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道已中落 紛紛亂世雜
“德輿,快些回家吧?!笔捨膲劬彶蕉鴣恚恢?。
劉翹的墓前已是郁郁蔥蔥。
“父親,孩兒走了?!眲⒃B酒?,如大雪后的青松,又如狂風(fēng)后的古柏,身姿漸漸挺拔。
“母親大人,家中事務(wù)甚多,何必親來?道憐和道規(guī)可還是一往的頑劣?”劉裕躬身說道。
“沒有,家中甚好,倒是這三年辛苦你了,如今守孝期滿,顯宗九泉之下也該安息了。”蕭文壽望著快要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劉裕,再看看劉翹的墓碑。
“走吧,母親?!?p> “德輿,天色尚早,你在此地也呆久了,我們娘倆走回去吧?!?p> “不雇馬車了?母親大人不累嗎?”
“不累?!?p> 蕭文壽轉(zhuǎn)身離去,身后的汗?jié)n還未褪去。
劉裕心頭一沉,說道:“母親,累了,兒背你?!?p> 蕭文壽背對(duì)著他,眼眶微紅,欲言又止,須臾,淡淡的說道:“走吧,天變晴了?!?p> 回家的路上沒有一道車轍印,夏蟬聲起。
這年東晉寧康元年,前涼升平十七年,代國建國三十六年,前秦建元九年——?jiǎng)⒃J粴q。
太陽收斂起了鋒芒,漸漸西斜,二人到了京口里潔園巷。
“孝子??!”劉翊坐在巷口的柳樹下,手中的蒲帽“呼哧”“呼哧”的作響。
“姨父過獎(jiǎng)了?!眲⒃?duì)劉翊作了一揖。
“你娘這些年不容易啊。”劉翊望了望滿頭大汗的文壽。
蕭文壽沉默不語。
“姨父,我以后定會(huì)好生侍奉母親。”
“好孩子,走了一天,累了吧,快回家歇息去吧?!眲Ⅰ赐鴦⒃?jiān)毅的面龐,語氣慈祥。
“姨父,一起走吧,吃完飯?jiān)倩丶??!眲⒃Uf道。
蕭文壽眉頭一皺。
“剛剛還夸你,你這孩子,怎生如此不懂事?我等下還要去學(xué)堂接懷敬?!眲Ⅰ葱χf道。
“劉大哥,那我們走了?!笔捨膲酃Ь吹卣f道。
“好,好?!?p> “德輿啊,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歲了,該明白些事理。”歸家途中,蕭文壽悄聲對(duì)劉裕說道。
“母親,孩兒知錯(cuò)了?!?p> “錯(cuò)在哪里?”
“綱常人倫,天地至理。兒一時(shí)口快,請(qǐng)母親責(zé)罰?!?p> “唉……快些走吧?!笔捨膲蹏@了口氣。
隨即幽然一笑,似自嘲。
“你沒有錯(cuò),錯(cuò)的只是這……”蕭文壽的聲音細(xì)如蚊蚋。
一切都變了。
圍墻換成了柵欄,青瓦變成了草房。只有那顆桃樹還在,桃枝在夏風(fēng)中搖搖晃晃,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像一個(gè)垂暮的老人,對(duì)著晚風(fēng),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樹旁的兩片苗圃,卻是生機(jī)勃勃,菜葉上油光閃閃,似乎想掙脫大地,敢與夕陽爭輝。兩個(gè)小孩嬉鬧著,踏著夏風(fēng),爬上桃樹,迎著落日,踩上苗圃。他們才是這片天地的主人。
劉裕站在門外,看著如今的家,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么。
“道憐、道規(guī),快快回家,吃飯了!唉!這菜啊,讓你們兄弟倆踩的,看你娘回來怎么收拾你們!”趙安祖剛從屋里出來,看見苗圃一片狼藉,佯嗔道。
“姨母,我們下次絕對(duì)不敢了?!钡缿z將道規(guī)擋在身后,忙說道。
“哥哥,哥哥!你快看,娘親回來了!”四歲的道規(guī)指著院外說道,“咦?那個(gè)人是誰?”
