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曠原來定在秋天回蘇州,但是秋天的山后郡是畫畫再合適不過的地方了,一年中風(fēng)景多面,畫也畫不完,各地催畫的人不停地來信,讓楚曠和宛溪澄難以成行。
楚浩特地在長安和洛陽開了書畫店,店里面的需求量很大,并且不問主題,只要看到署名,所有的畫就被訂購一空。
楚博最近的書畫產(chǎn)量很大,不是一個人悶在屋里就是背個畫架子出去寫生。
中廳頂層的藏書閣裝飾好了,商隊從各地收集來的書籍,楚博一個人慢慢地整理,偶爾哥哥嫂子們結(jié)伴來,他就找個理由躲開了。大家都想辦法讓他開心,卻被他拒之門外。最貧嘴,最活潑的家中幼子,在渺茫的愛情中迷失。
他想過去找泉芳蕊,可是找到又怎么樣呢,跟她一起留在高句麗反抗大唐,還是能把她帶回來?他也想過用寶藏給她買一塊地,安置那些殘兵,就像三哥楚浩安置遷徙人口一樣,可是他們要的是高句麗,用錢是買不來的。
那是讓人無可奈何、氣憤、憂傷、擔(dān)憂、焦慮的愛情,落到誰的心里,就是對誰的懲戒。
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一家人在湖邊長廳頂上吃飯賞月。
宛溪澄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楚曠小心照顧著。如果不是中秋團圓,她實在懶得出來,不過坐在屋頂?shù)牟妥狼?,對面是平靜的湖水,面前是可口的美食,天空是明亮的圓月,宛溪澄感覺大好。
“山后竟比江南還要濕潤溫暖,壯麗又不失精致,要不是冬天下雪,我都分不清在哪兒了?!?p> “我還以為你想家了呢,看來不是因為這個?!背巛p撫她的背,眼里充滿愛意。
“嗯,是想家了,可路途遙遠、艱辛,要回去總有些發(fā)怵。”
“來吃些蘑菇,過不幾天就采不到了?!?p> “哎呀,怎么是這個味兒?”
“怎么了,我剛吃過了,挺好吃的,你不是最喜歡這種蘑菇嗎?”
宛溪澄又皺著眉嘗了嘗,只一小口,就反胃起身要吐,走到樓梯口已經(jīng)來不及,丫鬟們沒有準(zhǔn)備,拿了一塊大方巾接住。
齊夫人走過來關(guān)切道:“想是有喜了吧,怎么吐成這個樣子?”
楚曠一聽,拉起宛溪澄的手,激動不已:“是有喜了,真的,夫人不用擔(dān)心了?!?p> 宛溪澄一邊擦嘴,眼淚“滴滴答答”掉了下來。
“我一直以為是我違拗母親的意思出嫁,所以老天才……這么長時間,這么久了……”
一家人也都為即將到來的下一代興奮不已,阿吉麗為了助興,載歌載舞,還要楚瀚出來配合,中秋的晚宴熱鬧、喜慶。
楚濤回到屋里卻哭起來:“想不到,咱們的下一輩要在荒郊野地出生了,老了老了真的要在這里扎根??!”
夫人無奈搖搖頭,坐下勸道:“老爺不認(rèn)這里的家,那哪里又是老爺?shù)募夷兀块L安嗎?老爺生來可不是長安人;青州嗎?老爺離開青州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了。孩子們都把這里當(dāng)家了,老爺又何必較真呢。人吶,有時候隨遇而安,比執(zhí)意勉強好?!?p> 齊夫人知道自從楚濤臥床不起,常常悲情,順著他,他越發(fā)傷心,逆著他,他還能有幾日不自己煩自己。
九月的玉蘭臺已經(jīng)燒窯取暖,藏書閣內(nèi)夜晚窯火熄滅,余溫仍在,楚博讀書、畫畫到深夜感覺陣陣涼意,起身去拆包新來的書籍,整理歸架。小廝送來一壺?zé)岵?,他眼不離書,伸手去拿茶杯,余光看到來人竟然跪在地上,轉(zhuǎn)頭一看是高句麗傷兵金再熙。
“為什么跪著?”
