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文徐度過的最漫長的夜晚。
她借口回來有事,沒有陪文壅一同在正廳。
文徐心里是有些自責(zé)的。畢竟文壅什么都想著她,這她自己也很清楚。
但她忍受不了尉遲青看著文壅那熱烈的眼神。
看著尉遲青那么熱切地注視文壅,就仿佛自己注視尉遲青一般。文徐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妒忌了。
文徐將頭藏在被褥里,寢居的屋中掛著的那副仕女圖,她看了便覺得頭痛不止。好像上面那為了無謂的事而笑個不停的女子就是自己一樣。
太傻了。
文徐翻過身,將被褥從頭頂扯下來,煩躁地扔在一邊。
但無論如何,她不會對文壅有敵意,這是確定的。
而且,自己總歸只是尉遲先生面前的一個普通學(xué)生,又有什么資格去干涉尉遲先生向誰笑,對誰好呢?
文徐玩著手指,情不自禁地開口哼唱到:
“榆關(guān)斷音信,漢使絕經(jīng)過。
胡笳落淚曲,羌笛斷腸歌。
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
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fù)多。
……”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p> 熟悉的歌聲自門前響起,笑容爬上了文徐的嘴角。
“文壅!”她從床上一躍而起,看也不看地?fù)溥M(jìn)來人的懷中,“怎么樣,尉遲先生沒有批評你吧?!?p> 文壅欣喜地?fù)е男?,兩人跳舞似的轉(zhuǎn)了個圈。
“沒有,不談這些了,你怎么又在這房中唱《擬詠懷》?”
“我想了很好的調(diào)兒,覺著配《擬詠懷》動聽些?!蔽男鞂㈩^枕在文壅的胸口,聽著她略微急促的心跳。
“你呀,想了很好的調(diào)就留著年末大典的時(shí)候編曲用啊,現(xiàn)在唱些什么?”
文徐不解地抬頭看了看文壅,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在開玩笑。
“可是,你怎知這年末大典參演的就一定會是我呢?”
“一定是你。”文壅目光如炬,“這曲部不可能再有別人比你唱的更好了。”
“但,你呢?文壅?”
“我無法與你相比,”文壅伸手,輕撫文徐柔軟蓬松的頭發(fā)。
文徐重又靠回文壅的胸口:“文壅這么覺得,大概只是文壅的想法,別人可不一定呢!”
文徐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尉遲青熱切渴望的神情。
“哎喲。”文徐被什么東西硌了臉,忙起身。
“你懷中揣著什么?”文徐好奇地說。
“這個,”文壅將懷中的飄枝花掏出來,“尉遲先生給我的,說我鬢邊的頭發(fā)難打理,讓我用這個別著?!?p> 文壅雖然清楚文徐對尉遲青的那些少女心思,卻沒有向文徐隱瞞這個小禮物,是因?yàn)樗X得何事都要向文徐坦白才好,而不是等著文徐某一日自己發(fā)現(xiàn)了又黯然神傷。
文徐看著躺在文壅手中做工精致的飄枝花,情不自禁地說出口:“尉遲先生待你真好?!?p> “但不及文徐待我的萬分之一!”文壅面如平湖,聲若驚雷。
“哈哈哈,”文徐笑了起來,她用手輕輕捏了捏文壅的臉頰,“文壅你這個動輒就嚴(yán)肅的毛病也該改一改了。”
文壅的臉輕輕貼著文徐的手指,聲音也柔和下來:“倒也不是動輒嚴(yán)肅?!?p> 只是如果關(guān)于你……
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文徐和文壅對視一眼,便連忙逃到了床上,鉆進(jìn)了被褥之中。文壅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門口又響起明淵的斥責(zé)聲:“日日都是你們兩個在屋中講話,下次再被我查到了,便一塊在這屋外罰唱?!?p> 文徐探出頭,文壅也掀開了一點(diǎn)被褥。兩人一塊嗤嗤的低聲笑著。
此時(shí),常樂坊東部一層回廊旁的一間主屋中,嚴(yán)伯月自榻上起身,汗?jié)裢噶怂”〉拈L衫。
他夜半心悸的毛病三年前逐漸嚴(yán)重,大夫看了后也無良方,只說讓他多休息。
但這偌大一個常樂坊,他又如何能撒手不管呢?