道憐依稀能記住劉裕的樣子,只是眼前這少年與三年前變化甚大,也不敢亂言,只是靜靜的呆著。
“道憐,你如今也六歲了,怎不好生管教你弟弟,非和他一起胡鬧?”蕭文壽說道,“姐姐,這兩個(gè)小子給你添麻煩了吧。”
“不礙事,不礙事!劉裕,你這小子,三年沒見,長這么高了,懷肅快過來,讓娘看看你倆誰高?”趙安祖揮揮手笑道。
“大哥!”道憐躬身給劉裕施了一禮,又忙拉著道規(guī)說道,“弟弟,快叫哥哥?!?p> “哥哥。”道規(guī)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劉裕。
“變化真大啊!”劉裕嘆了一口氣。
蕭文壽默然。
懷肅從屋里出來,見到蕭文壽,忙躬身問安,又對(duì)劉裕道:“德輿,許久未見,今日相逢,實(shí)乃快事?!?p> 劉裕躬身答道:“今日見到兄長,裕心中亦是如此?!?p> “好了,你倆就別寒暄了,快讓我看看你倆身長還差多少?”趙安祖笑道。
“大概還差兩尺,哈哈,不過我家懷肅可比裕兒大五歲呢,這小子,是個(gè)練武的料子!”
“這得看他自己?!笔捨膲壅f道。
“好了,快些吃飯吧。”趙安祖張羅道,“劉裕,懷肅,你倆隨我進(jìn)屋把飯菜和桌凳搬出來,屋里熱得慌?!?p> “我來點(diǎn)艾草?!钡缿z很興奮。
“我也要玩這個(gè)!”道規(guī)拍著小手,附和道。
“好好好!弟妹,你在這看著他倆?!?p> 夕陽快落到屋頂了,晚霞把艾草的青煙染成了淡淡的紅色,一家人在桃樹下其樂融融,時(shí)不時(shí)傳來聲聲笑語。晚風(fēng)陣陣,卷起了紅煙,夾雜著笑語,向天空吹去。天空聽見了,收起了晚霞,放出了星星,隨著風(fēng)里的笑聲,閃閃爍爍。
深夜,萬籟俱寂,促織聲起。一盞油燈,幾只草鞋,蕭文壽望了望窗外,隨手揉了揉眼睛。突然,她回過頭來,說道:“徳輿,怎么還不睡?”
“母親大人受苦了,孩兒不孝?!眲⒃P÷曊f道。
道憐和道規(guī)睡的很熟。
昏黃的燈光,恍恍惚惚,劉裕的眼角,閃閃爍爍。
“到底是長大了!”蕭文壽說道,“家中如今的狀況,你已知曉,母親雖累,但看著你們兄弟三個(gè),便不覺疲憊,也沒有所謂的‘苦’了。”
“三年……何至于此?”劉裕似乎在自言自語。
“還不是……”蕭文壽忽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轉(zhuǎn)而對(duì)劉裕說道:“德輿,莫要胡思亂想,一切俱已過去;好生念書,重振家道,才是你應(yīng)該做的?!?p> “母親,你告訴孩兒吧,是誰?讓我家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劉裕問道。
蕭文壽編著草鞋,沉默不語。
半晌,“母親,教我編草鞋吧,孩兒不念書了?!眲⒃:鋈徽f道。
“不行,家里我能應(yīng)付過來,莫要耽擱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對(duì)不起你的父親!”蕭文壽的態(tài)度很堅(jiān)決。
“母親大人,孩兒已十一歲了,這三年我在父親墳前亦讀了不少書,卻很少能夠記起,也知道了自己不是讀書的這塊料子,所以,這才來向母親大人請(qǐng)示的。”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劉家雖然家道中落,但也是名門之后?!?p> “母親,孩兒有自知之明,就算讓我去念書,也是一知半解,白費(fèi)了銀錢,況且道憐、道規(guī)日后也是要念書的?!?p> “此事莫要再提,快些回屋睡覺。”蕭文壽背對(duì)著劉裕,眼眶微濕。
“孩兒知道了。”
劉裕轉(zhuǎn)身而走,一夜無話……
翌日,傍晚。
“劉裕!你小子怎么干這些活?今天若不是我去學(xué)堂接懷敬與懷慎,都不知道你沒去念書。”劉翊追上了背著木柴的劉裕。
“姨父,我不想念書?!眲⒃7畔卤持牟窕穑┝艘欢Y,淡淡說道。
“為何?”
