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莠從小土房里出來,白色衣服干凈了,臉上泥巴塵土也洗掉了,發(fā)梢水珠沿著黝黑的臉頰滑落。
她去側(cè)屋抓了塊餅三兩口啃完,易觀就坐在一旁竹椅上,正捧著一本養(yǎng)花方面的古書翻看。
“先生,我想了想,錯怪你了。”
女童既沒有慚愧,也沒有難為情,“我剛剛很生氣,現(xiàn)在不生氣了,先生,你能不能讓我留下來?”
房間里只有翻書聲。
李莠蜷縮在椅子上,感覺煩躁不安,骨頭里像有只毛蟲蟲在到處爬。
她知道這位年輕的先生不是壞人,他給那個潑婦錢是在幫自己。但剛剛自己沒想那么多,可能真把先生惹生氣了吧。
“你能不能給我答復,點頭搖頭也行啊,你要不愿意我留下,我馬上就走。”
她郁悶不已道。
結(jié)果易觀只是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繼續(xù)悠哉看起書。
李莠很想跑出去,但擔心自己出了門就再也回不來,只好悶著小腦袋等待。
半個時辰里,她剝了一堆瓜子殼,把瓜子殼一片片豎起來,倒塌又立起,循環(huán)數(shù)遍。
后來實在悶得不行,她就數(shù)起面前書架上的書籍數(shù)量,數(shù)了一半昏昏欲睡起來。
直到夕陽西墜,李莠才朦朦朧朧睡醒,她驚得猛地坐直,第一反應是想找件武器護身。
看清周遭,她才發(fā)覺這里不是青雨縣昏暗的小巷,而年輕先生不見了蹤影。
她揉著眼睛站起來,聽見隔間灶房里傳來先生的自言自語。
“煮飯的水好像放多了?!?p> “我去,柴火怎么燒這么旺……怎么減弱來著?”
“我看看……咳咳,咳咳,還是泡面方便?!?p> 李莠從門縫里看見先生被煙嗆得直咳嗽,沒忍住撲哧一笑,心想不過如此,連簡單的生火做飯都能手忙腳亂。
這時,她看見先生回頭皺了皺眉,趕緊收回視線往后退了幾步。
她都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害怕,這個教書先生明顯打不過她。
她對付對她壞的人有一百種辦法,但對付對她好的人卻一種辦法都沒有。
易觀開門問道:“睡醒了,有何感想?”
“背有點酸。”
李莠說道,
“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馬上就走,來向先生道個別?!?p> 易觀把側(cè)屋里的桌子搬到屋外空地,然后端上剛剛胡亂做的飯菜,自己先嘗了一口,還行,是人吃的。
他朝縮在角落更顯黑瘦的女孩招手:“時間剛剛好,吃了晚飯再考慮吧,手藝不好,將就將就?!?p> 李莠遲疑后還是坐下來,借著橘紅色的余光吃這頓并不豐盛,味道也很糟糕的晚飯。
她吃得很香,沒細嚼就吞咽了,這讓易觀覺得十分滿足,雖說他也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挽留李莠,這女孩像會咬人的刺猬,用謊言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結(jié)果到底怎樣,得看她自己。
“你爹沒送你來學堂?”他問道。
“我沒爹?!崩钶鸬煤芸?。
“你以前住哪?”
“青雨縣的小巷子里?!?p> “不是幽象國嗎?”易觀笑著問道。
“這是真的!我沒騙你,我和我姑姑住一起,不信你可以去那里問!”
李莠為了讓他相信,放下筷子,爭辯得臉上發(fā)紅,“我姑姑半年前搬走了,我就到處游蕩了半年,那個男的非逼著我來學堂讀書,我覺得去哪都無所謂就來了。反正別看見他就行,看到他我就想吐,在青雨縣里見過幾面,我都跑得遠遠的?!?p> 她口中的“那男的”,就是她爹吧?
易觀問她既然不愿見,為什么不和她姑姑一起走。
“姑姑夠累了,我已經(jīng)可以自己過活了,不想當她的累贅?!?p> 李莠不滿道,
“信不信隨便你,反正你都要趕我走了,就別再問有的沒的,讓我開開心心吃完飯行嗎?”
易觀疑惑道:“我什么時候要趕你走了?”
“先生,別裝模作樣,你不就那個意思么?那些嘴臉我見得多了,都一個樣,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是銅鏡里的人影,反的?!崩钶送氚峭觑?,用筷子將最后一粒米挑進嘴,重重放下碗筷。
“我是想讓你學會耐心點?!?p> 易觀說道,
“學堂是用來讀書的,有時候難免枯燥乏味,你如果沒法忍耐,留在這里可能會很失望。我有個主意,你可以先留下來試試,要是我覺得你不合適,或者你自己覺得不合適,也能提前想好要去哪,做好規(guī)劃再出發(fā)?!?p> 李莠眼珠轉(zhuǎn)了一圈,點下頭。
易觀指了指側(cè)屋:“還有兩張空床,你自己選一張睡覺,被子自己疊,衣服自己洗,每天要保證頭發(fā)整齊,身上不能有氣味。還有,吃完飯把自己的碗筷洗干凈,我不在的時候,你得自己燒柴做飯。”
“就這些?”