“在下有事兒求公子,公子可以愿意坐下來,聽在下慢慢說。”
“好,你也來坐吧?!?p> 木地板上只有幾個軟墊,楚博盤腿坐下,少了一個胳膊的金再熙扶著地,挪過去,要費力保持平衡才能坐下。楚博忙把目光移開,怕他覺得不自在。
“公子愛慕我們郡主,對嗎?現(xiàn)在還不肯放棄,即便郡主走了、不知所蹤,還是不愿放棄,是嗎?”
“你知道她在哪兒?”楚博身體前傾,眼睛瞪得老大。
“知道個大概?!?p> “大概?”
“在下告訴公子,公子可愿意把郡主接回來?”
楚博坐直,沉默了好一會兒,盯著自己的手說:“若是能叫她回來,我就不會一次次放她走?!?p> “公子知道樸厚石為什么叫郡主回去?!?p> “為了高句麗?!?p> “不,為了他自己!”
楚博擰著眉頭看著他,努力搜索值得信任的表情。
“樸厚石是在利用郡主的名義招兵買馬,擴大隊伍,以此跟大唐談判,迫使大唐答應(yīng)讓他管理扶余城所在的南蘇州。本來談判即將達成,樸厚石又提出要求插手木底州事務(wù),唐軍沒有同意,他就不計后果帶著剛剛建立起來的軍隊攻擊唐軍主力,幾乎全軍覆沒,后來不得不帶郡主逃往扶余城,路上又遭遇追擊,郡主也受了傷。樸厚石為了逃亡,不管郡主的傷勢,直到郡主暈過去,才把郡主送來山后郡?!?p> “那他們,他們現(xiàn)在……?”
“他們現(xiàn)在在南蘇州強制征兵,搶百姓秋糧、錢財,準(zhǔn)備冬天進攻新城?!?p> “芳蕊知道嗎?”
“郡主一直被蒙在鼓里,以為樸厚石是在安置殘部,同唐軍爭取權(quán)益!”
楚博的拳頭攥起來,從一個角度到另外一個角度的過度,豁然開朗又無比憤恨。
“公子,我也是高句麗人,也愛自己的國家??墒菑臉s留王時期,戰(zhàn)爭就沒有停過,百姓貧窮的程度難以想象,尤其是到了冬天,多少人被凍死、餓死……家里的男人都被軍隊征走了。老人、女人和孩子,本來就吃不飽、穿不暖,還要交高額的賦稅維持軍隊,我就是這樣長大的。誰都不想失去自己的家園,可是首先必須得讓老百姓活下去啊。高句麗其他地方我不知道,南蘇州剩余不多的百姓恐怕難以熬過這個冬天。百姓們命都沒有了,要高句麗有什么用?高句麗是誰的高句麗,高家的嗎?泉蓋蘇文家的嗎?將來可能是新羅的、樸厚石的嗎?或是一直被大唐統(tǒng)治,保持安東都護府。不管怎樣,當(dāng)下最重要的是能活下去!”
楚博站了起來,攥著拳轉(zhuǎn)了兩圈,低頭問道:“樸厚石現(xiàn)在有多少人馬?”
“不到一千?!?p> “原來剩余多少?”
“兩百多?!?p> “兩百多?!”
“是的,唐軍得到了假情報,其實他們沒有多少人,打仗時又逃了一批?!?p> “那就是說,他的軍隊絕大部分都是強征來的新人,而且原來的人大都是傷兵?!?p> “是的?!?p> “他們在什么地方?”
