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凄厲的長嘶一聲聲劃破牛庵的夜幕,緊跟的犬吠火距般迅速聲聲傳遞,嘈紛的腳步尋聲向小月梅家奔去。
“來人呀,快來人呀!”小月梅媽媽驚恐地呼叫。
“俺的兒呀,恁可不能呀······”小月梅奶奶呼天搶地!
入秋夜之后半,月兒彎彎灑清暉。小月梅家房門洞開,屋內(nèi)煤油燈焰搖曳,昏朦朦的光亮與月之清暉灑滿了這農(nóng)家的院落。
牛鐵鎖滾落在茅廁旁的地上,他只穿著一寬松的褲衩,身上、發(fā)上沾著出坑的糞土、玉米葉的碎屑。
他來來回回翻滾著:“俺的娘呀!咦……喲······俺的娘呀!撐呀,俺撐呀······活不了了……俺活不了了……”那聲音痛不堪言聽者觸動!
“咋哩、咋哩?”院子里已站滿了影影綽綽的人群!難辯彼此。
“他昨晚從地里回來,鍋里煮著玉米,也就是熟了,他撈了幾穗用涼水沖了就吃了,睡到半夜,他說肚子撐得慌,就起來蹲茅坑,誰知他一蹲就沒個頭,俺就起來看,他根本就解不下來······”小月梅媽媽一路哭一路說。
“這是吃多了!”
“玉米這東西吃多了易肚脹!”
“·····”
“喝水沒?可不敢喝水!”
“沒敢喝,就是喝了碗稀飯?!痹旅穻屨f。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問。
“估計也是干半天活餓得慌吃得猛了?”有人說。
“這得想個法子呀?”牛新國說到,“兄弟,你躺地上不是個事,走,去屋里吧?”他過去蹲下想讓牛鐵鎖靠在自己身上,可地上人哪里能靠了停下?牛新國還想拉了他,但牛鐵鎖一如的翻騰倒個,嘴里聲聲叫喊,像個因難產(chǎn)而痛得不了的女人!這喊叫在清冷落露的深夜,秋蟲唧唧也被阻斷。全村通力傳送的狗吠火炬已引得村外的狗兒聲聲。被驚醒稀里糊涂跟了大人奔來圍觀的孩子,嚇得膽戰(zhàn)心驚!他們直往大人懷中躲去,有的還哭叫了起來!
……
“大伙去河坡里吧,那里有野荸薺,在西大鼓窯往西沒多遠的一片高坡上,大伙帶上锨,再帶個碗。剜了在河里冼了在石臼里搗碎出汁弄回來,這東西聽老輩說治撐脹可靈!牛狗留說。
“走,走,俺知道那地方!跟俺走!”牛結(jié)實招呼著,“大伙趕快拿了锨!”
一陣踢踏,一群人離去。
時間在分分秒秒過去,地上哭爹叫娘的牛鐵鎖聲音漸弱,圍著無能為力的幾個男人正想伸手去,誰知他竟左右掄掌“啪啪啪”擊打起肚子來發(fā)出如鼓般的悶脹聲!
“兄弟,可不敢,可不敢!”
一個小村子住著,誰家沒個大事小事的?少不了有幾個能拿注意的人,還得是熱心腸肯往前站的人。他們幾個蹲在牛鐵鎖身邊,三言二語說著話、察看著、像醫(yī)生一樣想救地上人出苦痛。月梅媽媽嗚嗚嚶嚶一直守在牛鐵鎖身邊、用力抓住他的手脖子以阻止他?!鞍呈腔畈涣肆恕畈涣肆恕瓎鑶琛迸hF鎖大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喘氣里夾帶著嗚嚕嗚嚕的聲響。
小月梅也睡眼惺忪的起來了,她沒有搞清院里發(fā)生了什么先放聲哭了起來。
“·····爹,你咋了?咋了?她跑過來蹲下向著父親的臉。
“妮子,別哭了,別哭,你爹聽了不好受!”牛大梁說。她漸停了哭聲,伏去奶奶身上。奶奶攔過她,兩個人的啜泣糾纏在一起。
“屋去,這樣會受涼的!”高滬生說,“大家把他抬屋里?”
