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媱后面的華卿,一個晚上下來總不會太安分,做習題做累了,無聊了,又或者心血來潮,就會用筆頭或練習本輕碰小媱的肩膀,不是借詞典就是借輔導書,又或者借黑板上他還沒來得及抄就被擦掉的作業(yè)題。華卿曾經(jīng)問過她要她的作業(yè)本來“借鑒”的,只是借過來后發(fā)現(xiàn)她寫的還沒自己寫的那么好,便放棄了。這一切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和小媱搭訕——不知為什么,太長時間沒跟她說話,心里就不舒服:有時是真心想跟她聊,有時又是單純想逗她。
他發(fā)現(xiàn)這個坐在自己前面的成績平平的女生就像一個小書庫,各個科目的基礎知識手冊,學習指導書,各類工具書等,一應俱全。除了學校統(tǒng)一征訂的習題冊外,她自己居然還買了許多的輔導練習,讓華卿一度以為她是學習很好。而她書桌的上面、書桌的里面、椅子下面的小紙箱,滿滿的盡是書。兩人混熟后,華卿借閱過這些輔導書,打開的第一印象都是:濃重的油墨味,“嘩啦啦”清脆的翻頁聲,簡直就是剛從印刷廠里生產(chǎn)出來,嶄新極了。華卿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兩處審閱時的筆跡,便問小媱說:
“買這多么書……你真的有看嗎?”
“無聊的時候會翻翻?!被卮鸬萌绱嗽频L輕,似乎早以看慣自己這“暴殄天物”的行為。
無聊的時候翻翻,這個“翻翻”是哪種程度,翻過這些書的華卿也明白了。平時比較儉樸的華卿還是有點不理解,繼續(xù)問小媱說:
“平時都不看,還買那么多,不覺得浪費嗎?”
小媱也把身子湊上來,她覺得真的有必要把這個問題解釋一遍,因為陳華卿已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了。說起來還蠻不好意思的:“是呀,挺浪費的,都是我媽給買我的,我才不買這些書,嘻嘻嘻?!?p> 她想到華卿既然說“浪費”,那他應該很珍惜這些書繼而又說:“如果你喜歡,就盡管拿去看吧,在上面做題也行?!薄?p> “哈哈,”華卿很欣慰,“我有時間一定會問你借的?!彼牢康牟皇亲约旱玫搅诉@些書,而是小媱——她居然把她的東西分享給自己了,在這個班除了自己,誰還有這樣的權利?
從此華卿就時常找小媱借書。有時候他并沒這樣的需要,只是想起小媱,便借來看看。時間長了,華卿便思考:老是這樣子,會不會打擾她了呢?
有一天他找準機會,問道:
“我老是這樣問你借這個借那個,不會打擾到你嗎?說真的,是不是打擾你了?”順便把這么長時間的謝意和愧意一次性表達出來。
“不會啊,你盡管借吧。”小媱回答完又轉過身做她的事情了——她根本沒把這事放心上。倒是陳華卿,因為小媱的這個答案而激動良久。
除了借閱輔導冊,華卿還借過工具書和作業(yè)題,這在前面有提到。對于工具書,華卿覺得小媱的工具書真的很高級、很厚、很權威,內(nèi)容很齊全。小媱見他經(jīng)常要用,便直接把工具書放在他的桌子上,他又覺得這樣子不好,執(zhí)意要把這些書還回去。除了過意不去外,還有一點,就是不想失去和她說話的機會。
這便是陳華卿打的小算盤了。
小媱的同桌陳沐月,性情率真刁蠻,平日大大咧咧,又愛多管閑事——呃,應該是愛“打抱不平”。什么事她都喜歡跑過去湊熱鬧,高興的就跟著高興,難過的又會替別人傷心;若是覺得別人受欺負了,她肯定第一個站出來為別人“討還公道”。
她看見陳華卿經(jīng)常就一些可有可無的小事情來找小媱,心里就來氣。她覺得,小媱肯定是受影響的,只是小媱這種人不敢表露而已。所謂“人善被人欺”,那么,小媱越是沉默,作為好朋友的她就越覺得有必要為小媱“出頭”!所以當她看見陳華卿問小媱借這個借那個的時候,立馬給華卿臉色:“你老這樣子,煩不煩???”
剛開始華卿還一笑而過,后來她見一次就說一次,華卿無法忍了,問她:“你同桌都沒說話,你那么激動干嘛?”
“我同桌是懶得說你,你不要‘拿了雞毛當令牌’好嗎?人家正在學習啊,你安分一點好嗎?”
