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
一場慘烈的鏖戰(zhàn)后,平山港逐漸從混亂和恐懼中復(fù)蘇,此時,你會驚嘆于那種平凡的偉大??此朴孤档娜藗?,在這里出生、老去,又悄無聲息的告別這個世界。他們?nèi)绱巳跣?,如與世無爭的螻蟻般活著,但不管是滔天的權(quán)勢亦或是蠻橫的武力,都無法撼動這股平凡而又生生不息的力量,亦如林中大火后,只需一場小雨,曾經(jīng)焦黑的土地又會很快的煥發(fā)勃勃生機。
一位少年,在街巷中跌跌撞撞的奔跑著,他一邊大口喘氣,并不時停住腳步呼喊著:
“勝利了,我們打勝了,委人滾蛋了。”
于是,無數(shù)的門陸續(xù)緩緩打開,屋子的主人們,帶著小心翼翼的神情,探出腦袋,左右張望著,當確認安全后,開始三三兩兩的走出家門,他們相互握手,擁抱,吹噓自己對勝利極其準確的先見之明,盡管五分鐘前他可能還是個躲在床上憂心忡忡、唉聲嘆氣的男人,但當勝利真的來臨,他無論如何都會為勝利的筆觸,添上屬于自己的一點心墨,并毫不虛偽的張開雙臂迎接這一榮耀時刻,于是劫后余生的僥幸幻化成了人生更加幸福的理由。人們開始從倒塌的廢墟中撿拾有用的物品,建造房屋的新料從各處源源不斷的運往平山,在軍士們的幫助下,廢墟之上已然開始重建家園,只有那城墻上無數(shù)傷痕和倒塌的城磚,在提醒人們,野蠻和暴虐從未缺席過歷史的進程。
守備府后院,擺開慶功宴,王成戍邊多年,做夢也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和海匪坐在一桌把酒言歡,看著尚有些拘謹?shù)幕鹆栌鸬热?,他主動站起身,對著在座的閻王島諸人,躬身施禮,并連飲三杯,這才稍稍緩和了桌上的尷尬氣氛,有了守備大人的姿態(tài),其余眾人也放下包袱,幾杯熱酒下肚,人便從內(nèi)而外的暖起來,不一會兒,席間之人也都放下了官匪之別,稱兄道弟好不熱鬧。
辛老刀見時機成熟,對義兄使了個眼色,王劍鴻心領(lǐng)神會,來到父親面前,將前日火凌羽所托之事央告王成。若是往常,王成一定難以決斷,但今日不同,他微微思量后,便一口答應(yīng)。只需閻王寨從此以后不做劫掠之事,平山守備府絕不為難城寨兄弟。至于通商經(jīng)營,只要不是違禁物品,便可自由通行,不受挾制。當下城寨眾人連連稱頌,氣氛更加熱烈。
辛老刀緊挨著老孫頭坐著,一邊和老孫頭喋喋不休的講述分別后種種驚險,眉飛色舞說到緊張?zhí)帲牙蠈O頭唬的手心直冒汗;老孫頭也詳述了自從老刀被海匪綁走失蹤,自己怎么蒙受冤枉,被關(guān)在牢中,一日總要提審個三五次,少不得挨揍,說到委屈處,忍不住還要滴幾滴眼淚,兩人雖然尚無翁婿之實,但情同父子,一番挫折后,再次相見,恍如隔世。兩人親熱閑談,席間卻有一人頗為不滿。那坐于火凌羽身邊的妹妹火凌悅正撅著嘴巴,氣呼呼的盯著老刀。
本來火凌悅是被留在閻王島,但她那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愛湊熱鬧的性格,哪里坐的住?;鸺倚置萌耍改鸽p亡,后來大哥火凌風(fēng)失蹤,火凌羽對這個妹妹自然寵溺?;鹆钀傋孕◇w質(zhì)特異,力大無窮,除了習(xí)武,還得到母親傳授的醫(yī)術(shù),再有兄長的關(guān)照,在閻王島那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連身為大當家的火凌羽都被這個妹妹管到死死的,想多喝口酒都要偷偷摸摸以防被潑辣妹妹數(shù)落。那日她見辛王二人急急忙忙去議事廳,便好奇跟著,聽說要出海打仗,那孩童心性開始蠢蠢欲動,一方面常年島中生活,枯燥單調(diào)的日子讓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另一方面不知不覺中,對哥哥送來的那個笨嘴笨舌的黑小子,竟逐漸有了一絲關(guān)心和牽掛。于是火凌悅也不打招呼,趁人不備偷偷摸上船找了一處躲藏起來,等到火凌羽發(fā)現(xiàn),船早已開出多時。
今日里,火凌悅可是相當不爽,平日里辛老刀一見她總是客客氣氣,大小姐前大小姐后,雖說算不上談吐高雅,到也還算殷勤,可從出島開始,辛老刀便埋頭和王劍鴻閑聊,如今又坐在一個干瘦黑皺似僵棗般的老頭邊上,對自己這個救命恩人居然不理不睬,根本不如島上二哥的那些手下殷勤,想到這里,她便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管有沒有人看見,抄起桌上的雞骨頭狠狠砸過去。
話說老刀正和老孫頭閑聊,冷不防,什么東西正奔著面門而來,老刀雖機敏,奈何那骨頭來勢太快,老刀只覺得迎面一陣涼風(fēng),接著只覺的兩眼一黑,腦袋嗡嗡作響,當下里,仰面摔在地上,十分狼狽。眾人皆以為老刀是不勝酒力,只有老孫頭看的真切,見老刀被砸的七暈八素,當時便怒了,跳起來指著火凌悅的鼻子,責(zé)問:
“誰家的小丫頭,下手這般狠毒,飯桌上就敢傷人?”
