驚，“呼啦啦”一下子都飛出了院墻。
一個女婢快步走進(jìn)柔荑軒，一進(jìn)屋就直奔華瓔道：“姑娘可知道今日誰來了?！?p> 華瓔手里正端著一碗羹湯，她頭也不抬道：“你這丫頭一點也不長記性，讓你去大哥屋里取詩集，你又跑去上房湊什么熱鬧。”
女婢急忙分辯：“瓔姑娘錯怪露珠了，露珠并非貪看熱鬧，我是在回來的路上看見的?！?p> 華瓔不為所動：“這相府每日人來人往，誰來又有什么大驚小怪。”
露珠壓低嗓子，小聲道：“是唐家三娘?！?p> “誰？”華瓔還以為聽岔了，一旁的阿芷大驚失色。今天宮里有人來，她也以為露珠只是看到什么新奇的東西，沒想到竟然是內(nèi)府的禁忌，她此刻真想上去堵住露珠的嘴。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阿芷隱隱覺得后脊背一陣發(fā)涼。
“啪”一聲，華瓔放下手中的羹湯，拉住露珠道：“三娘來了？她在哪兒？”
阿芷一個勁地向露珠打眼色，想讓她少說兩句。露珠看著阿芷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看方向，應(yīng)該是去了臨淵閣。”
露珠的話音剛落，華瓔已經(jīng)沖出了屋子。阿芷眼疾手快，拎了手爐和大氅跟了出去。
露珠這才大夢初醒：“完了完了，姑娘就這么跑出去，大夫人那邊可怎么交待。我這腦瓜子怎么這么不好使，什么不好提，偏要提那個大家都忌憚的三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