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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圖記

第四章 雪夜人生

符圖記 狄清平 3006 2019-12-12 12:31:49

  瓦罐里的積雪漸漸消融,開始冒出滋滋熱氣。

  陸安平撥弄了下火爐里的干柴,好讓火燒得更旺些,然后抬起頭,看著從神像背后躥出、似乎永遠(yuǎn)都睡不醒的邋遢大叔。

  他仍穿著那件滿是油污的破羊皮襖,左腿半跛著,蹣跚著走來,燈光下顯得有些憔悴。

  蒼灰色的頭發(fā)好多天沒打理,像是散亂的蓬草,遮住左側(cè)瞽目,只露出泛白的右眼不時眨動著。

  陸安平早已習(xí)慣大叔這幅無精打采的模樣,看著爐內(nèi)不時濺出的火星,若有所思道:“今天城里來了幾個少見的人。”

  他略停頓了下,繼續(xù)說道:“唔……不是尋常的江湖中人!”

  大叔含混地嘟囔了聲,隨手扯過竹椅,在火爐旁坐下,眼角耷拉著,仿佛沒有聽見。

  陸安平抬起頭,看著大叔臉上那副對一切事物無動于衷的頹廢神態(tài),笑了笑,自言自語道:

  “一對衣著華貴的青年男女,還有一個…倔強(qiáng)的疤臉乞丐。”

  “那女子踏雪無痕,還說什么最愛尋佛訪道,想來咱這破觀看看,不過一轉(zhuǎn)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有那乞丐,天寒地凍的,在雪地里呼呼大睡;渾身怪味,腰間掛著個灰色皮囊,一臉兇相的……”

  大叔渾濁的右眼眨動了下,看著瓦罐上冒出的熱氣,不知在想什么?

  “對了…”陸安平掏出那十兩銀子,面帶興奮道,“那女子要我明日一早帶她進(jìn)山,會再給二十兩……不,把后來許諾的十兩銀子也算上,畢竟是她失約……可惜忘記問她的名字?!?p>  他臉上閃過一絲憂慮,繼續(xù)說道:

  “雖然不知道她進(jìn)山做什么,可這筆錢總是要掙的?!?p>  “如今年光不太好,有了這錢,明年開春請個泥瓦匠修補(bǔ)下屋檐,還有那木門…畢竟也住了這么多年......”

  “開春時再去趟符離郡城,買些書,還有符紙、朱砂……你給的幾道符也用完了,還要再備些……”

  喬大叔嘴角抽動了下,喉頭咕噥著,終于發(fā)出了道干燥而沙啞的聲音:“山上危險,記得把那根短矛帶上!”

  “我曉得,以前不也在大雪封山時去過,前年還獵過一頭野豬呢!”陸安平正說著,瓦罐里的雪水開始沸騰。

  于是他站起身,從案臺上拿過白天切好的羊肉,倒入瓦罐中;又切了些白蘿卜、豆腐放進(jìn)去,最后撒了把胡椒粉。

  手中的木勺攪動著,陸安平輕嗅了口,繼續(xù)說道:“今年的雪可真是大,還好入冬前聽你的,多備了些柴,不然怕是難熬!”

  喬大叔沒有說話,拿起地上的黃皮葫蘆,揭開蓋子,仰起頭,咕嚕嚕喝了幾口冷酒。

  “等下,酒還沒熱呢!”陸安平苦笑道。

  瓦罐上的肉湯散著濃郁香味,蒸騰的熱氣中,陸安平不禁想起自己初次見到大叔的場景。

  ……

  ……

  那是九年前的冬天,他孤身一人流落到歷山,饑寒交迫,幾乎死在驛道邊的水溝里;喬大叔湊巧路過,把他背回尋真觀中,這才將他救下。

  那時大叔便已是跛著腳、瞎了左眼、一身邋遢的樣子。他個性孤僻,幾乎不與其他人來往,只是偶爾進(jìn)山打獵,但拿獵物換些油鹽酒肉的事,也讓當(dāng)時八歲的陸安平來做。

  等陸安平十二歲時,大叔遞給他一支短矛,索性連進(jìn)山打獵都由他包辦,大叔則終日在神像后酣睡。

  再后來,喬大叔不知從哪弄了幾張符箓,說是正一觀道士用的,于是開始在十里八鄉(xiāng)辟邪驅(qū)鬼,混口飯吃。

  不過出于某種原因,大叔一直沒有說他的名字,只稱姓喬,過往的經(jīng)歷一概不談。

  陸安平最開始以為大叔是正一觀的道士,但怎么也沒找到敕發(fā)的度牒。

  后來他去了兩次符離郡的正一觀,看著那些高道身披黃帔、頭頂玄冠的風(fēng)采,這猜想也越發(fā)淡了,哪有這樣懶惰邋遢、渾渾噩噩的正一道士呢?