“扶余城西北部山崖里?!?p> ……
楚博一夜沒睡,金再熙不像是騙人,即便是這樣,他也不能求助王建派兵,萬一中了埋伏,后果不堪設(shè)想。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一個人去,自己死了倒沒什么,為芳蕊冒一次險也值得,不過若是樸厚石趁此拿住他做了人質(zhì),要挾家人或是唐軍,豈不麻煩……
思前想后,總要冒險。目前看自己去是最為妥當(dāng)?shù)霓k法,哪兒有不冒險就成功的呢?即便被做了人質(zhì),也可以跑,可以死,再說樸厚石不過區(qū)區(qū)一千散兵,正面交鋒,絕對不是唐軍的對手。
一早楚博叫來金再熙商量,徐東根和馬惠尚也來了,兩人見了楚博也是納頭便拜。
“公子,救救那些被抓去的百姓吧?!?p> “快起來,不必如此。”
“我們?nèi)藶樘栖娝?,受公子全家恩惠才茍活至此,如今又來叨擾實屬無奈。郡主本來讓我們?nèi)巳ネㄖ獦愫袷馍?、隱藏隊伍,樸厚師非但不聽,還做出許多暴力行徑禍害百姓。昨天我剛從山崖那邊回來,聽老鄉(xiāng)說,郡主已經(jīng)有所發(fā)覺,被樸厚石扣押了,還以進攻山后郡要挾?!?p> “事情緊急,二位愿意再為我跑一趟,把口信送給一個穩(wěn)妥的人嗎?”楚博問。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金再熙,你去找半圓洞對面的張覺,他負(fù)責(zé)三哥的商隊,請他準(zhǔn)備足夠的糧食。”
“誒!”金再熙愣了一下,隨后眼眶又開始濕潤了。
九月十五的月亮清冷地高掛在天空,楚博很久沒有出過半圓洞,騎一段時間馬,感覺腿胯生疼,又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山路,人都快累散架了。
四周不時傳來虎嘯,他緊張地握著弓箭,擔(dān)心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夠應(yīng)付突發(fā)狀況。
‘你是來接芳蕊的,別讓人瞧不起,真被老虎吃了,老楚家的臉都會被你丟盡了?!?p> 他邊給自己鼓勁兒,邊擔(dān)心地跟著前面獨臂的金再熙和失去右腳的徐東根。
‘應(yīng)該帶兩個健全的人來的,那怕叫上呂選也行啊。’
夜深了,躲藏的灌木叢遮不住冷風(fēng),楚博使勁兒搓著腿,防止麻木走不了路,終于他聽見徐東根發(fā)出的兩聲貓頭鷹的叫聲。
他跟金再熙悄悄溜到樸厚石駐扎的南營口。金再熙過去給崗兵看過腰牌,熱絡(luò)地聊上幾句。
楚博聽懂了崗兵叫他“金獨臂”,金再熙給崗兵塞了兩個蒸餅,崗兵眼睛像見了金子一樣發(fā)亮。金再熙又跟他耳語兩句,另一個哨兵聞到香味,楚博忙把懷里的蒸餅遞給他。
崗兵的心思全部被食物吸引過去,楚博拉上金再熙趕緊進去。
以楚博對建筑的敏感,月光下他也能知道前面的木建筑已經(jīng)很多年,只是最近草草修葺了一下而已。里面幾個女人發(fā)嗲地唱著甜膩的歌,伴著不太和諧的腰鼓和燒酒的味道,給人一種破敗頹廢的感覺。
“明天你必須去,那些老財迷,只有見到你才肯出錢。別以為我不敢把你怎么樣,如果你再跟士兵們游說解散之類的話,我就把你關(guān)到山洞里去?,F(xiàn)在正值危難時刻,你還要擺什么架子,難道你要看他們都餓死嗎?”
“他們家的秋糧本來就要收了,你強征他們到這里……”
“住嘴!”
“啊!”
里面?zhèn)鞒鲆宦暺鄥柕膽K叫,楚博立刻沖了過去。
就見泉芳蕊用身體護住兩個女孩子,滿眼怒火喊:“現(xiàn)在你連郡主都不叫了,跟我說話不用敬語,還打她們,你,你給我跪下,我母親當(dāng)年……”
“你少給我擺臭架子……”
“郡主,小的來了,小的……啊,樸將軍,樸將軍喜事兒啊?!?p> 徐東根進去才阻止了這次將要升級的矛盾。
“講!”樸厚石還是黑著一張臉。
“將軍,山后郡那邊答應(yīng)給糧食了,他們怕將軍呢,只要將軍同意給個安寧就行?!?p> “什么時候送到?”
