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真卿緩步回到沐王府。
他走到沐王府外,看到沐子敬和南橫也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他們各自騎著戰(zhàn)馬,身披鐵甲,身后各列著一隊士兵。
“真卿先生,我們一直在等你?!便遄泳凑f。
“小子,昨天的事本將軍就不與你計較了?!蹦蠙M也瞪著眼睛看他,“但要警告你,下次若再有擅離職守的情況,就算是王爺為你求情,本將軍也決不輕饒!”
“王爺是要去落英山?”真卿無視南橫也的呵斥,直接望向沐子敬。
沐子敬點了點頭,“神族派來使者,說雪非已經(jīng)身在落英山,通天大陣按照原定計劃進行?!?p> 真卿侘傺,頓時一片失落。毫無疑問,當通天大陣繼續(xù)的時候,就表明昨夜的截殺并不成功。
如果昨夜沒有殺死那個真墟后裔,那么今日的事就會變得復雜了。
真卿突然扭過頭望向天際,此刻天還很早,隱約可見到還有幾顆星星掛在青冥之上。
“已經(jīng)是來不及了么?”他瞇著眼睛,內(nèi)心隱隱透出惶恐。
沐子敬和南橫也對視一眼,不知真卿是在做什么。只見真卿喟嘆一聲,“天下變換,從此刻開始將不可避免?!?p> “什么?”沐子敬想起來真卿曾跟他說過那句“血色從西方而來,涌入紫薇之星,或暗或明,形影不離?!?p> “師尊說得沒錯,天道之變,非人能止?!闭媲渫嗵斐錾?。
“王爺莫要擔心,世道無常,豈能憑這三言兩語說盡?”南橫也倒是一臉不在乎,“神棍說的話也能信?”
“南橫將軍,不要太放肆。”沐子敬警戒他一句,然后回過頭去畢恭畢敬地對著真卿作揖。
“敢問先生,如今可還有破解之法?”
“天官已定,萬物定數(shù),不可更改?!闭媲湎仁菗u了搖頭,然后看向一旁的南橫也,瞇著眼睛說:“但在規(guī)則之內(nèi),我有辦法能讓它延遲?!?p> “怎么做?”
真卿面無表情,“今日非同尋常,非三言兩語所能說盡,所以……我要掌兵?!?p> 南橫也皺了下眉頭。
“好,我給你一支輕騎?!便遄泳锤纱嗟卣f。
“不,我要全部?!闭媲溲凵珡氐壮料?。
“你小子分明是想羞辱我!”南橫也一聽立馬不干了。
真卿提出的條件連沐子敬也感到驚訝,沒有第一時間答應。
“先生可有把握?”
真卿點頭。
沐子敬再度沉寂,思索再三,考慮到此事涉及到江山社稷,最終做出決定。
“我可以將今日黑鐵軍指揮權(quán)交給你。”
“王爺?”南橫也一聽更傻眼了,心里燃起怒氣,“我是陛下御賜的黑鐵軍大統(tǒng)領,他算什么?就憑三言兩語,就要從我手中拿走黑鐵軍?”
“南橫將軍,我相信真卿,關于這件事我會親自向陛下稟報。另外,我相信先生能做出最好的安排,不會怠慢將軍。”沐子敬嘗試斡旋。
“南橫將軍?!边@時真卿開口,“我并沒說要撤了你,你是陛下親封,王爺也撤不了你,更何況我呢。你有掌兵之才,兵當然還是你來帶,我只是作最后的決策罷了?!?p> 看著真卿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南橫也雖然心有不甘,但又不好再繼續(xù)推托。他是皇帝親封不假,但也只是一個響亮的名頭。黑鐵軍的掌軍權(quán)一直在沐王府手里,如今沐子敬把掌軍權(quán)給別人,他是無法左右的。王爺如此低聲下氣,是給他面子。
罷了,如果今天真的出了事,我看你怎么收場。
就這樣,南橫也最終還是答應了。他們先是前往星落校場,領著五萬黑鐵軍接著風風火火地趕往落英山。
