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江白氣沖沖地沖入百寶的居室，把正在睡夢中的后者一把從床上敲醒。
百寶正揉著睡眼，對方凌厲的罵聲在耳邊炸響。
“白晨這臭小子呢？贏回來的二十萬金，怎么一下子少了一半？！是不是這貨私吞了？”
江白的聲音大得嚇人，不過百寶起身后還是一臉淡定地整理著頭發(fā)，只當身邊多了一只聒噪的蟬。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江白近乎喊了起來，明顯更生氣了。
“好吧，是他早上拿了錢出去，為此還特意跟我說了一聲?！卑賹毰牧伺目拷滓贿叺亩洌杏X在江白的聲波攻擊下幾乎要聾了。
“他去了哪里？拿錢干什么？”江白顯然很緊張，眼睛瞪的老大。百寶認為他如果對人有他對錢一半的緊張的話，絕對是個好伙伴了。
“好像是一個叫斗金臺的地方，聽他說是打算買個寶貝送給醉生夢的那個女人?！?p> “靠！”江白忍不住罵出聲，原以為昨夜這貨想通了，原來是他白費了心機。
“你怎么不攔住他？！”
“我為什么要攔住他？”百寶一頭霧水。
“他帶走了整整十萬金??！”
“害，”百寶無奈地嘆氣，一邊脫衣服一邊說：“他不是還給你留了十萬金么？你要是不滿意的話，可以把那些錢都帶走，我也不會有任何意見。”
江白眉頭皺了下，倒不是因為百寶同意他也帶走剩下的十萬金，事實上就算百寶不同意對他來說也沒差。反而是百寶現(xiàn)在就背著他在換衣服，一點兒也不避諱他的存在。
“話說……你們魔族的風俗是可以直接在旁人面前換衣服的么？”說話間，他已看到百寶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
“誰說的，白毛也一樣啊?！卑賹氝@時轉過身來，當面反駁了江白。
江白直接傻眼了，跳起來一腳把百寶踹飛出一丈之外，氣呼呼地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死變態(tài)！”
百寶更是懵了，忍著疼痛說道：“你這人怎么這么莫名其妙？”
“我在教你懂禮，人類的禮?！苯妆硨χ?，正好站在門檻上。
百寶低頭看了看自己一絲不掛的樣子，又看了看江白，突然想起來了什么。于是，他站起來急沖沖地開始套衣服。
“靠，我忘了你是……”
“嗯？”江白側過臉，冷眼盯著他。
百寶心里咯噔了一下，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他背過身去，一邊一把穿衣服一邊吐槽：“真搞不懂，不過是錢而已，值得一大早就折騰我么？你又沒地方花，要那么多錢干嘛。”
這時，江白突然沒了動靜，不似剛才的鬧騰，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這種突然安靜下來的樣子令吐槽中的百寶一下噤了聲，不明覺厲。
“嗤……”江白冷笑了一聲，聲音很輕。
他轉過身來，此時百寶已換好了衣服，于是他便走過來拉起百寶的手，一邊扯著往外走，一邊說：“既然你都這么說了，我就讓你看看我的錢都花在哪里?！?p> 太陽直上高頭，百寶被江白扯出了夜狼營，與之同時被扯出的，還有那贏回來的十萬金。
還是那日的地點，只不過是隔了一條街，眼前的景象就已經(jīng)完全不同。那日他去的是醉生夢，放天城最奢靡之地，而今日他所來的，是放天城最大的貧窟。
他們去了錢莊，把帶出來的十萬金置換了散錢，有的換了糧食，然后雇了幾個人幫忙將那些錢和糧食分發(fā)到眼前這不可計數(shù)的貧民手中。
所有的貧民蜂擁而至，他們拖著殘破而干瘦的身軀，身上臟兮兮得沒有一處干凈之所，眼睛使勁地睜著，兩邊的顴骨高得像是把眼睛深深地凹了進去，遠遠看著仿佛置身地獄。
百寶身處其中，看著身邊的貧民從他的身邊穿過，內心深處溢出的淡淡悲傷沖淡了感官上帶來的陣陣惡臭。
眼前的一幕令他想起自己還在魔域時所見過的景象。身披黑色戰(zhàn)甲的高大戰(zhàn)士從一片黑色的土地上走過，兩旁干枯而丑陋的魔族賤民們身上布滿了傷口，他們各自伸著長長的舌頭在舔自己傷口的血，而在戰(zhàn)士走過他們的瞬間，他們突然蜂擁而至，眼睛瞪得像是要掙破了的血球，長長的舌頭流著口水，匍匐著跟著戰(zhàn)士的身后，期待著對方的施舍……
