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xiàn)在的課室,翻書聲、寫劃聲、竊竊私語的交談聲,不絕于耳。華卿把那幾道作業(yè)題做完之后,看了看國豪桌子上的手表:還有兩分鐘就要下課。
不,應該是還有五分鐘,國豪的手表被國豪調(diào)快了三分鐘。國豪說,在他無比忙碌或睡意甜甜的時候,驀地想起這只手表是快了三分鐘的,就會油然而生一種幸福的感覺。
而國豪也不會忘記,為了讓華卿明白到這一點,自己可是付出了“血的代價”。他把手表借給華卿,華卿用完還給他的那個午休,他一如既往地在床上賴了三分鐘,沒想到上課鈴居然響了!沒聽錯,是響了!李國豪這才意識到,手表借給陳華卿后,陳華卿居然幫他校正了!正是這份“好心”,讓優(yōu)哉游哉的李國豪明白了“晴天霹靂”所帶給人的是怎樣的心境。
臨近下課,華卿不想做題,放下筆,托著下巴望出窗外。教室的對面是剛建成的還沒有實驗器材的實驗樓,這棟樓到了晚上空無一人,只有走廊的寥寥的幾盞燈亮著,很暗淡。于是課室的窗玻璃成了一面模糊的鏡子,映照了教室的一切:一排排藍白色的身影,一顆顆漆黑的腦袋。從中還能看到某些人在搞小動作。早就過了對鏡子好奇的年齡,陳華卿居然還會覺得很有趣。
他突然想嘗試從窗玻璃里看小媱——想看就是想看,沒有為什么,總之就是想看,這原因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于是旁人看見他智障似的對著窗玻璃笑。
下課鈴響,人影散亂,華卿回過頭來,看膩了窗玻璃里的鄧小媱就想看看現(xiàn)實版的??此凉崈舻男7⒗w柔的秀發(fā)、嬌嫩的后頸,又看她做一會兒作業(yè)便靠向陳沐月,和陳沐月交談幾句。連華卿自己都抓不準,究竟是小媱真的那么好看呢,還是自己實在太無聊。
小媱和沐月短暫地交談后,突然轉身面對華卿。華卿始料未及——他當時正對著小媱發(fā)呆?。∷豢匆娔菫鹾诘念^發(fā)猛然冒出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當場驚慌失措——是要“人贓并獲”了嗎,糟糕!他想。原本懶洋洋的身子也如遭受電擊,一下子挺了起來。不過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驚慌是多余的,因為小媱自此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從轉身到現(xiàn)在,小媱所注意的都是他放在桌子上的那一疊書——對,她只是轉過身來借自己的書而已。
華卿暗暗松了口氣。對于他來說,找個解釋的理由并不難,但解釋來解釋去,只會讓“猥瑣”的自己顯得更“猥瑣”,連自己那一關都過不了,所以最好還是不要被發(fā)現(xiàn)……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被發(fā)現(xiàn)了,小媱這樣的人也不會亂想吧,不是嗎?
華卿不由得自顧自地得意起來。他坐在那,雖然知道小媱在找書,但又不想過問她要找什么。就這樣默默在那兒把她看個夠:看她的頭發(fā),看她的眼睛,看她煞有其事的專注的表情,再看她把她纖細的食指放在那疊書的書脊上,由上而下,一本本滑落。
一個人在找,一個人在看。一個人招呼都不打,一個人卻毫不介意。學生時代里,每一張桌子都代表著其主人的私人空間,正常人想借東西都會禮貌地征求主人的意見的,可這次是小媱并沒有,不但沒,還當著主人的面直接搜尋它。
正是因為彼此信任,她才如此毫無顧忌。
而這又是何其的親近??!
