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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令

第十章 春闈打狗

白銀令 瘦生 7027 2020-01-10 19:28:09

  眨眼二月初九,會試第一場開。

  京都大小客棧房無多余,舉國各地趕來的新科舉子、前科下第及因故未考的皆紛紛早早動身。各店面伙計亦早早醒眼,摘了門板,吱哩吱啦放幾串響炮沖個吉利,預(yù)祝各官家續(xù)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佳話,鯉躍龍門黃榜高中。

  葫蘆廟隔壁的磨盤巷,一家簡陋小客棧里,一年逾花甲的蒼髯公,就著曦微天光凈手凈面,攜了紙筆就往貢院去。沒待他離腳幾步,店家就忍不住喟嘆聲“哎”,仿佛馬嘶,接著又念句“蘇秦還是舊蘇秦”。

  蒼髯公只作耳朵塞棉花,將這些一筐一簸箕的當(dāng)面輸心背面笑的奚落嘲諷,三五招就拆落成一堆雞零狗碎的嗡嗡蒼蠅聲,輕囁句“三季之人怎可言冰”,還自盡興,心態(tài)極好,步子悠中帶閑往那青衿兒堆里趕。原這老儒,姓周,名喚遠(yuǎn)圖。胸中萬千比肩那司馬相如,奈何志大命薄才高運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四十余年,年年科考?xì)q歲觀場愣是上不了皇家榜,該出貢了又抵死不出貢,便是鼎烹斧銼也難磨平其泰山之志。幸而今朝未有三試不第便不能再參與會試的規(guī)定,才能使他年年攔場告考。端的是這老先生天降大才,偏還是不愿屈身小就科貢官的“死心眼”,不然叫他如何同小鬼聯(lián)袂,日后一道攪攬廟堂風(fēng)云。

  原是一家船上的人物,又怎會分老少男女,該攪和見面了,良辰出門就是頭頂頭腳踩腳。

  廉衡一溜一點剛到貢院前的鯉魚胡同,抬眼就瞧見一群嘴臉奴才們簇?fù)碇闹茇?,正得意昂揚充著那馬上王八。將些臟銀買的個舉人身份,跑來這充馬王爺。心底啐口痰,惡心小一陣,綴其身后,腳底板只能不情不愿跟著挪。唐敬德告誡他京城四霸日后再碰著他絕計不會輕饒了他,他豈能不知。又想著今日大事傍身,即便這周鼐是個只進補四體不進補腦子的東西,忘記了他這鬼難纏,仍不宜糾擾作弄。便又綴遠(yuǎn)些,凜凜跟著。

  偏這狗仗人勢的東西,剛在貢院門前下馬,就將一隊伍儒冠襕衫惡搡搡開,自己打頭了站定。不防一瘦書生底盤不穩(wěn)腳底踉蹌,虎撲而出。狗東西非但沒入眼人,還提靴踹其一腳并罵句臟:“你他媽往哪蹭呢你,爺爺?shù)男悄隳芴虻??!?p>  廉衡看眼五楹對開的大門上,高懸的“明經(jīng)取士”“開天文運”“為國求賢”三大塊牌匾,冷笑出聲,腹嚼句:這等惡劣種子,也配坐進號棚里冥思八股!

  墨眼滴溜一轉(zhuǎn),就從八面玲瓏的心思里攥出條毒辣陰點子。所謂悖入悖出,莫怪他廉衡手段下三濫懲治惡人。思畢,利落踅往方才經(jīng)過的筆管胡同,問一店家借了紙磨,就伏到店鋪的榆木長幾上開始細(xì)細(xì)密密地畫著那降龍伏虎咒。小店家瞥了一眼再一眼,末了好心作提點:“小相公,這寒窗苦讀不容易呀,臨到佛腳邊更是不容自誤前程。莫怪店家哥哥多嘴提醒你,即便‘搜檢懷挾官’心黑賄銀沒摸出‘夾帶’,那第一龍門你進的,但‘巡綽監(jiān)門’可不是那么好應(yīng)付的,這每年有多少不實心舉子被除名削籍,打一通棒子趕出……”

  不待他說完,廉衡已停筆站直,紙磨謝與店家,將‘夾帶’卷如棗子般大小塞發(fā)髻里,擠眉弄眼笑喇喇道:“小子巴不得他們能摸出來?!毖援吘痛蟛搅餍堑爻曉猴w去,令店小哥十萬分迷糊,直嘟囔說“日怪日怪”。