百寶的身體震了一下，回過神來。他扭過頭去找江白，發(fā)現(xiàn)江白就站在他的身邊，眼睛所及一片平靜，像是抽離世界的旁觀者。
“現(xiàn)在，你知道我的錢花在哪里了吧？”他說。
百寶默然點頭。若不是江白帶他來到這里，他絕不會想到江白會做這樣的事。人類所說的盜亦有道，大概如此吧。
“曾經(jīng)，他們從東土人間的四方到來，是充滿干勁的逐夢者，但現(xiàn)在他們只是一群失敗者。放天城拋棄了他們，他們拖著殘破的身軀，既返回不了自己的故土，也無法在這里找到未來，只能留在這里茍延殘喘?！?p> 江白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枚遺落的銅幣，然后放到一個走過的老人的手中，老人拱著手，跪在地上感謝，像是一條狗。
百寶心里微動，說：“那這些錢能讓他們回家么？”
“回家？哪里還有家。”江白一臉悲涼地回答，“留在這里的人何止十萬，當然，有的人會死，但也有人會進來，這些錢能讓他們活下去一段時間，之后……誰知道呢？”
這段話讓百寶感到驚訝。
“既里留不下，他們?yōu)槭裁床浑x開？回到故土去，不好么？只要這樣想，總是有辦法的?！?p> “不可能了，因為離開對他們來說已是一種奢望。”江白面無表情，“你不了解放天城。放天城就是一頭龐大的怪物，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榮華富貴的美麗有多動人，窮困潦倒的角落就有多丑陋?！?p> “什么意思？”
“你知道‘黑戶’么？”
百寶搖頭。
“所謂戶，是帝國通行與交易的信條，并不僅僅是身份那么簡單。它所牽扯的除了名字，還有個人所在地方的一切財富，包括財額、土地，甚至是妻兒。而這些按照帝國的規(guī)定是可以交易的。只要把自己的身份押在錢莊，就可以獲取成功的資本。他們都是這么做的，只是卻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成功，失敗了的人就變成了‘黑戶’。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而錢莊則利用他們的身份接收他們的一切。從此，賬本里的死人‘活’了，而那原本的活人卻‘死’了?！?p> “這其實就是賣人吧？”百寶皺了皺眉。如果連人的身份都可出賣，雖然看似保留了生命，但實際上卻是“死”了。因為他的價值沒了，他的價值被轉移到一個名字上面，再也不是他這個活生生的人。
“據(jù)說這條法令是皇帝與公輸家族的交易，是當初謀求聯(lián)手對付平陵王的條件之一，有這個結果也不奇怪。公輸家族的財富一直都是靠掠奪而起，只是在帝國法令的加持下更堂而皇之罷了。我跟你說的那些錢莊十有八九都是屬于公輸家族所控制。公輸家族的族長公輸右，是個陰陽術的大家，這條法令就出自他手?！?p> 陰陽術？百寶想起來。他與九道山的陰陽門人交集不多，主要是這些人擅長虛實，很難揣測，歷來很少顯露在世人面前。正因如此，百寶總覺得這些人渾身帶著危險的信號，公輸右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眼前所面對的“黑戶”，其實就是一群“死活人”。
想清楚了這一點，百寶總算明白江白為何苦惱了。但是，江白總不能每次都像今天這樣來發(fā)錢，這終究不是一個長久之計。
江白顯然也明白，只是沒有別的辦法。
他們緩步走著，身后的人群逐漸增加，也逐漸在他們逐漸走遠的背景下淡化。
這時候，江白突然站定，抬眼望見對面不遠處的醉生夢大樓。那一抹的姹紫嫣紅，與他們身后的殘破煞是諷刺。
而在這座姹紫嫣紅的樓宇下，一個半開的小門邊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佝僂的父親和他身邊抱著他大腿的女兒。
那是個看起來怯生生的孩子，正注視著門內的姹紫嫣紅，既害怕又……羨慕。
幾個家丁模樣的男人從門里出來，把一個錢袋子塞到這位父親手里，其他人則同時拉扯著女孩，把她從父親的身邊拉開，拖進門里。
女孩爆發(fā)著哭聲，那么撕心裂肺，而他的父親只是握緊了手中的錢袋，渾身發(fā)抖，卻是動彈不得……
江白握緊了拳頭，在家丁出來之后就瞪著眼睛，充了血。
百寶感覺到他的憤怒，心想他一旦沖上去，自己也應該跟著。