小媱聽見沐月在責備華卿,不想他倆在此事上鬧矛盾,遂低聲勸沐月說:“不會打擾的呀,他叫我的時候,我一般都沒做什么要緊的事……”
這話讓沐月心里來氣:他打擾的人是你自己啊,你還要幫著他?
其實,沐月她自己也是經(jīng)?;剡^頭來跟華卿的同桌李國豪聊天的。李國豪一回到課室,又或者有女生在場,就會表現(xiàn)得斯斯文文、安安靜靜,和他在宿舍時那種奸詐狡猾、言不及義、邪惡“重口味”的形象大相徑庭。而他在課室所表現(xiàn)的那種“老實巴交好欺負”的模樣,又最討陳沐月這種任性刁蠻、單純冒失的女生喜歡。
興許是想起沐月之前老在自己的事情上橫加干涉,華卿看見沐月在自習課上回頭跟李國豪聊天,便報復地來一句:“上課了還轉過頭來說話,不是影響了國豪學習嗎?”
沐月一時語塞。
之后華卿再找小媱聊天,一旁的陳沐月終于肯安靜下來了。
但沐月對華卿印象就是不好。一個巴掌拍不響,華卿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沐月有氣場但不愛動腦子,華卿會耍小聰明但又經(jīng)常得意忘形“遭反殺”。兩人一來一往,互為輸贏。不曾有血海深仇,這些無傷大雅的斗嘴在單調(diào)枯燥的高中生活中也算得上調(diào)劑品,為他們課間生活增添些許色彩。
如果說苛責別人、寬恕自己是陳沐月的毛病,那有時候陳華卿的某些行為的確非常值得陳沐月去批評。
沐月最討厭的,就是陳華卿——“懶”,老不肯做自己的份內(nèi)事,仗著和別人關系好,依賴別人。比如說和葉娜關系好,總在葉娜去飯?zhí)么蜷_水的時候叫她順便幫自己打一壺,與其說“順便”,還不如說是他專程等著葉娜去打水;比如和李國豪是同桌,大家搬椅子到樓下開會或看電影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椅子搬下去了,卻常常是李國豪幫他搬上來的,而他總能找到各種各樣有要事在身的理由:急著上廁所、要去捧作業(yè)本、去見某個老同學等等;又比如說,和梁佳燕玩得來,便經(jīng)常慫恿梁佳燕去小賣部買零食,然后讓她順便幫自己帶一份——又是“順便”!
黃皮樹上的八哥——不熟不吃。坐在他前面的、和他關系很好的鄧小媱,無疑“首當其沖”。而鄧小媱又恰恰是陳沐月的鐵桿姐妹,陳沐月可是一直護著她的!陳華卿叫別人幫忙的時候,陳沐月時常在旁邊的憤怨地教唆那個人說:“別幫他,讓他自己去做!”而陳華卿要勞煩小媱時,陳沐月直接開罵:“你老這樣子,害不害臊?。俊?p> 只是周圍人都很少聽陳沐月的勸告,這讓陳沐月非常郁悶。
學校地處郊區(qū),由原來的老黨校改造過來,教育資源稀缺,所以在初具規(guī)模的時候就開始招生了,只是在新校區(qū)配套設施還沒完善的情況下,學生就搬進來住,給學生帶來了種種的不便。其中對學生造成最大困擾的,莫過于學校的熱水供應系統(tǒng)。這系統(tǒng)很容易出故障,平均每學期出現(xiàn)三到四次。而當中影響最嚴重的,就是最新建成的C棟宿舍樓。每次出現(xiàn)問題,C棟宿舍樓熱水全部中斷,學生只能到后面的飯?zhí)门抨牬驘崴缓蟀阉嵘蠘侨ァ≡贑棟的又全是女生。
因為離飯?zhí)媒?,每逢熱水中斷,女生都會跑進飯?zhí)脤ふ野嗌系哪猩?,然后叫他們幫忙提水。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有女生陪同,男生是可以上女生宿舍樓的。
這天,華卿和國豪跑完步去飯?zhí)么蝻垼抛戮吐犚娿逶略陲執(zhí)玫拇巴夂魡荆骸昂淖?!有沒有空?吃完飯了沒?可不可以……幫我提一桶水……”
李國豪蓋上飯盒,走出飯?zhí)?。沐月告訴國豪說,自己的宿舍在六樓,兩個人提水會方便一些,所以還得再找一個男生。沐月可不敢叫陳華卿,自己平時由于看不慣華卿種種行為而對陳華卿指指點點,想必陳華卿肯定恨死自己了,自己沒必要撞這一面墻。所以叫了李國豪,沐月便繼續(xù)張望尋找其他人。
然而她根本找不到其他人,因為這個時間點還在飯?zhí)贸燥埖娜松僦稚?。李國豪可沒她想的那么多,聽說還缺一個人,立馬朝飯?zhí)脙?nèi)的陳華卿大喊:“陳華卿!出來!”