“楚老先生讓將軍派人去拉,糧食就在混倫江南岸。”
“狡詐,我自己去還用你干什么?誰不知道唐軍就駐守在布爾哈山南。”
“將軍此話差矣,楚家雖富有靺鞨故地,卻沒有權(quán)利調(diào)動軍隊,不然還能答應(yīng)給糧食?喏,他還讓小的給將軍捎來幾錠金子?!?p> 樸厚石抓起金子放進嘴里咬了咬,笑道:“是貨!好,明日就由你帶路去取,若有任何差池,老子先要了你的命?!?p> “將軍,我這腿腳不便,能給撥匹馬嗎?”
“嘿嘿,整一匹,有了糧食,給你整兩匹都行?!?p> 泉芳蕊急道:“土匪,你這個土匪,竟然做出這種事!”
樸厚石回頭看了看她,輕蔑地笑了一下,走出去吩咐手下人連夜準(zhǔn)備車輛,把騎乘馬當(dāng)拉車馬用,黎明前就出發(fā)。
楚博閃進屋里,他穿著高句麗服裝,帶著寬沿帽子,昏暗的燈光下,泉芳蕊看到他的眼睛才認(rèn)出他來。
她驚悚了一下,馬上裝作若無其事,安慰兩個挨打的小女仆,禁不住擔(dān)心和緊張,用余光掃著周圍的一切。
楚博則站在門口冒充崗兵,看起來沒有任何破綻。
外面一團亂,約多半個時辰,馬車備好,樸厚石點兵離開。小女仆在里面睡著了,楚博朝泉芳蕊使了一個眼色,遞給她一包衣服,泉芳蕊利索地穿上男裝,跟楚博尾隨士兵出了大門。
男兵們大多也都沒有穿軍裝、沒有武器,一身農(nóng)民打扮,手里拿的是農(nóng)具。金再熙給另外兩個看守泉芳蕊的士兵也吃了加了迷魂藥的蒸餅,他們?nèi)齻€沒有任何阻攔跟著隊尾出了營地,尋了機會鉆入灌木叢,從另外一條小路,趕往馬惠尚藏馬的地方。
幾人還沒有開口交流過,楚博拉著泉芳蕊的手,跟在金再熙后面,趁著月色一路狂奔。
“等,等一下,我實在跑不動了。”泉芳蕊停下大口喘著氣。
楚博不顧旁邊還有金再熙,一把拉過她抱在懷里。
金再熙轉(zhuǎn)身看到這一幕,馬上又轉(zhuǎn)回去。
“我背你?!背┱f。
“不,我喘口氣就行。”
等他們趕到藏馬的地方,等在那里的馬惠尚催促道:“快,快,他們已經(jīng)過去了。”
幾人立刻上馬,從另一條路趕回去報信兒。
再說樸厚石一行到達混倫江,先派人去前面接洽,樸厚師自己躲在附近等消息。
他看看徐東根,笑道:“徐大衛(wèi)是個絕頂聰明、武藝高強的人,聽說在原來的軍隊就很受賞識,怎么后來寄居在唐人的屋檐下了?”
“哪里。將軍不是也要到唐人那里討飯吃嗎?”徐東根斜眼回看樸厚石,不屑道。
樸厚石怕徐東根再說出什么不敬的話來,走近他,小聲說:“哼哼,這些都是暫時的,如果這次順利收到糧食,你來做我的軍師怎么樣?”
徐東根忽然抽出樸厚石的腰刀,插進他的胸膛。
幾個隨從都嚇傻了,樸厚石掙扎著要去掐他的脖子,徐東根拔出刀,血如注般噴出來,樸厚石猛撲過來,隨后癱軟到地上。
“想要活命的就跟我走吧,我可以保證你們這個冬天的溫飽?!毙鞏|根大聲喊道。
樸厚石的隨從們有一個人亮出兵器,其他幾個人立刻拔刀解決了他。
王建一早接到消息,帶軍隊埋伏在布爾哈山,沒費一兵一卒,就讓這支偽軍繳械投降了,接著他們又清理了樸厚石的老窩,至此南蘇州徹底恢復(fù)了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