“傷他怎么了,他又不是你兒子,你個老棺材瓤子,你憑什么管?”火凌悅自小被寵溺慣了,說話沒什么輕重,卻把老孫頭氣個半死,面紅耳赤,差點便要沖上去動手,所幸被眾人拉住,他指著老刀說到:
“這是我未進門的女婿,和我女兒定親了,也算半個兒,你欺負他,我如何不能管?”
一句話說完,眾人恍然大悟,原先老孫頭與老刀一直以叔侄相稱,眾人見兩人親熱,只當真是本家叔叔,雖不同姓,不便詢問罷了?;鹆钀偮犂蠈O這樣說,先是一驚,竟愣了愣,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只覺得心中突然酸楚,頓時一股無名火起。
“那又怎樣,沒進門就是沒進門,娶妻還能休妻,何況有你這不靠譜的老丈人,進門也是受你使喚的命?!睔忸^上的她說話更沒有分寸。
“放肆,小妹,你看看你說些什么胡話?”火凌羽這時已然坐不住了,趕緊呵斥妹妹,凌悅見極少責(zé)備她的哥哥都發(fā)火了,只覺得又羞又怒,忍不住眼淚便流了下來,氣的一跺腳,轉(zhuǎn)身便走。
火凌羽也不管她,趕緊給老孫頭賠不是,眾人已經(jīng)把老刀扶起來,見他額頭上腫起個黑中透著紅亮的大疙瘩,硬憋著不敢取笑,也不知,誰憋不住氣,放了個屁,就像灌足水的豬尿泡被針扎了一下,眾人憋了半天的笑聲,徹底爆發(fā)出來,連王劍鴻都忍不住笑著拿兄弟打趣,一場吵鬧的不愉快便也煙消云散。
慶功宴后,又歇息兩日,眾人便要告別,辛老刀和王劍鴻、火凌羽三人,相處數(shù)日,臨別時竟有依依不舍之感,三人干脆擺出香案,燒了黃紙,喝了血酒就此結(jié)為異姓兄弟,火凌羽最長,王劍鴻次之,老刀最小。又拜見了王成,老孫頭,算是見過了長輩,約好過完今冬,明春再齊聚平山港,這才各自分手。
此處不提火凌羽攜手下離去,只說老刀和老孫頭駕著日升號,回轉(zhuǎn)金龍島,連走了七八日,這天中午,遠遠便看見了島上的東門、西門二山。兩人眼見便到家了,心情自然舒暢,恨不得那帆再鼓的滿些。又向前駛了兩個時辰,老刀便能看清張家村時,卻見村莊有些異樣,偌大一個村莊,竟看不到一個人影。往日里家家需晾曬的漁網(wǎng)、魚干,也毫無蹤跡。碼頭上空空蕩蕩一只船也找不到,村子上空繚繞的也不是炊煙,竟有數(shù)家被燒成一片白地,仍有余焰未熄。
此時兩人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等不得船只靠岸,老刀已經(jīng)一個飛身跳下大海,奮力游去,到了岸邊,再一看,那里還有村莊的影子,昔日里安寧平靜的漁村,此刻如同鬼城一般,到處是殘垣斷壁,村舍里一片狼藉,未收的魚干散落在地上,漁網(wǎng)被砍碎在地上,隔不了幾步便有暗紅的血污滲入地面,
“人呢,張叔,李嬸?”老刀一邊喊著,一邊遲鈍的挪動腳步,他突然發(fā)瘋一般的跌跌撞撞向家奔去,終于在翻過一處土坡后停住了腳步,眼前,一座被燒的只成半邊山墻的老屋出現(xiàn)在眼前,此刻的老刀失去了往日的平靜,他感覺腳上如墜千斤,連一步也挪不動,鞋不知何時已經(jīng)跑掉了,鼻子里傳來一陣陣腥臭的氣味,屋前院中地上,一大灘暗紅色滲入沙土板結(jié)著,像傷口上的結(jié)痂。