  平穩(wěn)進了第一龍門,儒生們長列兩隊待進第二龍門。廉衡并不憂心一會更加嚴(yán)格的搜撿,萬一摸出他樹膠皮具后的真實身份將會降臨的殺頭大罪,卻只顧費神思忖著如何將“紅花”種那“牛糞”上,熟料牛糞恰巧出恭回來,神氣凜然隨意插隊,撇著兩條蟹腿橫著睡。巧他插隊前邊兒正是那遠(yuǎn)圖公。周鼐甫一瞅見,驅(qū)瘟神似的一把搡他出列,鷹鼻鷂眼叫罵句:“你個老東西,跑來這打棺材板來了?!還敢站爺爺前邊?!真他娘晦氣!”說著還啐了口痰到老癯儒臉上。

  遠(yuǎn)圖公斯斯文文從袖兜里掏出塊粗帕,揩掉面皮上的泔水,拂拂衣袖朗月無邊地往隊伍后頭排去。廉衡羽睫繾綣片刻,作勢撓了撓發(fā)髻就疾步上前去認(rèn)親。只瞧他湊近周鼐,熱乎乎地稱兄道弟:“呀,周鼐兄別來無恙啊。”

  牛糞聽見,回轉(zhuǎn)糞臉,但看這小子好生面熟卻一時大腦褪皮想不起他誰,只好糞門吹火道:“你誰?。俊?p>  廉衡吃口冷笑:這就忘記爹爹我了?!然他面上卻裝得萬分委屈,嘆息般“哎”了聲,又熟絡(luò)至極拍拍他胸脯遞個風(fēng)流眼色道:“周兄貴人多忘事,倒不記得月前同小弟一道在抱月樓吃酒摸香了。”

  “你是……”

  “周兄是當(dāng)真忘了小弟薄名,叫吾好不寒心?!?p>  “你這小年紀(jì),倒是能考進來?”周鼐上下觀摩著他,十分不屑。

  廉衡再次吃笑:你那忘性比尿性大的腦袋都進得,我豈能進不得?!袖底卻早已捏緊“紅花”,再湊近他些,裝出副心照不宣樣兒拍了拍他空腔子,便將夾帶順勢蹭入他懷里。想他摸爬滾打糊口養(yǎng)家,這利手本事還是巷口與他同舟共濟的“神來手”教的萬金油本領(lǐng),他向來不屑當(dāng)這種“鼓上蚤”,但秉著薄技傍身總能派上用場的虔誠,也學(xué)到了七八分真功夫,不料還真派上了好用場,尤其天時地利人和的今日。敲他不憚不喘將夾帶塞其胸襟里,便擠眉擠眼低撮句:“有周兄引薦帶路,還怕不能朱衣點額?!”

  “你也是那史翰林?!?p>  “周兄說不得,說不得?!?p>  “對對”,溺壺忙扎住嘴。

  花已種柳已插,廉衡便不愿再近其半寸聞其濁氣,揖禮告辭道:“那周兄且入號棚里妙筆生花,搏他個會員耍耍。小弟先下到隊伍里站查,給周兄襯襯景兒,只等周兄發(fā)魁入榜、列籍朝班,再一塊到那抱月樓吃肉喝湯?!?p>  “好好,等老子搏個頭彩請你們吃酒摸香?!?p>  “告辭?!绷夤硗穗x,將羽睫底陰陰涼涼的笑收緊,螓面如春往后排去。走遠(yuǎn)看戲,省那臟血濺他一身。邊上聽客多有不恥他為伍周鼐,紛紛搖頭躲避。他倒全無理會,只往先前兒位置望去,卻見那空位已被老癯儒占去。瞧他鬢發(fā)蒼然,兀自擠在后生家隊里,活像只白毛雞掉進了烏鴉群。后生們見他避之笑之,老儒生卻笑容可鞠談文講藝,一點看不懂眼色,仿佛剛被周鼐推出去,當(dāng)眾羞辱全無發(fā)生。好大顆心。廉衡咳喘聲兀自擠其身后,再對后邊的青衿回眸呲牙一笑,喜呷呷句:“尊兄插個足。莫怪。”

  那昂昂青衿也是個有骨氣主,心想這黃口小子剛在遠(yuǎn)處同那惡劣種子你言我笑,都是些斗雞走狗架鷹逐犬的敗類,鄙夷之下甘冽扔句:“豈敢!”

  廉衡凹個鬼臉,故意嗅嗅身上身下唉了聲道:“唁,原這賣官鬻爵臭味氣,遠(yuǎn)比公廨還臭些。老先生您說是也不是?”

  癯儒冷笑聲:“小孫兒倒不嫌棄我這老笑具?!”