華卿感覺一股暖流在他的身體上下竄動,那一疊厚厚的書似乎擁有了華卿的觸覺,小媱在上面的一舉一動全傳遞到華卿的心里。華卿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向小媱敞開,只是小媱從不敢跨越而已。所以小媱這表現(xiàn),對華卿來說,就是同學關系上突破性的進展。
小媱從下面抽出一本書,看見華卿看著自己,便解釋說:“我的書在中午時落在家里了,所以借你的一用?!?p> “嗯嗯,拿去吧?!比A卿大方地說,背地卻在詭異的笑。
他恨不得要把所有書都送給小媱。
其實,一直以來對著鄧小媱,華卿心中總存在著一絲隱隱的落寞,這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直到今天,小媱隨意地拿他的東西后,他才明白這落寞是究竟是什么:原來是,來自他那長期唱獨角戲的憂傷——以往一直都是他去“騷擾”鄧小媱,鄧小媱卻極少找過他。這樣次數(shù)多了,華卿有時候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死皮賴臉”。所以在和小媱搭訕時,華卿心里一直有種難以言狀的尷尬和羞恥感?,F(xiàn)在不同了,小媱終于可以像他那樣毫不客氣地拿對方的東西了,這使得那塊壓在他心頭的巨石在瞬間消失——是啊,就是希望她能主動回應自己一次!華卿對這種“禮尚往來”的要求并不多,一次就夠了,只需要一次,就足以讓他平復心態(tài),把積聚下來的所有關于“禮義廉恥”的包袱全部清空!
就應該這樣地“有來有往”,那么下次再問她借東西的時候,華卿才會覺得名正言順、落落大方。
同時讓華卿“揚眉吐氣”的,就是他終于可以不去叫小媱,小媱自己都會回過頭來了。要知道,每次叫小媱,小媱才肯回頭,華卿心里得多沮喪!雖然到最后他還是默默地吞了這份沮喪,然后繼續(xù)和小媱的來往,但是——
“剃頭挑子一頭熱”,從來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或許正是因為前面的種種作鋪墊,小媱不問自取的動作才得以在陳華卿心里徹底開花。
2.
小媱拿書回去,翻閱完后,突然發(fā)現(xiàn)書的封面有一條裂縫。這樣的裂縫是書本經(jīng)過了長期的翻折后才會出現(xiàn)的。小媱從書桌里拿出一卷透明膠紙,打算把這條裂縫粘好。輕輕扯開膠紙,小心翼翼地與那裂縫對齊,再從上而下一點點的撫壓,那樣細心,生怕一不留神膠紙就起皺——起皺了整個封面就不好看了。她憑著她細密的心思和靈巧的雙手,一點一點地修補著裂縫。
粘好了,沒有皺紋沒有氣泡,她似乎還不肯罷休,想把那翹起的兩個角也包裝起來。
“哇!”華卿感動得驚叫,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你……你怎么這么好心???”
小媱已扯出一段膠紙,正在貼書的邊緣上,聽見華卿說這話,也不方便回過頭來,只是若有其事的輕聲應著,眼睛卻自始沒離開手中的膠紙。那么專心那么體貼又那么溫順,真是一副等著讓人疼愛的模樣。
所以華卿的感動根本停不下來:
“你為什么這么好心腸?嘿……為什么?”感動得差不多要倒地求饒了。
“啊?呃……是呀,我就是這么好心的呀。”被華卿稱贊得無路可退,小媱情急之中崩出了這句不咸不淡的話,還刻意地得瑟一下,以跟華卿激動的情緒相附和。在她看來,書的封面破了,就把它粘好,這很平常,沒必要把它當成驚天動地的大事,華卿說這樣話,肯定又在開玩笑了。
她卻有所不知,華卿從小到大,還沒遇到過任何女生為他做這樣的事情。所以在她認為玩笑的事情,在華卿看來,卻是無比認真的——那是華卿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小媱的感謝和稱贊。
“這么好心啊,看見封面破了還會幫忙粘好……”華卿無心的一句闡述,居然帶給了他意外的靈感,他強行克制住內(nèi)心的感激和感動,裝模作樣地對小媱說:“其實我想說——我還有一本更好看的書可以借給你看……沒錯,就是很好看很好看的……”華卿一邊說一邊賣關子似的在他書堆里獵尋,尋了好久,最后抽出當中的一本呈給小媱:
“就是這一本吖,很好看的,借給你——盡管拿去吧,不用客氣哈——”說著故意晃了晃這本書,似乎這樣搖一搖,它那破爛零落的封面就能叮當作響。
此時小媱已經(jīng)貼好膠紙,回過頭來,看到的是一本封面更破爛的書和一張“熱情洋溢”的笑臉。
