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光線穿透空氣，附著在銀灰色的發(fā)絲上，風(fēng)中飄舞的絲絲長發(fā)宛如輕薄柔軟的銀絲，反射著迷蒙的光芒。

　　診所的窗前站著一位少女，不高，頭頂不及玻璃窗中間的鎖扣。

　　銀灰色的長發(fā)垂下肩頭，發(fā)梢及膝，m形的發(fā)際下，嬌小的臉龐潔白無瑕如同陶瓷打造的娃娃。

　　一襲棕黑色的衣裙包裹著仿佛一觸即碎的身體。

　　衣領(lǐng)邊、衣袖上都鑲有精致的蕾絲邊，衣身緊貼著身形，裙撐撐起了裙子的下擺，一片片的裙料一層依著一層，宛如層層相切的漣漪。

　　厚厚的裙擺下，一雙潔白的小腿微微顯露。

　　藍(lán)寶石般的眼眸深藏未知與神秘。

　　月亮，

　　此時我的腦中只剩下這個詞。

　　陽光；

　　月亮；

　　白天；

　　白天的月亮；

　　看的見卻觸及不到的月亮；

　　與我不在同一個世界的月亮。

　　“醫(yī)生，這位是皌嵐小姐?！?p>　　陽光到達(dá)不到的地方，一位西裝革履的高大男人正坐在我的沙發(fā)上。

　　昏沉的光線在房間內(nèi)穿梭，

　　頭頂?shù)娘L(fēng)扇旋轉(zhuǎn)；

　　墻上的時鐘指針轉(zhuǎn)動；

　　屋角打掃不到的地方，

　　蜘蛛將蛛網(wǎng)一圈圈編大。

　　“兩位比預(yù)訂的時間更早到了呢?！?p>　　我的手扶在沙發(fā)扶手上，桌面上的三明治包裝紙上隱約浮現(xiàn)出蛋黃醬浸透后的印記。

　　“對于這點我們表示抱歉，但既然事已至此，我希望您能提前開始?！?p>　　男人站在躺椅的后側(cè)邊，高大的身軀仿佛將要頂?shù)教旎ò?，蒼老且滿臉橫肉的臉上戴著毫不搭調(diào)的金框單邊眼鏡。

　　少女半躺在躺椅上一動不動，連呼吸時胸前的起伏都看不出來。藍(lán)色的眼睛閃爍著仿佛從水晶上反射出的光亮，徑直地看向我。

　　若是有其他人進(jìn)來，一定會以為這是一個體內(nèi)用鐵棍支起來的巨型陶瓷娃娃。

　　“嗯，這倒是沒問題。”

　　所謂夢，就是在醒來的瞬間便會忘記的東西。

　　盡管多數(shù)是極其荒誕的，但仍然是我們對世界的認(rèn)知方式的產(chǎn)物。

　　所以夢被我們的認(rèn)知所影響，也反映著我們的認(rèn)知，

　　也就是我們眼中的世界。

　　“請先描述一下你的病情?！笔种械牟v本上整齊排列著一道道橫線，筆尖停留在頁面的一角，溢出的墨水滲出一攤規(guī)整的圓形墨漬。

　　少女的唇角靜止于空間之內(nèi)。

　　“我家小姐她感覺不到正確的事物，像顏色、聲音、味道，總是會說錯，而且同一件東西還會時常變化，感覺她和我們不處于同一個世界?！?p>　　屋頂積攢的灰塵隨著重力飄落到位于墻角的更衣鏡上，鏡面中映照出男人說話時的身姿。

　　“皌嵐小姐自己說不了嗎？”

　　“抱歉?！蹦腥苏f道。

　　“具體是對什么判斷不清呢？能舉個例子嗎？”

　　“例如看到紅色的天空，有時甚至連事物的樣貌、人的性別都能弄錯。就在剛才不過半個小時前，小姐她又突然說世界變得模糊不清，噪音嘈雜不堪，明明這一帶這么冷清?！?p>　　“請問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病情的呢？”

　　“大約幾個月前。”

　　“病人在發(fā)病前有碰到什么會刺激情緒劇烈變化的事嗎？”

　　“據(jù)我所知沒有?！?p>　　“關(guān)于‘變化’，變化之間的間隔時間長嗎？每次變化的范圍大嗎？”

　　“有時長有時短，有時只是小范圍的變化，有時又是如同整個世界顛倒了個?！?p>　　“真是少見的病例呢。”

　　沒有統(tǒng)一的癥狀，

　　沒有明顯的發(fā)病原因，

　　再加上毫無規(guī)律的“變化”，

　　就算是我也不曾見過這樣的病情，到現(xiàn)在我還是半信半疑。

　　“雖然很失禮，但我還是請問一下，您沒有說謊吧？”