皇帝會隨禁軍一路出發(fā),最終會與他們匯合在落英山的山腳。
落英山的山勢平緩,山上樹木稀疏,多是怪石嶙峋,看上去極為荒蕪。
大概是半山的位置,一座白色高臺憑空而現(xiàn),與山頂平齊,廣闊非常,下有云層疊起,幾同飄渺,如建于天上云宮。
此臺喚作通天臺,是通天大陣的主臺。神族在短短的兩日之內(nèi)就已經(jīng)將其搭建完成。
黑鐵軍趕到山腳的時候,禁軍已經(jīng)先行一步來到這里了。禁軍此行大概也有五萬人左右,全部由被封為明劍將軍的裴屸所率領。
五萬人的軍陣在山下以九宮格的形式排開,九個方陣中中央最大,其余圍繞八陣大小均等。四面為重甲步兵,四角為機動步兵。中央方陣是主軍陣,弓兵與步兵混合,隨時支援其余方陣作戰(zhàn)。除九個方陣外,在戰(zhàn)陣兩側(cè)還跟隨著兩支騎兵隊,作為交戰(zhàn)時的機動部隊。
“裴屸將軍不愧是處兵出身,一套八陣擺得有模有樣。”真卿瞇著眼睛說。
所謂八陣,是前人兵書所記述內(nèi)容,其陣法結(jié)合地形,奇正相間,通常以“井”字形,按照兵種差異配備各位置,從而達到協(xié)同作戰(zhàn)的效果。八陣注重陣型的統(tǒng)一,某種程度上以守為主,在進攻上欠缺機動性。
裴屸的八陣是在傳統(tǒng)兵書上的不同在于加入了機動能力強大的騎兵作為“自由人”。在方陣轉(zhuǎn)為攻擊時能帶領前端組成一個前突的凸字,身后陣型往后收縮拉長,在保持陣型的同時提高行軍速度。
不過,這樣的陣法在面對人類士兵時能游刃有余,那么在面對魔族時又能有多大的把握呢?
真卿不予置否。
相對于禁軍,黑鐵軍才是真正為魔族等異族準備的軍隊。黑鐵軍的個人單兵能力極強,每個人都有著三宗修道的經(jīng)歷,不僅能掌握一定法術,而且還擁有著一顆不畏懼的心。
敢直面魔族亮劍,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黑鐵軍所經(jīng)受的訓練足夠他們能夠在未知的戰(zhàn)場上無畏無懼。
“喻大公子,敢問你要擺怎樣的陣法?”南橫也斜著眼睛,一臉鄙夷地看著馬上的少年。
真卿微微側(cè)過臉,在南橫也鄙夷的視線下,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我又不是處兵門出身,論排兵布陣怎么都比不上南橫將軍,這種事還是交給你好了。”
南橫也顯然沒預料到對方這樣回答,一時間愣了一下,沒想好怎么接話。
他明擺著就是要讓真卿難堪才如此一問,真卿大方承認排兵布陣不如他反而令他不知所措。
這家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見到南橫也一臉疑慮地盯著他看,真卿輕笑一聲,“黑鐵軍作戰(zhàn)通常以伍為單位,特殊情況下能弎人為陣,講究協(xié)同作戰(zhàn)。南橫將軍仍然可以按平日陣法部署,只是待作戰(zhàn)之時,什么時候進,什么時候退,進到何方,退到何處,都必須聽從我的命令,如有違令者,殺無赦?!?p> 南橫也聞言勃然,正要開口,忽然身后傳來聲音:“就依真卿先生所言?!?p> 他回過頭來,原來是沐子敬介入了他們的對話。
說實話,他其實并不理解沐子敬對真卿的器重。隱約記得真卿當初過來的時候,只是給沐子敬看了自己師尊的一封信,從那一刻起,沐子敬對他幾乎就陷入了一種絕對的信任之中。哪怕是因為沐雪非的事本在一時之下遷怒于他,在冷靜過后,沐子敬還是對他選擇了信任。這樣的信任,實在非比尋常。
既然王爺說話,南橫也也不再多說什么,轉(zhuǎn)過頭去指揮士兵吩咐調(diào)配陣法來。