“媽,小弟,”老刀一次次的圍著房子瘋了般呼喊著,但除了風(fēng)聲,四周一片寂靜。突然他聽見,不遠處一聲慘叫,是村中祠堂方向,老刀心中一慌,趕忙狂奔過去,跑到祠堂前,只見老孫頭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他撲上去摸了摸老孫頭的鼻息,見有呼吸,才回頭看了看祠堂,這里是村中最大的建筑,原先是張氏所有,后來村中人丁興旺,另外幾家的祖先也被列入祠堂,大家共同祭拜,經(jīng)過村中數(shù)次擴建,建成了一座有十多畝面積的大型建筑,而此刻,祠堂已經(jīng)被完全燒毀,只留下外層空空如也的殘破石墻,透過黑色的斷壁殘垣,能依稀看見,廢墟中燒塌的屋頂下,層層疊疊著焦黑的肢體,毫無規(guī)則隨意堆砌的尸體已經(jīng)被燒成一堆黑色碳團,完全分不清面目,一陣濃烈的焦臭味,幾乎讓人窒息,老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瞬間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的他跌坐在地上,呆了半晌后突然瘋了似的爬起身沖入廢墟,拼命去翻動尸體上倒塌的焦木房梁,仍然冒煙的房梁烙在他的皮膚上滋滋作響,他卻面無表情,就像一座會動的石雕像,當廢墟被清理出一大塊空間后,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再去翻找,那些焦炭狀的尸體,已然在烈火高溫下變的脆弱不堪,只要輕輕一翻動,便會碎成炭屑,而每一具尸體都可能曾是他的叔伯好友,親朋至交。老刀感覺世界已經(jīng)隨著這場大火被徹底焚化,他的母親,就躺在身前這堆炭屑之中,他的小弟,愛人,所有對他最有意義的一切,頃刻間化為烏有,他默默停止了翻找,麻木的站起身,像一具移動的尸體般,默然的返回自己那被燒成廢墟的曾經(jīng)的家,他的腳掌不知被什么尖利的物件劃破了,鮮血直流。那帶血的腳印一步步的延伸著,夕陽下拉長的身影像橫躺于地上的墓碑,他走到院子門口,失力般癱倒在地,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直起身子,揮舞著鐵缽般的拳頭一次又一次狠狠砸向地面,一陣從胸膛深處迸發(fā)的嘶吼,如驚雷滾滾般直沖云霄……
與此同時,他的皮膚上,突然迸射出金色的紋路,像是一場雷電在他的身周游走,那些紋路分開了他的血肉,一陣無法言狀的痛苦襲來,他的身體突然開始膨脹,骨骼發(fā)出干枯樹枝折斷的脆響,他的皮膚盡皆撕裂,一片片的剝落在地上,像燃燒的紙片般在周身的金光中卷曲,焚化,就在他的身體膨脹到原先體型兩個那般高大之時,老刀痛的暈了過去,接著一股黑色的氣息從他的身體中顯現(xiàn),開始順著他的經(jīng)脈游走,這些黑色的氣息如游蛇般的卷曲,盤繞,一點點將金光吐入體內(nèi),每吞一口,黑氣便會減退一分,到最后,那周身散射的金光完全化作游蛇般的形狀,在老刀的身體上周而復(fù)始的纏繞游走,老刀的身體開始慢慢縮小,身體中傳出沙沙聲,像雨后田中植物拔節(jié)的細密聲響,不過一個時辰老刀已經(jīng)恢復(fù)身形,只是胸口處,露出一些金色的條紋,隨著老刀的呼吸起伏而緩緩游動,似乎極其滿足愜意。
夕陽漸漸沉入海中,大海呈現(xiàn)出血紅和藍黑的交匯,金龍島張家村的天空,隱隱有金光閃爍,遠處經(jīng)過的漁船,無不驚恐遠避,更有甚者趕緊在船頭跪拜,祈禱仙人降下福運以保平安,在更加遙遠的地方,一個身著黑色披風(fēng)的高瘦男子,帶著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黑暗的海面,自言自語道
“大人,你所期待的時刻終于拉開了帷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