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祖伸出雙手走上前，緊緊握住了孔書記的手：“孔書記，您好。真不知道您來，失敬，失敬！快，屋里請?！?p> 孔書記有些不解，愣了一下：“哎……?！?p> 沒等孔書記道出下文，母親走了過來，說：“孔書記，別誤會，那封信是我背著李書記寫給您的?？爝M屋吧，嘗嘗我們的農(nóng)家飯?！?p> 孔書記緊走幾步，主動和母親握了握手：“久仰，久仰。果真是女中豪杰呀！說實話，要不是您這封信，我還真不知道您回家鄉(xiāng)了，更不知你們這個村子竟然窮到這份兒上了，失職啊，失職啊。”
母親客氣的說：“孔書記剛來本縣不久，哪能面面俱到。走，走，快進屋，趁熱嘗嘗咱自家養(yǎng)的魚?！蹦赣H毫不拘束，大大方方的把孔書記請進了屋。
村里的人從未接觸過這么大的官，滿屋的人見了孔書記不由得緊張起來，全都識相的躲到屋外去了。李繼祖和大隊長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陪坐在炕桌前，就好像是他們把這個村子搞成現(xiàn)在這個貧窮的樣子，“罪不可恕”。因此他們不敢多說一句話，一直是由母親張羅著，說服了孔書記答應(yīng)幫忙把魚賣出去。
孔書記說：“今年的魚，我可以幫你們賣出去，但這總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得靠你們在座的二位村干部，盡職盡責，帶領(lǐng)群眾脫貧致富。你們二位誰能告訴我，‘農(nóng)業(yè)學大寨’到底學的是什么？”
李繼祖神色慌張的沒說到點兒上，只說了句原則性的套話：“學習他們積極響應(yīng)***和上級領(lǐng)導的號召，發(fā)揮黨領(lǐng)導的積極帶頭作用?！?p> 大隊長隨聲附和，蹦出了幾個字：“對，對。是，是?！?p> 孔書記聽著很別扭，便說：“你們沒打過仗，沒經(jīng)歷過真正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的體驗。我料你們也說不到點兒上。在這方面，你們就得以那年秋同志為榜樣。你們親見所見，就因為那年秋同志腳踏實地，有一股子豁出去的干勁兒，才有這現(xiàn)前的成績?！?p> 李繼祖面紅耳赤，低著頭，被孔書記給訓了一頓。
而母親給孔書記寫了這封信，確改變了母親的命運。在當時那個經(jīng)濟落后的年代，孔書記在政策上破例給母親提供了一個自由發(fā)展的空間。母親成為了一名個體養(yǎng)殖戶，以孵化魚苗為主。到了八七年，母親已經(jīng)積累下百萬資產(chǎn)。她出售的魚苗，保質(zhì)保量，銷售范圍覆蓋了好幾個縣，供不應(yīng)求。
這一年，正趕上得子從臺灣返回大陸探親，他交給了母親一筆不菲的資金。從此，母親利用這些資金大辦實業(yè)，憑著她的才華，到她八十多歲高齡，已擁有數(shù)億資產(chǎn)。
自從九二年我們兄妹七個，除去在蘆村的品位，其他的都以下海經(jīng)商的名義，停薪留職，正式幫母親料理產(chǎn)業(yè)。當時家里所有的產(chǎn)業(yè)，分別由小六子等五個后生管理。因為只有他們是一路跟著母親打拼過來的，母親把他們看作自己的心腹。我們兄妹六個，不論是誰，一律只拿月薪，并指認基層管理干部，絕不能仗勢欺人，蠻橫抗上。否則，按制度給予嚴厲處置，還好，我們兄妹六個，沒誰敢違背母親立下的規(guī)矩。
到了母親八十七歲這年，管理上卻出現(xiàn)了問題。三個超市平均每天被人盜走貴重商品，價值數(shù)千元。大多數(shù)被盜物品是超市自營這塊兒，其中一個超市的分管經(jīng)理名叫耿俊杰，他是春花的丈夫。這人長相十分帥氣，且油嘴滑舌，很會來事兒。小六子作為超市總經(jīng)理，對他早有防備。這是母親對小六子的提醒，說此人存心不良，一旦查出問題，馬上通知我，我來處理。
這次超市盤點，只自營這塊兒就有十萬元的虧空，對不上帳。
曾有好些不守規(guī)矩的大媽和老大爺，從超市往外偷拿東西，都已成為習慣了，他們對超市內(nèi)部的情況十分了解，知道大部分物品是不打磁的，可以大搖大擺的通過無購物通道。這都是無法根治的問題，因此，母親迫不得已在每個超市，都安排了幾個防盜員。這些防盜員都是經(jīng)過母親特殊培訓的，沒人能逃過他們的法眼。這些人胸前掛著非常醒目的胸牌“防盜員”，不停的在超市走來走去，果然有了效果。那些大爺大媽見了“防盜員”，就好像老鼠見了貓，不由自主的膽顫心驚，偷東西的現(xiàn)象也少了許多。
