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春日游園會之后,書院休沐三日。
翌日清早,張采薇就帶著小滿出了門,到書院門口覓了一輛馬車,一路向東市而去。
一路上小滿抓耳撓腮坐立難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待張采薇吃完了手里的肉包子,小滿實(shí)在忍不住了,壓低了聲音湊到張采薇跟前問道:“小姐,你可是要去那蘇家武館砸場子?”不待張采薇回答,小滿又急切說道:“雖然小姐你英明神武乃是天縱之才,可是那蘇家武館可都是一群武夫啊。小姐你要不再想想?要不我們先回家多叫些人手過來?”
難得見到平日里除了吃什么都不關(guān)心的小滿著急一回,張采薇不禁玩心大起。醞釀出平日里被娘親逼著去相親的悲苦情緒,握著小滿的雙手一臉沉痛的道:“小滿,如今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爹爹是個教書育人的,我不能叫他失了信義,為今之計,只有我去那蘇家武館求一求他們,若實(shí)在不行,我只得一頭撞死在他家門前了?!?p> 在小滿心中,自家小姐從來都是淡定從容的。那可是就算街口賣燒雞的齊大娘十天不開門也不見有半分著急的小姐??!何曾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候,小滿一時之間只覺得天都要塌了,也不管是在馬車上,一把撲過去摟住了張采薇嚎啕大哭,“小姐你別去了,我替你去蘇家求他們,若是他們不答應(yīng),我替你嫁給那蘇三公子,實(shí)在不行,我替你撞死在他家門前,小姐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嗚嗚嗚X﹏X”
張采薇見自己一時興起的一句玩笑話竟惹得小滿如此傷心,一時之間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得欲哭無淚的給小滿順著背,任小滿把鼻涕眼淚都擦在她身上。
沒辦法,自己造的孽啊!
幸而這時候馬車停了,車夫敲了敲車門招呼著到了。張采薇忙松開小滿,拉著她下了車。
小滿下了馬車,抬頭望見面前程府的牌匾,疑惑的問“小姐,我們來程教習(xí)家做什么?是要找人手嗎?”聲音還帶著哽咽。
張采薇摸了摸鼻子,有些窘迫,只得敷衍道“我先去找程伯伯問點(diǎn)事。”
程教習(xí)家張采薇時常隨父親過來,門房也沒有通報,只說了程教習(xí)在書房,就放她二人進(jìn)去了。
張采薇輕車熟路到了書房門口,卻見程教習(xí)一人對著一盤圍棋,手里舉著棋子久久也不見落下去,眼睛卻是虛無的盯著茶杯,顯然心思并不在棋盤上。
張采薇也不打招呼,徑直走到程教習(xí)對面坐下。程教習(xí)見了來人,竟然驚的“啊”了一聲,手中棋子也啪的一聲掉在了棋盤上。
“賢侄女你怎么來了?”
張采薇見程教習(xí)如此反應(yīng),更是確定了心中所想,是以也不理會程教習(xí)的問話,自來熟的取了茶杯給自己倒了杯茶,才慢條斯理反問道:“程伯伯見到我怎的這樣吃驚?莫不是做了什么推人入火坑的虧心事,所以心虛?”
程教習(xí)一聽她綿里藏針的問話,心中又是猛的一跳。
來者不善??!
程教習(xí)在心中默默將那件事情在心中過了一遍,確認(rèn)各個環(huán)節(jié)并未有所遺漏才稍微安心。
“侄女你說的是什么話,你程伯伯我教書育人半輩子,從來只有勸人走正道做正事的,怎么可能推人入火坑!”
為了顯得自己理直氣壯,程教習(xí)回話的音量都大了幾分。
張采薇向來擅長察言觀色揣度人心,程教習(xí)這虛張聲勢的語氣和微微閃躲的眼神怎么看都是一副心中有鬼的樣子。
心虛則氣弱,氣弱就輸了。
所以張采薇只是好整以暇的坐著喝著手里的茶水,看著臉上神色變換不定的程教習(xí),擺出一副一副我不說話,我就看你怎么編的樣子。
程教習(xí)起初還一副色厲內(nèi)荏的模樣,但在張采薇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睛注視下,不禁心虛起來。
可是哪里做得不夠周密露了馬腳?