隨后,沐子敬對真卿說:“你隨我前去稟告陛下吧。”
真卿點頭。
兩人脫離黑鐵軍的陣型,騎著戰(zhàn)馬很快沖到禁軍陣前。
此刻禁軍陣型打開,兩人得以一路駕馬直進,直至到達龍輦之前。
兩人下馬,叩拜龍輦中的皇帝。
皇帝從龍輦出來,臉上微微帶著笑意。
“都起來吧?!?p> 兩人起身的時候,真卿特意瞄了皇帝一眼。他見過皇帝,眼前從龍輦中出來的確實就是皇帝本人。
他眼角一顫,斜著眼珠望向站在皇帝身邊的裴屸。此前他曾建議裴屸勸皇帝行假人之計,以免遭遇不測。但如今看來,不是裴屸沒傳達到位,就是皇帝拒絕了這個提議。
裴屸朝他搖了搖頭,眼神中帶著歉意??磥泶_實是皇帝沒有采納他們的意見了。
真卿終究是失算了。所謂帝皇的名聲,真是一種古怪的東西?;实垡幌蚋甙?,如今讓他為了一個可能的危險而退避,實在是他一廂情愿了。
真卿在心底輕輕嘆息。
“想必這位就是傳聞中的天官之首,喻真卿了?!被实鄄[著眼睛看向真卿。
真卿低下頭,拱手說道:“小子不才,不過一算命先生,不敢妄稱天官排比?!?p> “朕可是時常聽子敬提起你啊。”皇帝不知不覺走到真卿身前,伸手扶住真卿拱起的雙手。
“喻郎年紀輕輕就得到九道至人鬼從先生的力薦,南潯子更說你是‘不換須髯敢換天’的奇才?!?p> 真卿心頭一緊,立馬跪下,“南老酒后亂言,真卿忠君圣上,不曾有絲毫妄亂之心?!?p> 皇帝笑了,“喻郎言重了,朕只是敬仰你的才名罷了。能同時得到二位前輩的稱道,是好事,但若是自己不知分重,是壞事?!?p> 皇帝輕拍了拍真卿的肩膀。
真卿明白了。一定是裴屸在建議皇帝的時候把他給供出來了,所以皇帝才會如此提點他,或者說是警告他。
到底是皇帝,讓他完全聽自己的話是不可能的,反而會招致對方的猜忌。
“喻郎啊?!被实圻@時慢慢彎下腰,湊到真卿耳邊低聲說:“讓你去到沐王府身邊,是朕所授意的。朕可以不顧南潯子的評語,你也要懂得感恩?!?p> “真卿知道了?!闭媲涞念^埋得更低了。
皇帝的舉動,沐子敬看在眼里。不過他以為是因為當日去面見皇帝時,把在皇帝面前說的話透露了是真卿所教,引起了皇帝對真卿的猜忌。
皇帝不信任天官之術,甚至可以說是厭惡。故而面對真卿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他開始后悔把真卿帶過來了。
“好了,子敬,你去把黑鐵軍部署一下。天神此番為郡主換心,蝕心魔必定不會束手就擒,你要時刻警惕周邊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這次勢必要將蝕心魔截殺于此?!被实坜D(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下令。
“是?!便遄泳唇恿?。
皇帝依舊以為蝕心魔就在沐雪非的身上,所以無論是禁軍還是黑鐵軍都是為了換心的護法而來。如果讓他知道那位可怕的蝕心魔就游走在落英山附近,而非神族的法陣之內(nèi),估計皇帝就不敢這么大膽地出現(xiàn)在這里了。
通天臺上,包括天火在內(nèi),三百神眾全都一動不動地盤腿圍坐著。他們閉目靜憩,身上沒有發(fā)出絲毫的神力波動。
而在通天臺的中央,沐雪非漂浮躺在一面無形的空氣璧上。一道金光從天空降下,落到她的身上,將她照得光彩奪目。
“奇怪,神族怎么還未開始?”南橫也部署完軍陣后,瞇著眼睛眺望著高處通天臺上散發(fā)出的光芒。從他們到來伊始,這道光就沒變過,周圍也感受不到神力。直覺告訴他,神族還沒有開始換心作法???,他們是在等什么呢?