一次一個大媽偷拿了近一公斤的巧克力，被防盜員從無購物通道口給攔住了，把她帶到了保安室。那個大媽厚著臉皮說：“我得了小腦萎縮，時常不知東南西北，甚至不知家里住哪里，你們可不能欺負我?！?p> 防盜員和藹的說：“我們理解您不是故意的，出于對您的關(guān)心，我們有責任打電話，通知您的家人，把您接回去。您等著，我現(xiàn)在就給您兒媳打電話。”
大媽的兒媳婦，是這一片兒的居委會主任，誰都知道。大媽頓時傻了眼，并掏出五百元錢，懇求對方為她保守秘密。
防盜員沒有收她的錢，只是對她說教了一番，就讓她回家了。
母親心知肚明：不守規(guī)矩，愛占便宜的大媽畢竟是少數(shù)，這不足以只在三個月之內(nèi)一家超市就有十萬元對不上賬的虧空，這一定是出現(xiàn)了內(nèi)盜。于是母親讓小六子特意把品德、春花、品相以及里外拉鉤的親戚全部從超市清除，一個不留的炒了他們的魷魚。
母親做出這個決定的第二天，給我們兄妹六個開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會。這是母親生前最后一次給我們開會。
“二月二，龍?zhí)ь^”正是雨水的節(jié)氣，大地回暖，天氣出乎尋常的潮濕。母親坐在品正家別墅的一樓大廳里，用一塊毛毯蓋住了她的下半身。她的氣色和精神頭兒明顯不如前兩年。面部的斑紋越來越深，臉比以前明顯消瘦了不少，以至看上去都有些脫相了。盡管不敢往不好的方面想，但我們都有心理準備。母親心臟不好，五年前醫(yī)生給她放了兩個支架，說她也就能堅持三四年。不知道母親能不能熬過這個春天。到了母親這個年齡的老年人，每過一年，他們的衰老速度會非?？?。就像地震的震級：也許六級地震不會有大礙，但七級地震必得會房倒屋塌。
母親比誰都清楚，自打放了支架，生命就等于進入了倒計時?？伤谖覀兠媲皬膩韽奈戳髀哆^悲觀情緒，樂觀的樣子一如往常。
品相信佛，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他說母親不是凡人轉(zhuǎn)世，是佛的化身。她知道自己某年某月某時走。到了那天某個時辰，會有個大荷花來接她走，她咽氣的時候千萬別打擾她，讓她安安靜靜的坐著荷花走。他把品德和春花都給忽悠了，我和品正、春蘭半信半疑。因為母親這次突然要開個家庭會，我們還以為母親是要料理后事，把家業(yè)都分了。所以品德品相春花并不在意母親炒了他們的魷魚，這當中必有母親的用意。大家隨意就坐，靜默無聲的等著母親說話。
品相坐在母親斜對面的角落里，直挺著腰板，像個念佛的老僧，不知他嘴里叨咕著什么。
母親在他身上沒少操心，說他走火入了魔，早晚把自己害了。其實母親并不反對他信佛，凡是心中有佛的人，不爭不強，取之有道，與人和善。領(lǐng)悟其中境界，化無為有，化有為無，就像慈善家把一生的積蓄都捐曾出去?？善废酀M腦子的私欲，卻裝作是無私無欲的謙謙君子。
此時母親看了看他，說：“品相，你在那搞什么呢？”
“哦，沒事。我這是趁著安靜想用我的意念給您發(fā)功，您肯定收到了。”
我二嫂王玉鳳信服品相。有一次她把母親給忽悠了，說品相給她發(fā)了兩次功，渾身就像注入了仙氣，鼻竇炎也不犯了，也不失眠了。母親半信半疑，就答應(yīng)品相給他發(fā)功。品相握著母親的手，眼觀鼻，鼻觀口，口關(guān)心，意守丹田，眼淚、鼻涕、口水流了一大堆。發(fā)了一個來小時的功，母親不但沒收到仙氣，反倒弄的渾身酸疼，還沾了一手的口水。母親火了，把品相和王玉鳳都給轟了出去。
這次，品相又說給母親發(fā)功，母親非常反感，便繃起臉來說道：“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把你轟出去！”我們兄妹六人，也算是老年人了，誰還好意思幫母親教訓他。
品正皺著眉頭，沖面紅耳赤、欲言又止的品相說：“行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收斂些了。都是沒邊兒的事兒，有意思嗎？”
品相沒敢言語，斜了品正一眼，把頭扭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