　　“我從不說謊。”

　　當(dāng)有人說出“我只說假話?！边@句話時請不要思考他的對錯，否則你的大腦會燒壞的。因為如果他真的只說假話那就意味著“我只說假話?！边@句是真話，但這樣就又推翻了“我只說假話?！钡恼擖c，所以這句話又變成了假話，從而無限循環(huán)，“我只說假話。”也變成了一句即真又假，即錯又對的話了，這可就屬于量子力學(xué)的范圍了，我相信是不會有人希望自己的話語和薛定諤*扯上關(guān)系。

　　雖然“我只說假話。”這句話是一個悖論，但“我從不說謊?！蓖耆也怀鲞壿嬌系腻e誤，極有可能是一個真命題。

　　“嗯，知道了，請出去稍等半個小時，我要對皌嵐小姐做一個檢查，樓下有一家不錯的餐廳?！?p>　　“不，我就在門口?！?p>　　唱片勻速地旋轉(zhuǎn)，唱針沿著溝槽的軌跡從外向里逐漸移動。

　　節(jié)拍器上擺桿緩慢地左右擺動，

　　“噠、噠、噠……”

　　關(guān)上窗簾的昏暗房間內(nèi)只留下

　　圓形燈罩中

　　圓形燈泡照出的

　　圓形燈光。

　　 12點55分34秒

　　“請閉上眼睛，放松身心?！?p>　　眼皮慢慢合上，

　　紅色的幕布逐漸下降，

　　緩緩遮蔽舞臺上巨大的藍(lán)色眼睛，

　　舞臺燈一盞一盞熄滅，

　　當(dāng)幕布接觸到舞臺的一瞬間，

　　最后一盞燈倏地熄滅，

　　只剩下一片黑暗。

　　醒來時仍是原來的診所。

　　是催眠失敗了嗎？

　　不，雖然這里與現(xiàn)實世界相差無幾，但這里是皌嵐的意識。

　　因為我對面的沙發(fā)躺椅上空無一人。

　　抬頭看向掛鐘，時針離一點的時刻只有一絲距離。

　　秒針跳著跨越刻度的間距:

　　 40；

　　 41；

　　 42……

　　節(jié)拍器的擺錘以六十拍每分的速度擺動著。

　　沙發(fā)傳來的觸感；

　　墻面的質(zhì)感；

　　甚至連空氣與時間都如此真實，

　　真實得可怕。

　　缸中大腦，

　　大腦處理了所有關(guān)于世界的信息，

　　那我們該怎么確定自己的大腦一定是對的？

　　我們的大腦和別人是一樣的嗎？

　　如何證明我們的世界就是客觀世界？

　　現(xiàn)實。

　　木門的間隙中擴(kuò)散出異樣的氣息，分子擴(kuò)散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拉下把手，門鎖中的齒輪摩擦轉(zhuǎn)動，

　　“咔噠”。

　　未知。

　　鈴鐺響動，

　　鈴聲清脆，

　　亦或沉悶。

　　門扉初開。

　　黑白。

　　黑色的墻壁；

　　白色的墻壁；

　　黑色的地面；

　　白色的地面；

　　黑色的光線；

　　白色的光線；

　　黑色的世界；

　　白色的世界；

　　黑白色的世界。

　　站在黑白色世界中的是黑白色的高大男人。

　　主觀世界。

　　掏出懷表，輕輕擺動:

　　“忘目前之虛，尋世界之形?！?p>　　驚嚇著睜開眼睛，皌嵐站在我的眼前。

　　藍(lán)色的眼睛仿佛要將我的靈魂吸入。

　　唱片停止旋轉(zhuǎn)，唱針退回原位。

　　節(jié)拍器的擺錘以六十拍每分的速度擺動著。

　　關(guān)上窗簾的昏暗房間內(nèi)只留下

　　圓形燈罩中

　　圓形燈泡照出的

　　圓形燈光。

　　懷表的重量還完整地存在于胸前。

　　 13點00分00秒

　　秒針跳著跨越刻度的間距:

　　 1；

　　 2；

　　 3……

　　“真是漂亮的懷表啊?！?p>　　嘴角微微上翹，

　　粉色的嘴唇上下顫動，

　　離去時銀灰色的長發(fā)隨風(fēng)浮于空中，

　　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鈴聲。

　　夢，在醒來的瞬間就會忘記。

　　如果你還記得，

　　那么，

　　你還活在夢里，

　　或者，

　　夢是真的。

　　*薛定諤：物理學(xué)家量子力學(xué)奠基人之一提出思想實驗“薛定諤的貓”實驗中的貓根據(jù)量子力學(xué)理論應(yīng)處于死貓和活貓的疊加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