這時沐子敬和真卿正巧回到陣中,同時在真卿身后還跟著一名來自禁軍的副將,公輸況。
公輸況是一個身形有些駝背的中年人,他的眼睛是罕見的狐貍眼,留著一對八字胡,看起來精干又莫名地帶著一絲奸狡之態(tài)。
原本沐子敬還想問真卿為何把他帶回來,不過考慮到這位是丞相的人后,他就沒說什么。但留著這樣一個狼子作自己的貼身護衛(wèi),未免是太危險了些。
公輸況則是不動聲色,他能當上禁軍副將,靠的不僅僅是公輸家族的影響力,還有他的這份沉穩(wěn)。
這一路跟過來,他一直都是謙卑地低著頭,伴隨真卿左右,看著不像個副將,更像個習慣了的奴才。
真卿雖然表面上作為黑鐵軍的統(tǒng)帥,但大部分的排兵布陣還是南橫也去做。他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給自己在靠近通天臺的位置搭建一個高約數(shù)丈的望臺。
南橫也雖然是一肚子氣,但也只能照做。
黑鐵軍的士兵大都精通法術,在短時間內(nèi)架起一座望臺并不困難。望臺的位置靠近通天臺,但高度要比通天臺低上不少,大小僅能擺下一張細小的書案,案上放著幾面黑色的旗子。
不過站在上面已經(jīng)足夠?qū)Υ筌娭車那闆r一目了然了。
望臺搭好后,真卿就帶著公輸況爬了上去。這次,他索性連沐子敬都沒有讓他上去。
落英山的山勢從北至南逐漸緩和,而此刻他們正處于南部,周圍地貌多數(shù)平坦,若是有人侵犯,卻是無險可守。因此,為了方便觀察與作戰(zhàn),這兩日禁軍就已經(jīng)把周圍的樹木伐成了平地。
一眼望去,足夠望見山下平整的草原與遠處的群山。一條河道從遠處的群山而來,彎彎曲曲地從落英山邊上穿過,如同一條細細的小溪。
“知道為什么裴屸將軍讓你跟著我么?”真卿瞇著眼睛眺望遠方,雙手在身后抄著。
“軍令如山,在下無須知令?!惫敍r抱拳說。
“無須知令……如果他的命令是想讓你去死呢?你是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真卿斜過眼睛。
公輸況虎軀一震。他沒想到真卿竟會如此直接。
見到公輸況的反應,真卿冷笑一聲,“你還未做好死的準備,也就是說丞相還未告訴你,這么做是會死的?!?p> “在下不明白先生的意思?!惫敍r強迫自己冷靜。
“弒君者,無論成功與否,在亂局之中,絕無生還可能。丞相沒有告訴你這個吧?”
“哼……”公輸況冷笑,當聽到弒君二字,他已然明確真卿的意圖了?!跋壬绷税桑@么快就把弒君這么大的罪名安在在下身上,實在擔待不起?!?p> “說的也是?!闭媲鋼淞藫渖砩系幕覊m,然后就著望臺盤腿坐了下來?!凹热贿@樣,那我們索性就坐下來,看看這場弒君是怎么做的,這樣將軍就沒有疑問了。”
真卿說完后還一臉微笑地看著他,令公輸況感到一陣脊背發(fā)涼。
他發(fā)現(xiàn)對方似乎并非毫無準備,甚至有可能真的知道了什么。他盯著真卿的眼睛,總感覺對方的眼里藏著看不清的深湖。
公輸右給的毒已經(jīng)投到了行軍開挖的水井中,那些喝了水的禁軍將士估計已經(jīng)中毒了,只等待指令一下就會發(fā)作。投毒的證據(jù)也已經(jīng)被毀,按理說真卿不可能知道才對。
“公輸將軍,請坐?!闭媲渖焓质疽鈱Ψ阶隆?p> 這個舉動仿佛擊穿了對方的心里底線。公輸況忐忐忑忑地坐下,內(nèi)心愈發(fā)不安。
天火慢慢睜開眼睛。
那只長得人臉鷹身的怪物從遠處的云端盤旋而來,落到通天臺之上,似是帶著笑意在說:“神將呵,還沒看見那個魔族出現(xiàn)呢?!?p> “不,他來了?!碧旎鸬哪抗庠竭^它的身影,臉上微微露出笑意。他緩緩從地上站起,“我感覺到他的存在?!?p> 順著他的目光,怪物跟著眺望過去,只見遠處地面仿佛海面一般起伏不定,波浪一個接著一個向前推進,但在前行了數(shù)百米后突然消失。
“是魔獸!”它反應過來。
三百神眾同時睜開眼睛,從盤腿一下筆直站起。他們每人的臉上并無驚慌,反而有些躍躍欲試。這三百神眾均是七星圖案亮了五星以上的星君,由他們共同驅(qū)動的通天大陣,可想而知將會有多恐怖。
“要開啟通天大陣了嗎?”怪物張開翅膀,撲著騰起,言語里透出興奮。
“不,再等等?!碧旎鹨琅f是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
果然僅過片刻,原本視線里的泥土突然翻開。從翻開的泥土中,無數(shù)細小的黑點兀地冒出來,不一會兒就變成密密麻麻的一片,像是有人捅了螞蟻的巢穴。
它們快速地向通天臺靠近。很快,視線里通天臺的周邊也都出現(xiàn)了這些細小的黑色“螞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