他這侄女可不是一般人,可沒那么好糊弄!
她今日來這里這樣奇奇怪怪的盯著他,莫非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程教習(xí)越想越心虛,看張采薇的神色也似乎是越來越不對勁。
俗話說的好,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才不怕鬼敲門。
這做了虧心事的,自然就不好說了。
約摸僵持了一盞茶的功夫,程教習(xí)終于泄了氣,長嘆一聲,頹然坐回了椅子上。
“是誰說你江郎才盡泯然眾人的,分明還是那個狡猾的小狐貍?!背探塘?xí)很是有些憤憤然。
張采薇見此,知道程教習(xí)這是自己把自己打敗了,放下茶盞給程教習(xí)添了新茶笑嘻嘻的道:“多謝程伯伯夸獎!”
程教習(xí)瞪了眼眼前笑的沒臉沒皮的小姑娘,一時間也沒了脾氣。
“說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張采薇放下茶盞正色道:“其實(shí)我不過都是猜測而已,不過是程伯伯做賊心虛,不打自招啦?!?p> 張采薇之所以僅憑一點(diǎn)猜測就直接跑來程教習(xí)處,一是因?yàn)樗睦锩靼壮探塘?xí)的為人,二來她相信程教習(xí)不會對她說謊。
“此局實(shí)說起來疑點(diǎn)頗多,只是我爹爹身在局中,又從不曾對程伯伯有半點(diǎn)疑心,這才著了您的道。”
程教習(xí)本也不是真要算計張家,此時聽張采薇如此說法,心中也是羞愧。
張采薇也不理會程教習(xí)的小心思,自顧說道:“我爹爹平日里雖然貪杯,但酒品向來還算不錯,像這般賣女兒的沖動之事是從來沒有的。爹爹事后只覺得是自己吃酒誤事,但是聽爹爹講,他遇到程伯伯時,您那壺“酒中仙”剩余不足三兩,兩人分飲,我爹爹飲下也最多一兩半,那“酒中仙”再神奇,也不至于讓我爹爹失了神智。既然如此,就一定是在試酒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事了?!?p> 張采薇整理思緒繼續(xù)說道:“從前我在書院中的藏書閣讀書時,見過一本書,上面記載了一種番邦的術(shù)法,能通過藥物及環(huán)境對人進(jìn)行心理暗示,從而影響人的行為,厲害的術(shù)師甚至能夠控人心智,使人言聽計從如傀儡一般。聽爹爹講,程伯伯研究番邦典籍已有些時日,想來是對比有些心得了?!睆埐赊闭f到此處,眼神不由得暗了暗,想到程伯伯對爹爹用了那等手段,張采薇心中還是有幾分不快。
程教習(xí)聽張采薇說起攝魂術(shù),知道她已然猜到了事情始末,心中對這小侄女推理的本事很是嘆服。便也不再隱瞞。
“其實(shí)我此番算計,當(dāng)初也不信真的能成,我想著若是不成,也當(dāng)是天意,誰知這鬼使神差的,竟是成了。是我辜負(fù)了你爹爹的信任。”
“那攝魂之術(shù)我研究已有半載,也在別人身上試過,一次也未能成功過,此次在你爹爹身上使用也沒想過會成,想來是你爹爹太信任我了。”程教習(xí)說到此處,想到好友無條件的信任,更覺愧對老友。
“既然程伯伯對我爹用了攝魂術(shù),您那壺“酒中仙”想必也不是真的“酒中仙”了?”張采薇又問道。
程教習(xí)苦笑一聲“我哪里弄得到真正的“酒中仙”,不過是叫人按照傳說仿制了一個瓶子,那瓶中所裝的也就是東市街口老趙家的高粱酒而已,不過那酒是我用山中的一種蘑菇泡過的,那蘑菇有點(diǎn)毒性,吃的多了會讓人精神亢奮?!背探塘?xí)說到此處,見張采薇神情憤憤,慌忙解釋道:“不過你放心,我控制了用量。這蘑菇毒性有限,事后只是讓人覺得頭痛而已。”
想到昨晚爹爹一直揉著太陽穴,張采薇心中很是心疼自家爹爹。
“你爹爹當(dāng)時雖然感覺情緒有些許失控,但只以為是酒中仙的神奇之處,并未有所懷疑。借著那蘑菇的毒性,我對你爹爹用了攝魂術(shù),暗示他,要是有人與他賭棋,就拿你去做賭注。”程教習(xí)看著對面坐著的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見她從容的喝著茶,似乎并不為自己被算計之事憂心憤怒,心里面又是嘆了一口氣。
他與張教習(xí)相識已有二十多年,他又膝下無女,這孩子她是當(dāng)成自己親閨女的。
這孩子雖然平日里冷冷清清,但對他這個老頭子著實(shí)是不錯的,有什么好吃的,張教習(xí)有的,也從來都有他一份。
他怎么會忍心害她!