李莠輕松地勾勒起嘴角,
“我住在姑姑家的時候,這些我都學會了。我還會劈柴挑水呢,先生你別把我當小孩,我會的不一定比你少?!?p> “那很好。”
易觀說道,
“你再把別人家門砸壞,就別騙別人,也別逃跑,自己想辦法承擔后果。你說自己不是小孩子,要么就想好了再做,要么做了就自己負責?!?p> 李莠覺得年輕先生很煩,還是沉默坐著讀書時對她味。
她應付著點頭,拿上碗筷去井邊木桶處,拿抹布清洗完畢,然后乘著夜色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易觀回到屋子里,點上油燈開始準備明天的教學內(nèi)容,就算工作對象是寥寥四個孩子,他也得盡心盡力。
青雨縣附近的生源都被學府,以及另外兩座大學堂壟斷,這間新學堂自修成后只招錄了四個學生,比一般小學堂人還要少。
這還是在縣丞李無竹自掏腰包,減免了入學大半費用后的結(jié)果。
難怪縣令會笑話李無竹不會做買賣,這間學堂根本就不是為了賺錢而存在的。
不過對易觀是件好事。
很多教書匠都希望臺下學生眾多,出了名堂的多了能給自己長臉,但他沒這種想法,他只想能空閑出時間吐納,尋找一些能為修行提供幫助的機會。
一個多時辰后,夜深燈滅,易觀吐納后倒在床上緩緩閉眼。
過了一會,他聽見木門嘎吱嘎吱輕微打開的聲音。
接著是刻意放低的腳步聲,鞋子落地的聲音。
最后以屋子另一頭床上的平穩(wěn)呼吸聲結(jié)尾。
翌日清晨,學子們前后如約而至。
陸漸是第一個到的。
他眉目生得很好看,但不是孔雀少年那種脫俗的清秀,而是帶著生人勿近的清冷,眼睫毛上仿佛覆著一層黑色的霜。
陸漸直直站在籬笆外等待。
在易觀打向他招手后,他才一言不發(fā)走進學堂揀座,從背囊中拿出自己帶的白紙筆墨。
他看了眼旁邊黑黑的小女孩,低頭練字。
第二個到的是孫小寒。
他出乎意料沒遲到,可能是易觀昨天見面說給他講江湖故事,說動了他,粗衣老人孫十三送他來,他沒一點鬧騰。
孫小寒牽著爺爺?shù)氖肿哌^梧桐樹,看到已經(jīng)有同窗來了,趕緊把手從爺爺手心里抽出來,說送到這就行了,您還有活要干,回吧回吧。
孫十三有許多叮囑不知如何開口,但看見易觀站在不遠處向他點頭,便讓孫子好好用功,晚飯他做好吃的。
遲到的是荊二生,比十來歲的同齡人要高壯不少,是個笑得憨憨的男孩。
他沒有直接進去,蹲在空地上掰了顆大蒜,與背囊里兩塊大肉餅一齊入腹,告訴易觀自己匆匆趕了兩里路還沒吃早飯,怕蒜味太沖影響先生和同窗們,實在不好意思。
易觀先簡單介紹了自己,然后讓學生們上臺做自我介紹。
孫小寒還在遲疑時,大個子荊二生已經(jīng)上臺:“我叫荊二生,沒什么事情好拿出來說,非要說一件的話,就是能吃、能干活。我爹娘說家里不需要我干活,就讓我滾去讀書識字,讓自己變得聰明點。我這么說好像有點可憐,但不是那么回事,怎么說呢……總之我過得開心著呢!以后大家有什么難處,做不來的活都可以找我!”
下一個是李莠,她連介紹名字都略過了。
她揮揮拳頭提醒同窗們,別惹自己,自己脾氣很壞,打架很狠。
孫小寒等著陸漸先上臺,但陸漸根本沒抬頭。
他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去,扭扭捏捏半天才開口:“我叫孫小寒,然后……我想當高手,很高很高的那種……沒了?!?p> 他不敢看那幾張越看越像嘲笑的笑臉,逃難似的下臺回座。
陸漸放下筆,上臺階:“我叫陸漸,一個想讀書的門第之后,其余都不重要,各位就當我不存在最好?!?p> 易觀站在一旁默默聽完,等待陸漸歸座后,他敲了敲講臺說道:“既然你們已經(jīng)互相了解,接下來我先把學堂的規(guī)矩講清楚。早晨自行學習,讀書背誦也好,練字交流也罷,都可以,但不能跑到屋外去,交流時也不能聊得太遠?!?p> “你們遇到什么問題,例如這個字怎么讀,這句話作何解,都要學著把問題摘出來,中午一起在學堂里吃午飯后我會統(tǒng)一解答?!?p> “上午我會講書本里的東西,而下午我會講書本外的東西,下午散學后我不會留你們,你們要是愿意留,我也不會趕你們走就是了?!?p> “另外七曜的末尾兩日,你們可以自由活動,我有時也會在這兩日帶你們?nèi)ビ巫咄嫠??!?p> “別急著偷樂,我還沒說完呢?!?p> 易觀放下柔和,嚴肅起來復言道,“每到第五天散學時,我都會抽出一些問題考考你們,這些問題都會是你們學過的東西,答不上來,要負責為大家清掃學堂。每月還會有兩次考試,一次在月中,一次在月末,錯了的題必須抄寫一百遍,不是抄題喔,是抄那道題出處的全文?!?p> 剛覺得讀書真輕松的孩子們,聽完臉色馬上就陰晴交替。
抄全文……還是一百遍……
聽說學府的老先生喜歡打手心訓斥學生,而且學生們很少能有休息時間。
相比之下,還以為這位易先生是圣人。
結(jié)果,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