沐月正想阻止李國豪,無奈李國豪快言快語把話說完了,而陳華卿也正屁顫屁顫地往這邊跑過來。沐月尷尬得直想鉆進地縫里。如果華卿借此機會報復自己,那自己豈不是丟人丟到屋外了?
“幫沐月提水啊?!崩顕郎宰髡f明。
倔強的陳沐月心想華卿會拒絕,連忙推辭說:“其實我和國豪兩個人也……”
“提上幾樓啊?”沒得陳沐月把話說完,華卿已經(jīng)握過了桶的提把,詢問去向。
沐月萬萬沒想到華卿居然會幫忙。
“問你要提去哪里啊,姐姐?”
詫異的沐月趕緊低頭,羞澀的不敢看陳華卿:“你不是正在吃飯嗎?要不你回去繼續(xù)吃,我叫其他人?!?p> “幫你提上去再吃也可以的!”說著已和李國豪一左一右提著桶往女生宿舍走去。
沐月始料未及。
“水裝得比較多,而且在六樓……”沐月善意地提醒他倆。
兩個男生在前面走,沐月一個人跟在后面,看著華卿如此熱心,以往的對抗情緒緩緩化解,心里嘀咕著:“我平時經(jīng)常罵他,難道他不怪我嗎?”嘀咕著嘀咕著,疑惑最后化成了內(nèi)疚和感激。
水的確裝得挺滿,加上華卿國豪兩人沒什么默契,剛上到二樓,水就被晃出,直打在華卿的褲管上。
嚇得后面的沐月尖叫:“有沒有燙傷?——本來就有些愧對陳華卿,這下豈不是更過意不去。
“才不會被燙著!”陳華卿由于在平日里經(jīng)常和沐月對著干,所以他和沐月說話的語氣從不會溫柔。
沐月可不相信,她依然擔心華卿會被燙傷,臉上的緊張表情一直沒消減。華卿看不下去了,安慰她:
“不就是不小心弄濕一點而已嘛?用得著這么大驚小怪么?……對吧,耗子?”他想國豪來幫腔。
“是啊,再壞的結果也就是開水燙豬……”國豪說。
“要不……你先回去換條褲子?”沐月提議。
“不用啦!”華卿客氣回絕,實在不想再在這件事上再跟她磨嘰。
好不容易上到六樓。沐月連聲道謝,華卿同樣懶得跟她客氣,直接跑下樓去?;蛟S是跑得太前面了,剛到達一樓,又被同班的李子雄叫了過去:“科代表,過來,累死我了……”李子雄是在幫班上的另一名女生提水,不過他是自己一個人。華卿于是又過去和他合力提上六樓。
在途中自然會碰見正在下樓的李國豪。李國豪調(diào)侃說:“華卿真是賣力,這下算是‘物盡其用’了,好好努力吧,我回去吃飯了——有要事在身,告辭。”說完裝模作樣地行拱手禮,揚長而去。華卿不知說什么好,心想:提完這桶水我也要回去吃飯。
誰知提完后下樓,在二樓又碰見了自己的初中同學陳美美。陳美美是自己念初二時的同班同學,雖然關系不太熟,但看見她一個人提著半桶熱水吃力地往上爬,確實不忍心,于是又幫她提上了五樓。
時間越往后,提熱水的人就越多。華卿竟出奇地忙到了將近晚自修。
暮色降臨,準備回課室的葉娜在樓道上看見他還在提水,詫異道:“你怎么還在提水?我不是已經(jīng)叫她們別再麻煩你了嗎?你也得回去做你自己的事!”
華卿知道葉娜錯怪了自己班上的女生,連忙打住,解釋說:
“不不不,不關她們事,這是我初中同學的第三個舍友的……”
葉娜瞬間懵了。
看見華卿回到課室,心存感激的陳沐月馬上回過頭來向他道謝,發(fā)現(xiàn)他還沒換衣服,遂問他:“你沒回去洗澡嗎?——”想起褲子的事,又驚叫道“噢,你褲子是濕的!”