嚴(yán)伯月起身,夜中的涼氣讓他身上汗毛倒立,他倒了一杯水,坐在桌旁,用手撐著頭小口喝完了。
年末大典是太常寺親自挑人,太常寺的眼光通常集中在那些端莊持重的樂師歌伎身上,這一點(diǎn)對自己手下那兩個孩子無疑是個難關(guān)。
文徐唱曲的技巧高超,氣勢宏大,但她本身卻不諳世事,活潑天真,如果要選上的話,就要讓她在短時(shí)期內(nèi)增長閱歷,豐富歌聲的內(nèi)涵,但這又談何容易。
至于文壅,嚴(yán)伯月一直很看好她,她是一位很有靈性的演唱者,歌聲中復(fù)雜的情緒和自身早熟的個性是旁人無法模仿的。但她的不足也很明顯,由于心思深沉,她總會把不自覺地將曲也唱的壓抑些,如果不好好開導(dǎo),隨著文壅年紀(jì)漸長,她的歌曲將趨于沉悶。
嚴(yán)伯月?lián)崃藫嵝乜冢@心悸一陣一陣,如今又來了。
他扶著手邊的一段浮雕,慢慢起身,頭暈?zāi)垦!I踔劣行┖粑贿^來。
自己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虛弱成這樣了嗎?他長嘆了一口氣。
本來,嚴(yán)伯月的打算是將明淵帶出來,好在自己的身體到達(dá)極限不能再管理常樂坊時(shí),將明淵舉薦上去。卻沒想到兩年前籌備年末大典時(shí),他沒有挺住,在明淵面前昏倒了。那首《歌黃帝》便成了明淵的絕唱,自此她儼然像個管家一樣陪在自己身邊分擔(dān)事務(wù),再不參演。
嚴(yán)伯月是羞愧得無地自容的。他作為師長,卻耽誤了自己的學(xué)生。這種憂慮在他的心中生根發(fā)芽,對他的心無疑是一種煎熬。
當(dāng)然,更煎熬的還是他知道明淵愛慕著自己。
嚴(yán)伯月看了看昏黃的燈火,該睡了。
這一個月就這樣匆匆過去了。嚴(yán)伯月連常樂坊的月末總結(jié)都沒有做,便病倒了。
明淵每日在京城中奔走,抓藥,請大夫,人瘦了一圈。嚴(yán)伯月躺在榻上,不止一次讓她別這樣,累壞一個自己就夠了,別連她也倒了。
但明淵只是搖頭,她從沒喊過一聲累,只是悶頭不停地奔忙。
常樂坊的氣氛稍稍緊張了些,但畢竟樂師們都還年輕,每日探望嚴(yán)伯月過后,大家照例練習(xí)排演,閑暇時(shí)間打打鬧鬧,也不消沉。
太常寺卿文大人登常樂坊選舉年末大典參演樂師歌伎的日子終于到了。
文徐站在第一隊(duì)樂師中,她是首先登場的那一個。身旁抱著琵琶的男樂師一直在小聲嘟囔些什么,面容焦慮。
“別緊張?!蔽男斐α诵?,自信地開口,“你只管放開手腳彈奏就可以了,有我呢?!?p> 男樂師感激地望了望文徐。
“曲部,《登歌》?!贝婷鳒Y主持的女樂師高聲說道。
文徐領(lǐng)頭,一隊(duì)樂師款款上前。男樂師在文徐身后坐定,抱起琵琶。
文徐深吸一口氣,等琵琶聲起,便開口唱到:
“歲之長,國之陽,蒼云敬,翠云長。”
……
她并沒有躲閃太常寺諸位大人審視的眼神。而是一一迎了上去。她從他們眼中逐漸看出了驚艷,贊賞,欣喜,感慨。
但不夠,她不要這些。
文徐的歌聲自肺腑而出,在開闊的常樂坊正廳之中,震撼全場。
她又看了一遍太常寺諸人的眼睛。
她失望了。
她的心沉痛而又不滿地越跳越快,歌聲也跳躍不止,在常樂坊四壁橫沖直撞?;芈曉诔贩恢T人耳膜處,如撞鐘人提起鐘杵,重重撞去,令人為之一振。
歌罷,文徐仍然意猶未盡。
她渴望著尉遲青望向文壅的那種熱烈的眼神。但沒有。直到曲子結(jié)束,也沒有看見過任何人用那種眼神熱情地看向她。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立于人群后方的尉遲青。
尉遲青贊許地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文徐的臉色通紅,她調(diào)整著呼吸,心中仍沒有停下高歌。
還不夠,贊許還不夠。
文徐渴望著那種熱情,若它再次出現(xiàn)在尉遲青的眼中時(shí),希望是因?yàn)樽约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