但直到那個女孩被拖進門里，哭聲完全消失，江白仍是沒有動靜。又過了一會兒，他放開了握緊的拳頭，身上的怒氣一下子退了。
百寶異常驚訝。
“想知道我為什么沒動手？”
“嗯。”
“因為每個在黑色地帶出生的女孩，終究免不了這樣的命運。她的父親是個活死人，母親是個被拋棄的女奴，所以她也是一個活死人。如果要擺脫和父母一樣的命運，進入醉生夢是唯一的辦法。因為在放天城，即便沒了身份，但擁有財富，依然能活下去。”
百寶恍然大悟。與其說是這個父親狠心賣掉了自己的孩子，倒不如說是他給自己孩子送上唯一的活著的路。雖然這條路依舊注定荊棘，但至少不會餓死。
“每個醉生夢的歌姬都是這樣的來歷么？”百寶突然想到這個問題。那些歌姬可以被隨意買賣，就像商品一樣，會不會也是因為她們是沒有身份的奴才。
“現(xiàn)在的話，應該都是吧?！苯渍f，“包括你贏下的煙雨姬。她還算幸運，不僅長得漂亮，而且天資聰穎，所以不需要靠身體去取悅別人?！?p> “可就算是她，也無法離開這座漂亮的鳥籠。”百寶望著醉生夢說。他總算想通了，為什么像煙雨姬這樣的人會甘于做一個青樓女子，因為即便是醉生夢的主人，也仍舊不過是個活死人，沒有身份，她們就出不了城，無法回歸故土。
“是的。”江白點頭。
“難道就沒人想要改變么？”百寶問江白。
“改變？”江白眼角抽動了一下，忽然地暴怒起來，“可以改變的人都不想改變，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一個屁民！”
“他們?yōu)槭裁床蝗プ?？?p> “你想知道為什么？”百寶的話似乎觸到了江白的憤怒點，他拉著百寶的手，氣沖沖地往前走，一個角落邊上，正好看到幾個家丁模樣的下人正在毆打一個貧民。
在家丁的身后，是一個衣著華貴的公子哥正在捻著手指拈起一枚金幣。這是他剛從那位貧民身上搜到的。
百寶猛然發(fā)現(xiàn)這位貧民不正是方才賣女兒的父親么？
只見那位公子哥一邊拈起金幣，一邊陰陽怪氣地說：“這就是你賣掉女兒的錢呵，正好小爺剛輸光，你就當是孝敬我，反正像你這樣的罪奴沒資格花錢?！?p> “不……不要……”血泊中，那位父親掙扎著想要奪回自己的金幣，但身體卻被家丁們死死按住，眼睛里盡是絕望。
“你看到了么？這就是為什么。”江白說話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fā)抖，那股由內而外的怒氣充斥著他全身，幾乎要將他點燃。
“對富人來說，窮人花錢就是犯罪，這就是當今的放天城。”
百寶倒吸一口涼氣，人類世界的黑暗在江白指引下如剝皮抽筋般呈現(xiàn)在他眼里。
這一幕令他想起了魔域，一個同樣的“吃人”的世界。所不同的是，魔族的“吃”是大大方方的吃，人類的“吃”是遮遮掩掩的，最好還要美飾一番。
“誰來救他？我么？我能救下誰？”江白的問中充滿了絕望。這才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
百寶決意出手，然而就在他將動之際，一個黑影從他們頭頂越過，準確地落到那位富家公子身前。
他們還未來得及看清影子的樣子，只見得一抹湖藍色的衣袂在眼前飄過，依稀嗅到一絲淡淡的清香。
那位富家公子忽然慘叫一聲，向后倒飛出數(shù)步之外。
湖藍色的影子移形換影，快得只剩下一道殘影，待其駐足下來，那些跟著富家公子的手下們，也隨之被同時踹飛了出去，重重疊疊地壓在自己主人身上。
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義勇為的事也不是沒見過。但眼前的一幕還是令到百寶和江白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只見那人彎腰撿起被落下的金幣，回過頭來放到那位父親的手里。
“這是……郡主！”江白大聲喊了出來。
倒地的富家公子聽到傳來的所謂“郡主”的高呼，心里一驚，趕緊使勁推開壓在身上的手下，掙扎著爬也要往外逃去……
沐雪非晃了晃頭，面對如此丑態(tài)，內心毫無波動。她微微側臉，微垂著的眼瞼略略浮起清冽的光華，率先與百寶對視到一起。
百寶心里咯噔了一下。
但很快，沐雪非的視線便從與他的對視中抽離出來，轉移到一旁的江白身上。
“江白，我們能談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