  也許是個野道士,或者連道士也不是……至于那幾道符箓,一直沒有問出個來由……

  不過陸安平并未深究,也毫不在意;對他而言,大叔早已是相依為命的親人。

  瓦罐里熱氣彌漫,肉香混雜著胡椒的辛香四處散溢,見火候差不多,陸安平將瓦罐挑下,又熟練地摸出兩雙筷子。

  “湯好了!”陸安平說著,從案臺上取了兩個空碗,開始溫酒。

  沒有什么比熱騰騰的羊肉湯更能撫慰寒夜的胃。

  兩人很有默契地吃著,時不時從爐上取下一碗溫酒,一飲而盡。

  那尊無名神像肅然佇立,仿佛靜靜望著下方。

  ……

  ……

  大叔吃完便鉆回神像背后,躺在松軟干燥的稻草上,不一會便鼾聲大作。

  陸安平笑著搖了搖頭,走到東邊靠墻的書桌前,將油燈點燃,開始今天的晚課。

  桌上的那卷書還未合上,黃澄澄的紙上寫滿朱字,正是白天在看的《五芽真文》。

  這還是上次跟著商隊到符離郡城,多方周轉(zhuǎn),足足花了五兩銀子才買到的。

  上面有五千真文,據(jù)說是刻畫符箓的基礎(chǔ),正一觀那些還未入門的道童每日都要苦學(xué)。

  他本想借此摸索些符箓畫法,可惜參悟兩年,字形記得分毫不差,卻不識一字,所畫符箓幾乎毫無用處;即便照著喬大叔給的幾道符箓臨摹,也徒勞無功。

  他曾拿著《五芽真文》去問大叔,沒想到大叔搖搖頭,一個也不認(rèn)得。這讓陸安平有些意外,不過也佐證了大叔并非正一觀受牒道士的猜測。

  陸安平隨意翻了翻,而后將《五芽真文》塞進(jìn)毛竹拼接的書架上,又抽出一本白底線裝的經(jīng)義來。

  透過南墻開辟的小窗,可以看到外邊白茫茫一片,他忽然想到本朝有位大學(xué)士映雪讀書的事跡,不禁大為佩服。

  若是伯父還在,又要怪我讀書分心了!陸安平心中嘆道,又很快收斂心神。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p>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清朗的讀書聲并未影響到喬大叔的酣睡,陸安平對此早已習(xí)慣。

  他先將這卷經(jīng)義通讀一遍,然后是第二遍,等第三遍結(jié)束,這卷經(jīng)義已熟讀成誦,于是他開始揣摩其中義理。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p>  這是說不憑空臆測、不武斷絕對、不固執(zhí)拘泥、不自以為是。從起心動念到行事作為,都不可太過自我。

  至于“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這句,倒也未必正確,他略微皺起眉頭。

  據(jù)說三年前嶺南道上出現(xiàn)鳳凰,今年各地也有那么多祥瑞上報,可這世道似乎變得更糟……起碼歷山城生意比往年差了許多。

  陸安平胡亂想著,估摸著快要到子夜,才戀戀不舍地將書卷放下。

  最近這幾天,越發(fā)冷了……他走到東南角的床榻前,摸著潮濕的被褥,嘆道。

  然后他彎下腰,從床底摸出一方青布包裹的木盒,小心地將懷里的十二兩銀子塞進(jìn)去,猶豫片刻,又把那枚青色的生銹銅錢放入,開始數(shù)錢。

  一兩、二兩、三兩……陸安平低聲念道,耳畔回響著銀錢碰撞的清脆響聲,一共是二十七兩五錢一文。

  陸安平又重新數(shù)了遍,這才戀戀不舍地將木盒包好,放回床底,然后熄燈,滿意地躺在榻上。

  被褥冰寒,沒有半分暖意,陸安平透過小窗,看到雪完全停下,緊緊地裹上被子,喃喃道:“希望今夜的寒癥輕一些......”

  喬大叔的鼾聲仍在繼續(xù),聲如響雷,卻極富韻律。熟悉的鼾聲中,陸安平的呼吸逐漸沉重,盡管身子仍如墜冰窖。

  那股倦意終于涌上來,他的眼皮跳動得愈發(fā)快了,恍惚中看到一片霞光,他發(fā)出了聲夢囈,沉沉睡去。

  觀外雪落無聲,一輪明月從云層深處鉆出,映著尋真觀黑黝黝的檐頂;幾聲零星的寒鴉聲從山林深處傳來,反顯得更加靜謐。

  一股寒意從陸安平腹部升起,而后漸漸彌漫全身,他本能地哆嗦著,蜷縮緊身體。

  夢境深處,他仿佛又回到九年前的冬天,那日正值大寒,他穿著件青布破襖,蹣跚著走在驛道上。

  道旁寂靜無人,幾只烏鴉在黃楊樹枝上嘶叫。

  前方隱隱出現(xiàn)村舍,甚至可以看到幾縷炊煙,然而無盡的寒冷與饑餓俘獲了他,全由一股求生本能驅(qū)動,踉踉蹌蹌地,終于倒在陰溝里。

  “難道要死在這兒……”

  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站起,意識也漸漸消散?;秀敝?,眼前閃過母親桃花樹下的身影、渭水邊伯父孑然獨立,還有他未曾見過的父親……

  終于,一個灰色的高大身形走過來,將他背起。

  與此同時,尋真觀的床榻上,陸安平眉心祖竅深處,佛家稱為識海的地方,一輪巨大的紅日噴薄而出,散發(fā)著無盡熱力,宛如巨大的火爐,將天地間的寒意驅(qū)散……

  月至中天,灑下皎潔的光芒;綿亙百余里的巍峨歷山沐浴在柔和月色中,仿佛一覽無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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