程教習(xí)此時看著她,只覺得當(dāng)時自己的做法是多么的荒唐,尤其是對著她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能看透這世間一切,讓人只覺得在她面前,藏不住半點(diǎn)陰私。
張采薇見程教習(xí)看著自己不出聲,也知道是他心有所感,也不打擾,只等程教習(xí)回過神來,又繼續(xù)講下去。
“接下來想必你也猜到了,待我與你爹爹出了草廬,蘇館主依照計劃故意出聲激怒你爹爹。你爹爹受毒性驅(qū)使,又中了我的攝魂術(shù),果然輕易就上了當(dāng),主動提出來拿你做了賭注。那蘇館主本不擅棋,是我們暗中約定了暗語,我當(dāng)時在你爹爹身后,周圍的人也一心只在棋局上,是以并未注意到我們動作?!?p> 程教習(xí)講完事情始末,心中雖然忐忑,但坦白真相反而讓他舒了一口氣。平生未做虧心事,僅此一次,便讓他心虛的抬不起頭來,看來往后還是要光明正大的行事才好。
程教習(xí)想到此處,也不再自持身份,彎腰稽首對著張采薇行了一禮歉然道:“此事是確實(shí)是伯父不對,明日我定當(dāng)?shù)綇埜T前負(fù)荊請罪?!?p> 張采薇自然不知這會兒程教習(xí)又悟出了新的人生道理,見程教習(xí)態(tài)度誠懇,想到昔日程教習(xí)夫婦對自己也是如親女兒一般,心中那點(diǎn)不忿也慢慢消失了。忙雙手扶起程教習(xí)說道:“事已至此,程伯伯也不必太過介懷,我爹爹既然不知此事,程伯伯也不必再提了。只是我還有一事不太明白,煩勞程伯伯解惑?”
程教習(xí)順勢站起來,聽她如此問了,也知道她要問什么,復(fù)又嘆了口氣說道:“我也知道你要問什么?你是要問我與那蘇館主素來沒有交情,為何要幫他設(shè)計你?”