李國豪轉頭一看,明明是學校統(tǒng)一征訂的物理習題冊,全個年級人手一本,如果真的很好看,難道小媱會沒有?李國豪臉上拉下三條黑線?!绊椙f舞劍,意在沛公?!眹烙X得這“舞劍”和陳華卿現(xiàn)在的張牙舞爪相當恰配:他分明是打著借書的幌子想小媱幫他粘書,餿主意這么明顯!不過,作為“兄弟”,看破不說破也是對同桌的一種支持。
毫不知情的陳沐月這時才回過頭來,在想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媱心知被華卿抓住了話柄,也知道華卿在打什么算盤,不過在她看來,多粘一本書也不是什么難事,所以欣然伸出手,去接華卿遞過來的書。
可就在小媱準備接書的那一刻,華卿又反悔了。華卿突然想起他另一件“寶貝”,又是靈光一閃,一下子把這本即將到小媱手的書收了回去。
華卿把收回的書放回書桌里,一本正經(jīng)地跟小媱道歉說:
“不好意思我搞錯了,其實這本書一點都不好看……我有本更好看的書,只是剛才沒想起,真不好意思……”態(tài)度如此真誠,似乎真有這一回事。之后他又開始尋獵他的書了——最后從書桌中書堆里的抽出了一本他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動過的書——他上初中時買的《英語語法大全》!他本來打算高中時再溫習一遍,沒想到高中學習如此繁忙,根本無空回顧從前的知識點。而這一本書,歷經(jīng)初中三年的無數(shù)次翻閱,封面顏色已經(jīng)脫落,表面布滿裂紋,邊緣翹起或崩缺,裝訂也疏松了,一條裂縫順著折痕延伸至半個封面——還大有往下發(fā)展的趨勢!在眾多的書中,它無疑是乞丐中的老乞丐。
正是由于它里面記錄了華卿初中三年大大小小的學習筆記,所以華卿至今還沒想過要把它扔掉。
猶如游戲最后閃亮登場的“大boss”,華卿把它拿在手里,向小媱“隆重推介”:
“就是這本書,超好看的!是史無前例的好看!是看一眼就停不下來的好看!‘看不了吃虧,看不了上當’的好看……總之是‘曠世奇書’!不信你看這里——”
華卿用手指摸了摸那長長的裂縫,看見了嗎?看見了嗎?看見這個“重點”了嗎?
“陳華卿,你……”國豪不知是應該稱贊他,還是貶損他。
只是他“欲蓋彌彰”的做法太夸張,小媱、國豪、沐月都忍不住想笑。
小媱接過華卿遞過來的“史無前例”的書,順便把華卿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也帶走,連同剛才正粘著的書,總共三本。小媱想把這三本都粘好,但是華卿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換書本,就是想捉弄她一下而已啊。
她居然要粘三本,自己真的過意不去。
可她怎么會想到要把這三本都粘了呢?
自習的鈴聲響起,同學紛紛拿出課本復習,華卿意識到,這樣真的會影響小媱的學習。他往前瞻望,發(fā)現(xiàn)小媱還在粘第一本書,另外兩本放一旁等待。非常不忍心,便勸阻小媱說:“上課啦,別弄它了吧,先做作業(yè)——”怕小媱不肯作罷,又編了個理由說:“哦,對,我也要做作業(yè)了,你先把書還給我好不好……”
然而正忙粘書的鄧小媱有點停不下來。不安的陳華卿只好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小媱轉過頭,安撫他:“很快就好了?!?p> “呃……不是這個意思,是……”華卿不知怎么說,他想小媱不會是以為自己急著用在催著她吧?末了,靜下心換一種方式勸小媱說:“上課啦我有好多作業(yè)沒做呢,現(xiàn)在就要用這些書了,你也要做作業(yè)的對不?先給我吧,我下次再讓你粘——真的很謝謝你。”話是這樣說,心卻是另一番盤算:只要小媱把書還給自己,自己就絕不會再把書給她讓她粘的了——自己何德何能,要讓一個女生來為自己做這樣的事呢?實在擔當不起,擔當不起啊。
小媱只好把放在旁邊排隊等候的那兩本書還給華卿,另一本還留在自己的桌子上,歸還時對華卿說:“有一本還差一點點就粘完了,我粘完再還給你吧?!?p> 華卿只好答應。他覺得小媱人實在太好了,自己不知不覺又欠了她一個人情。
粘書的事,他只是開玩笑,誰知道小媱竟那么認真。
于是華卿心里又開了一朵花。
當然,這只是華卿一個人在“開花”,鄧小媱可不會像他那樣感慨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