  廉衡想他必是同旁人一般,吃他剛才諂媚逢迎的惡心,忙躬身正色:“看您老說的,龍頭屬于老成,晚輩黃口小兒,胸內(nèi)點墨不及您筆掃千軍,給您磨硯尚覺慚愧,您老莫反笑我了?!?p>  周遠(yuǎn)圖:“小孫兒歲小便游庠,比肩這青衿之隊,老朽哪敢笑取。”

  廉衡:“老先生也知,這東園桃李早發(fā)還先萎,而這澗畔石松卻深藏晚翠。平津侯六十對策當(dāng)?shù)谝?,梁皓八十二歲舉狀元,哪個不為肯讀書男兒做榜樣,不為骨氣老儒爭志氣。老先生刻時刻日現(xiàn)身于此,教誨小兒,讀書到老永不言棄,小兒唯恐不能仿效,豈敢笑取。”

  癯儒登時眼濕,涕淚交融深深將他一躬道:“老青衿每到科舉年分,攔場告考不知遭了多少人厭賤,就連渾家都瞧不進眼,打疊包裹早年離去。端的在小相公這里受到抬舉,十分看起。老夫也不枉鐵硯磨穿的心志,在此是真心謝過小相公,看起抬舉?!?p>  廉衡忙將他扶直:“老先生莫要折煞小子。擔(dān)不得您這一躬,擔(dān)不得。”

  周遠(yuǎn)圖:“小相公少而博學(xué),老朽卻歲晚無成,當(dāng)真擔(dān)得這躬?!?p>  廉衡自知才學(xué)還行,逢人夸獎亦多做敷衍,半聽不聽偶爾飄浮,但當(dāng)真被這老先生拘躬深揖,老淚相對,心里竟是一澀,忽然明白學(xué)問深藏者都是些木訥笨重、真心真肺之人。比如崇門,比如敖頃。他立時自慚形穢滿面赧容:“常言道‘不以年少而自恃,不以年老而自棄?!∽幼允?,愧作學(xué)問;老先生從不自棄,仰面乾坤。晚學(xué)今日才知‘老去文章更值錢’之深意。素愛賣嘴弄舌,以為學(xué)問深累,想來真是羞煞祖宗靈位。”

  豈料他幾句赧言,令周圍黌門學(xué)子一個個面紅腹脹,紛紛聲討自己,亦都開始敬慕老先生風(fēng)骨意志,皆忙忙打起躬來表示方才失禮失敬,周遠(yuǎn)圖受此大敬愈發(fā)老淚縱橫,一一深揖回去,一時成一道景觀供人傳唱。廉衡觸景慨嘆:未入宦海,哪個飽學(xué)不是清風(fēng)明月,但求這年份,但求這人心,能守的初衷。

  那身后青衿這才正眼看著廉衡,對他適才馬屁之舉頗多不解:“我瞧賢弟胸有驚雷,并非那將銀買官的主,卻為何與那惡劣種子狼狽為伍?”

  廉衡:“為伍?還怕臟了我腳!”廉衡蹭下鼻子靠近他道,“不過打條狗而已,尊兄站等觀戲?!?p>  周遠(yuǎn)圖:“小孫兒莫是使了什么心眼?”廉衡狡笑,踮腳附到癯儒耳邊三言兩語道個大概,聽得遠(yuǎn)圖公直直搓手,“妙哉妙哉,”言訖又不免倒吸口氣,“小孫兒當(dāng)敢下手,倒好個本事!”

  熟料他立時混不吝,兩根指頭來回?fù)溥瓯葎潅€“偷”的動作,漫無正經(jīng)道:“涌金巷‘神來手’,我大哥!這打虎沒個本事,不反被吃咯?!”幾人正挪步聊天,忽聞一隊巡綽兵丁涌進,團團圍住貢院場面甚是寒肅。廉衡眉毛微動心底好樂,想他無意打狗卻招了個活青天來。如此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好事情,他自要長吁短嘆:“啊呦呦,慘了慘了,沒成想這第二門子的搜檢官竟是個‘活青天’。黃鶴樓上看翻船小子就欠張寬板凳兒?!?p>  周遠(yuǎn)圖聽著他風(fēng)涼話,無奈道:“竹竿伸雞窩,你可真是搗蛋鬼?!?p>  廉衡:“送他去祭刀,算我抬舉他!”