張采薇默默點(diǎn)頭。
“你瑞陽哥哥小的時候,有一次冬日里去蘇家碼頭玩水,不慎掉入了水中,當(dāng)時是蘇家三公子不顧天寒地凍的跳下水救了他。瑞陽是我獨(dú)子,又是你伯母的心頭肉,你也知道,你瑞陽哥哥要是有個好歹,你伯母肯定也是活不成的。這么多年,蘇家從來沒提過這救命之恩,那天蘇家老爺求上門來要讓我保媒求娶你,我知道你爹爹是萬不會答應(yīng)的,于是便與蘇館主出了這個主意?!?p> 程教習(xí)頓了頓又說道:“那蘇家老三我是見過的,外表雖然不似讀書人那般斯文秀氣,但是也絕不是外人所傳的那般不堪。他能在那種情況下救你瑞陽哥哥,想必人品也是不差的。侄女你向來與別的女子不同,并不是那等只看中外表的膚淺女子,我想著萬一你與那蘇三公子有幾分緣分,也是美事一樁不是?”程教習(xí)心知自己為了替兒子報這救命之恩出賣了侄女,這話說的也有幾分討好。
程瑞陽是程教習(xí)長子,長張采薇七歲,兒時因?yàn)閮杉掖笕俗叩慕瑥埐赊迸c他也是常常玩在一處,如親兄妹一般。程瑞陽小時候落過水的事,張采薇也是聽說過的,只是不知道那救了瑞陽哥哥的竟是蘇家老三,那蘇家老三說起來應(yīng)該比瑞陽哥哥還小兩歲,大冬天的能跳進(jìn)冰水中救人,張采薇也不禁對他心生幾分敬佩。
程教習(xí)見張采薇不答話,又說到:“采薇侄女,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伯母待你更是如親女兒一般,我斷不可能害你。你若是真的不愿意,我去與那蘇館主說說,取消賭約就是了,想必那蘇館主也不是不講理之人?!?p> 張采薇沉吟片刻,對程教習(xí)的提議未置可否,只轉(zhuǎn)身招呼了在外面侯著的小滿就向外走去。
程教習(xí)低頭沉思,待抬起頭來,卻見少女的裙擺已轉(zhuǎn)過了拱門,正待追出去再問一問,卻聽見少女清脆的聲音傳來。
“今晚府中要燉魚湯,程伯伯要是不嫌棄,可與程伯母一起來府中嘗嘗采薇的手藝?!?p> 程教習(xí)聽得此言知道張采薇已不將此事放在心上。走出書房,頓覺得這春日里的陽光格外的溫暖,連平日里厭煩的麻雀都有趣了起來。
東市大街蘇家武館的門口,小滿辭別了熱情的有些過頭的蘇館主和夫人,茫然的走在大街上。
從程府出來后,小姐就在街邊書齋借了紙筆寫了封信讓她送往蘇家,小滿雖然識字不多,但是那幾個簡單的她還是認(rèn)識的,說的是約蘇家三公子明日去翠微山半山亭見面。小姐為何要約那可怕的蘇三公子見面?莫非?”
小滿正滿腦子天馬行空的念頭,忽見自家小姐在街角的馬車上向她招手,忙三步并做兩步跑了過去。
剛上車小滿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小姐你為什么要約那蘇三公子明日去翠微山見面?莫不是想...”小滿邊說邊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張采薇見小滿這般神情不禁好笑,戳了戳小滿的額頭說道“叫你平日里少看點(diǎn)話本,你滿腦子裝的都是什么?”
小滿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突然間靈光一閃脫口而出,“小姐你莫不是打算嫁給那蘇三公子,可我聽說那蘇三公子身高九尺,長得虎背熊腰,面容可怖,你若真要是嫁給他,半夜里不得被嚇?biāo)览?!”小滿一邊自行腦補(bǔ)那蘇三公子的可怕模樣,一邊都快把自己給急哭了。
張采薇也不理會小滿,任她在一邊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拿出她繞到街口齊大娘家買的燒雞,剛打開油紙就見小滿兩眼放光的撲了過來,采薇不禁失笑,果然沒有什么是齊大娘家的燒雞解決不了的啊!
看著吃的滿面油光的小滿,張采薇又將整件事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事情真相雖然已然清楚,但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仍然在那蘇三公子身上。這件事中幾個重要的關(guān)鍵點(diǎn):酒中仙,攝魂術(shù)和棋局作弊,都只是靠推理得出,早已沒了證據(jù),況且就算有,說出去能相信的也沒有幾個,大家只會說是張教習(xí)為了毀約而編造的故事而已。爹爹一輩子教書育人,最重名節(jié),她不愿意讓爹爹的名聲蒙上污點(diǎn)。如果她要求,程伯伯當(dāng)然也會為她澄清,可是這樣一來,程伯伯名聲就毀了。從小到大,程伯伯一家對她甚是親厚,她也不愿意這樣做。所以事情仍然是回到了原點(diǎn),她當(dāng)然要還是要從蘇家那位蘇三公子著手。
蘇三公子啊,想到關(guān)于他的恐怖傳說,張采薇不知為何,心中居然還有幾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