“姨父,我不想母親如此終日操勞,我是家中長子,兩個(gè)弟弟也快要念書了。”
“你母親同意嗎?”劉翊問道。
“稟姨父,母親大人不同意?!?p> “唉!我就知道?!?p> 劉翊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劉裕啊,你還是去念書吧,家中的事情,你不需擔(dān)心,還有我和你姨母呢。”
“姨父,自我父親走后,我家究竟為何淪落至此?”劉裕答非所問,話鋒一轉(zhuǎn)。
“你母親沒和你說嗎?這也難怪,你知道只會(huì)徒增煩惱罷了?!?p> “還望姨父說與劉裕?!?p> “自你父親走后,郡中來了一位大人,叫什么刁彝,他家好像大有來頭,聽說他父親過世之前是朝中尚書,郡守對(duì)他也是奉承巴結(jié)?!?p> “莫非是渤海刁氏?”劉裕眉頭一皺。
“對(duì)!對(duì)!你這小子怎么知道?”
“姨父,我也是亂讀了一些閑書?!?p> “哈哈,什么閑書?莫不是杜撰的吧?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志不在這小小的京口里?!眲Ⅰ葱Φ馈?p> “后來怎么樣了?”
“他看中你家的那塊地了,說是有什么‘龍氣’,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郡守竟然也不念昔日你父親的情分,將你家籍沒入官,絲毫不遵循我大晉律例,這哪里還有王法???”
“王法是有,不過是一張紙罷了?!眲⒃C嫔胶?。
“到底是長大了啊!后來,你家就搬走了,就你家這個(gè)地方,我聽說還是你舅舅那邊使的力,要不然你連地方都沒得住。”
“多謝姨父告之?!逼胶偷拿嫔?,劉裕雙拳緊握。
“也不知是刁彝作惡多端,還是你父親顯靈,這幾天,我聽衙門人說,這個(gè)刁彝好像得了重病,命不久矣?!?p> “姨父,快些回家吧,我把這柴火賣完?!?p> “你?。×T了,罷了!這年頭,也不一定非要做個(gè)書生?!?p> ……
“德輿今日又沒來學(xué)堂?!?p> “要我說,這一部《論語》他讀了兩個(gè)月竟然一章也沒背下來,來了也是白來?!?p> “恐怕又是去耍子了吧,聽說他這幾天常和別人玩五木戲,也不知輸贏如何?!?p> “真真是苦了他的娘!”
“噓!丁老先生來了?!?p> 喧鬧的學(xué)堂頓時(shí)寂靜。
“劉裕呢?今日又沒來?看來真的是無藥可救了!”丁建對(duì)劉裕非常不滿。
“丁老先生,莫要發(fā)火,學(xué)生途中有事,故而遲到?!眲⒃2恢獜暮翁巵淼?,欹在門前,笑著說道。
“劉裕!寄奴兒!你竟然這般無禮!”丁建怒道,“以后你就別來學(xué)堂了!真是不孝!不孝!你可知,這兩個(gè)月,你母親為了你,來來回回求了我四次!”
“那,先生,學(xué)生告辭了。”
劉裕長抒一氣,轉(zhuǎn)身而走。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