大家抬頭抬腳把人抬進了堂屋的小木床上。當大伙抓著他的那刻知道人是發(fā)燒了:皮膚燙手!月梅媽媽一直在和他有接觸或是因慌亂竟沒發(fā)覺?煤油燈下,牛鐵鎖仰在木床上肚大如扣鍋,上面青筋凸起如弓身在泥地里的蚯蚓!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緊閉雙目嘴角里淌著唾線與白沫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話語。
“俺回家一趟,家里有陳年的棗樹皮,熬些水給他灌下去?”牛狗留幾近哽咽。牛狗留自小喪父,在他幾乎沒了父親的記憶里,他嗅到了某種氣息!
牛新國用眼神阻止了他,伏身下去牛鐵鎖的臉上!
······
“帶著孩子……好好過……孩子她媽……”
“······”
“恁要答應(yīng)俺……答應(yīng)俺······”
“······”
生命很是堅韌。但有時就是這般脆弱!
男人在時,母親與媳婦可以同時愛著一個男人,站在這個男人的左右邊!可自古婆媳是天敵?一旦沒了這個男人,天敵之勢破繭而出!這是否也說明了一個道理?A與B密切、C與B密切,但就不能武斷的推出A與C就密切!A與C密切是我們?nèi)祟惖囊磺幻篮迷竿T了!它帶著多少情感的綁架?牛月梅奶奶和媽媽,自家里的頂梁男人死后,一個喪子的老女人、一個拖著三個孩子的少婦,開始了女人之間的大戰(zhàn)!本那個男人在時,他一定是家里的稱桿、無論稱盤與稱鉈怎樣在兩邊晃蕩,終有稱桿作脊梁!什么事物沒了脊梁骨必是不行啊!其實說到中國的婆媳,就一定得說農(nóng)家人的婆媳,真是越往前數(shù),婆媳間的內(nèi)容越精彩紛呈!不過看過來,其關(guān)系狀況與社會的進步有很大的關(guān)系!再看眼下的婆媳大有媳婦翻身、婆婆走下坡的趨勢?
這里得說一下月梅的媽媽了。當下的她正是小三十歲的樣子,雖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但卻不同于村子里那些個莊戶人家的女人!那就是她的著衣打扮與她的美!她的美用現(xiàn)代的審美也一樣不遜色!或是因著自己的美,她的生活也很是不同于農(nóng)家的女人,那是怎樣一個愛整潔愛拾掇自己的女人呀?每每人還沒到跟前一陣香風(fēng)倒先到了,就連她走起路來也絕與眾不同……至到十多年后,牛陽開始注意到她時,她還是那樣的不同!一直留著的那雙齊臀大粗辮子,辮頭還時常扎著一對深色布花。走起路來它們在勻稱高挑的身體上律動,看著一點也不違合!舉手投足透著優(yōu)雅。完全不是一個農(nóng)家女人的樣子!
起初她與月梅爹在一起時村人就不看好,月梅奶奶更是反對!對于莊戶人家找一個能過日子的比找一個花瓶重要得多!當然一些只是因外在而起的擔憂。在一起過了日子,月梅媽媽自然是不喜去田里勞作,但家里的一切倒打理得出眾!無非是月梅爹與奶奶擔了生活太多的臟與累。倆口子倒也相安無事的過著。
牛鐵鎖的離開是帶著多少的不舍與擔憂?他在時還聽得一些關(guān)于其妻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無疑他的離開打破了一家人相處的生態(tài)平衡!月梅奶奶與媽媽的相處漸由小吵大吵不斷,升級為發(fā)生肢體的沖突!真是越吵越冤家!一個雨后的下午,“老聲常談”的聲響從莊戶人家中脫穎出來:是女人的打罵聲!這打罵聲產(chǎn)生的地方有兩個女人又扭打在了一起!牛狗留一家人都在家,包括小村的左鄰右舍,除非實在感覺無所事事,他們是不會停下手里的活。他們對于這打罵聲早已麻木——“麻木”這個詞不妥該是熟視無睹吧?這里真不能說一些丑話放在小村人身上!這兩個女人如果沒有家中男人的離去,還真不能看到她們身上的“風(fēng)采”!