華卿不由得嘆了口氣。都過去這么久了,她還在糾結。原來女生和男生的思維真是大有不同?!耙呀?jīng)干了,不用換了?!?p> 沐月訕訕地笑。
“是不是耽誤你太多時間,害得你來不及回去洗澡?”沐月關心的問。
“晚上放學后再回去洗澡也可以的,誰說一定要在傍晚洗?”華卿還是保持和沐月聊天時一貫的神氣的態(tài)度,不過,此時的陳沐月已一反常態(tài),不再帶著以前那種抗衡的情緒來對待陳華卿。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陳華卿每次犯懶叫別人幫忙時別人都肯熱心地幫他了。原來是他本身就愛幫助別人。
“我待會去小賣部,你要吃什么,我?guī)湍阗I——不,我請你。”說這話的陳沐月居然出奇的露出燦爛的笑容。
完全不像她的風格。機警的陳華卿立馬回絕:“不用了,我自己會去?!?p> 多少次華卿叫別人幫忙買零食,沐月都會有意見的,這次神兮兮的就說要幫自己買,不是“黃鼠狼向雞拜年”還是什么?
陳沐月似乎看透了華卿的心思,解釋道:“我以前是跟你鬧著玩的啦……”
心動的陳華卿最后還是拒絕了這樣的請求。其實,被沐月批評了這么多次,華卿早就反省過自己“依賴性”的問題。只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華卿的事向來有家人操辦,夸張一點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積重難返的他要改掉這毛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沐月之前這般批評他,也是為他好?,F(xiàn)在,連一向耿直的陳沐月都向自己退讓了,那他就不由得要提高警惕:假若自己身邊連一個經(jīng)常警醒的人都沒有,自己這毛病只會越來越糟。所以在沐月退讓之前,自己一定要努力把這壞毛病糾正過來。
除了要改正依賴的毛病,還有一點,就是華卿知道,沐月之請自己吃東西,是出于提水的感謝。如果幫助了別人,又接受了別人的回報,那么幫助的性質(zhì)就會改變,這和自己幫人的初衷是相違背的。所以,思考再三,華卿還是謝絕了沐月的請求。
小媱曾對華卿說:“看你這樣子,肯定是家中最小的?!?p> “那你猜猜我是有哥哥呢還是有姐姐?”華卿問。
“姐姐?!?p> 答對了。
“你以前是查戶口的嗎,怎么那么清楚?”
“不是,我是猜的?!?p> “怎么猜的,有什么訣竅嗎?”華卿覺得不可思議。
華卿這一問,小媱真真兒無處說起。她猜測的依據(jù)其實來自陳華卿日常的一點一滴,但這繁雜的一點一滴要一下子說清楚,真的是很困難。她覺得,感覺就是這樣,姐姐偏向于照顧,而哥哥偏向于遷就,所以有姐姐的人依賴心理會強一些,而華卿在一點一滴中表現(xiàn)出的正是如此。
這也是華卿再一次在小媱身上認識到什么叫“善解人意”。
在沒遇上鄧小媱之前,華卿根本不理解“善解人意”于現(xiàn)實生活是何模樣。隨著閱歷的增長,幾年之后華卿才明白到,像小媱這類習慣了沉默和忍讓的人,其內(nèi)心都會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世界。她們比誰都要明白,比誰都要懂得察言觀色,這或許是因為她們性格軟弱,做事總愛讓人一步,所以得到了讓步后更遼闊的天空,在遼闊的天空里清晰地體察到不同人的細微情感;又或許是她們的軟弱使她們不會執(zhí)著某些東西,從而比其他人看得更加透徹。
而這個時期的陳華卿,并沒在總結出這么多,他在心里的心才扎下這么一個念頭:很多事情小媱不是不懂,而是不說出來而已,那么,自己就沒必要她的面前隱瞞太多了吧,而且,小媱本身就很值得信任,對她還會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正因如此,在這個念頭的影響下的陳華卿,越來越肯向小媱敞開自己心扉,很多經(jīng)歷和想法都和小媱分享;而被華卿這股真誠打動的鄧小媱,也開始更多地和華卿分享自己的感受,于是他們從相識到相知,發(fā)展得特別快,已致成為了無話不說的知心好友。
用華卿單方面的話來說,就是:“朋友以上,戀人未滿”。
華卿卻忽略了一點,那也是膽小軟弱的人普遍存在的弱點,那就是:被規(guī)矩限制著的東西,他們從來不敢去想;想到的改良方案,即使理由很充分,在面對稍稍強勢的質(zhì)疑時,又會輕易動搖,甚至因為自己的妄自菲薄,而倒打一耙。
所以,盡管有時候華卿明目張膽地表達了對小媱的好感,卑怯的小媱依然不敢往那方面猜測,一直視華卿為好朋友;但這情感是會隨著身體和意識的日漸成熟而越演越烈的,當它演變成了狂風驟雨,小媱無疑又將經(jīng)受一次巨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