——再卑劣不堪還能到哪里?
——老不知尊、少不知羞?
倆女人頻繁的戰(zhàn)爭已如太陽在小村的東升西落一樣自然了。
每每的視若不見,有時只是遠遠的稀落里站了幾個人在一起小聲議論。
——農(nóng)村可是哪里有人聲,人就會迅速聚攏在哪里、是東家長西家短最得意的沃土!
有時只不過三幾個孩子蹲在邊上,各自玩著各自的或用樹枝折了小段或用土坷垃做棋子,地上畫了幾條橫豎線,在倆女人干仗的高潮迭起時瞄上幾眼。
兩個竭斯底里的女人互扯著頭發(fā),在泥濘的地上抱在一起如球樣滾得一身的污泥!撕破喉嚨的哭喊和著不堪入耳的叫罵——扭打、撕扯、跌倒、再扭打!每遇小月梅在家時就拼了力氣上前拉架,像一個緊咬格斗雙方的裁判!不在時其他倆個孩子就只能站在很近的一旁驚悚著眼前叫他們糾結(jié)的戰(zhàn)爭低低地哭泣!一個是奶奶一個是媽媽,只有在誰被壓在下面又吃了虧時才上前把她費力的拉上來。然后再站在一旁啜泣。還有當看到倆個女人有可能做出傷害對方的動作時,都驚駭?shù)眉饨衅饋恚∫淮_實是怕、二是怕傷到二位中的哪一個吧!多么懂事又多么可憐的孩子呀!小牛陽也無數(shù)次見到過那沒完沒了的戰(zhàn)斗,也就是在那時生出了對人性卑劣的蔑視!每每扎眼的是那雙大辮子呀!有一次兩個在地上翻上翻下的廝打,最后滾落進了院子的漚糞坑里。農(nóng)家,家家院內(nèi)都有這樣的糞坑,所有每天生活及牲畜造就的垃圾都堆放進去漚,一年的多數(shù)日子里面積存著臭水。幼時做了惡夢有多少是落進漚糞的坑里呢!可想倆個女人是多么狼狽的爬出了漚坑?是孩子們哭叫著拉她們上來的!其實每次敗下的都是奶奶!相親相殺的兩個女人,我們暫且認為她們每次的較量只是做了最保守的出擊吧?是做了面對那可恨生活如孩子無力大人專制的游戲般的抗衡吧?對于奶奶,媽媽的兩個長辮,怎么不見拿它來做攻擊?還會見到已劍拔弩張肢體沖擊難免的兩個人,媽媽安置好了她的辮子比如裝進自己的衣袋里后,奶奶好像只等她完了這動作再接招一樣。奶奶的敗是否有她的故意?也是一個未知——一個一走了之的兒媳比一個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兒媳更可怕吧?
牛月梅是家里的長女,最小的是個弟弟。一家五張嘴生活起來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媽媽,那么一個被老公寵壞的那么愛美的一個女人,在生活的安穩(wěn)突遭變故之時,她把生活的苦撒給奶奶也是可以有些理解的?可那奶奶也苦,老來失子還要在不確定的時間面對兒媳的怨氣撒潑。媽媽至少也是堅強的!在她人生最璀璨的年紀,她必須得帶著三個孩子走向成年咬緊牙關(guān),至少她沒有放棄!她所有的“潑”是對生活的吶喊嗎?是要有一個出口釋放生活的苦澀嗎?生活的不易呀有時壓垮的不是人的軀體而是人軀體里的心。心的思慮太多!可就是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基層的人們,她們的堅韌是你不能想像的!在一些時候生活的大道理我們知道一堆,可真到了要面對的那時,我們未必勝卻一個鄉(xiāng)間的俗夫!沉浸著緬懷之心追憶走來又走遠的人,生出的永遠是肅然的敬仰!
這場賣力的表演像一場千篇一律彩排了一遍一遍的摔跤劇,每次都只能沒趣的收場。觀眾早已失去了耐性和興趣。
終于,村長和村人出面,為奶奶蓋了兩間東屋起灶單過。
日子如水無聲無息流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