  “那東西不是我的!那不是老子的!老子是冤枉的!你們知道老子是誰嘛?!你們知道我爹是誰嘛?!”反手剪背押解跪地的周鼐,驢嘶馬鳴好陣嚎。

  “冤枉?這黑紙白字可是從你懷里搜出來的?難不成是我的!好一尊張嘴閉嘴的老子,好一封指西指東的書信,內(nèi)容豐腴堪比秋收。老夫搜檢十多年,頭次碰到你這么大顆鐵銹釘。來人,將他帶下去,將這封手書糊門板上,瞻仰一日再送呈皇上。”搜檢官聲如洪鐘懾服四方,登時覺這巍巍貢院都是他的。

  想那紙上條條陳陳的,倆春坊官收賄明目和一翰林學(xué)士的近幾年賣官鬻爵的簡賬,以及正在太倉銀庫供職的紀(jì)瑾在三年前賄銀買官的詳細(xì)經(jīng)過,竟都被廉衡細(xì)細(xì)密密寫上去。還偏巧遇得個鐵面無私搜檢官,響鼓遇重錘事情不大都不行,瓜沒熟也得叫它蒂落。貢院內(nèi),儒生們個個氣焰高漲,看著被拖下去的二霸子,無不豐神飽滿昂首挺闊。

  貢院外,敖頃本想早早去尋廉衡,奈何家丁在敖廣授意下死活不肯容他獨行,傍他身邊不是端茶遞水就是紈扇送風(fēng)。敖頃唯恐事體敗露被廉衡瞧見,只得等眾人都搜檢入院了才從馬車?yán)锍鰜?。這時小廝飛來稟報說周大人家的公子因私藏夾帶被下獄了,言畢,敖放就從馬車一側(cè)闊步走出詳問經(jīng)過,小廝將打聽到的一五一十翔稟。敖放劍眉一豎,轉(zhuǎn)身攀鞍上馬,對敖頃囑托句:“靜心考試。進不了三甲,葫蘆廟的人就別想太平無恙,你也別叫我哥?!绷滔逻@句威脅式的鼓舞,貔貅般的人物便策馬揚鞭飛馳而去。

  敖頃神色凄然,轉(zhuǎn)身黯黯往貢院踱。自打廉衡在敖放眼前翻筋斗耍心眼,耳報神就四處偵探“管的寬”“鬼難纏”的老底子,沒多久便發(fā)現(xiàn)溫良恭儉的二公子竟與其交情甚濃,敖放雖對他這位賢圣胞弟摻有些妒意,卻也著實愛護有加。當(dāng)?shù)弥湔J(rèn)識并結(jié)交著這位處處針對敖府的刺兒頭時,勃然大怒,與其數(shù)次口舌交戰(zhàn),奈何上善若水的敖二公子既不頂撞也不順從,叫敖大公子每每有重拳頭揮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且礙于明胤勢力,葫蘆廟才真落得個太平天下。

  敖頃的良苦用心,廉某人豈能不知。

  但他就這么愜意得受著。

  待搜撿結(jié)束,廉衡向活青天作揖頌經(jīng):“大人澡身浴德,冷面寒鐵,當(dāng)比那紙上受賄官兒們更叫學(xué)生心愛?!?p>  搜檢官傲骨錚錚亢聲道:“洗手奉職,無需敷夸?!?p>  廉衡剛跨進院門,遠(yuǎn)圖公就拉近他說:“我道小孫兒只作弄他一個,卻見那紙上內(nèi)容十分兇險,豈是你這小小年紀(jì)能趟的渾水?”

  廉衡涼涼道:“賤命一條,還不曾怕過什么。”

  遠(yuǎn)圖公看他一眼,竟是不懂,卻也懂了。待坐入號棚,聞得“明遠(yuǎn)樓”鼓聲響起,有感于廉衡抬愛,又快活于作奸犯科之人即將下獄兩三只,不覺筆下生花,胸中萬千徑自抒發(fā),一氣呵成。終是那大器晚成老龍頭,時機一到自然飛。而廉衡雖少,因近年專攻詞藻,四書文、八韻詩和五經(jīng)文倒都寫得異彩超然,三場下來反而意猶未盡。待十天后出得號棚,神態(tài)略顯病白卻也喜上眉梢,抻抻頸子活動活動腰,后背卻嘎巴一聲,揉干草一樣。

  他自失一笑,望天喃喃:“留我十年如何?!?p>  可留爾十年,又將如何?天下不還是天下人的天下!

  小半月鎖尺寸見方的號棚里,無聲息間麗日更盛。他喜滋滋的站貢院門外等著敖頃,見他風(fēng)清月明從容淡定,兀自恭喜:“兄長這般自信,當(dāng)是會元莫屬了?!?p>  “衡兒莫要笑話兄長?!?p>  “嘿嘿,”廉衡嫌棄道:“你們這些個謙謙君子,好不壓抑,不若我這‘豬尿包’隨風(fēng)飄脹?!?p>  敖頃失笑:“原是衡兒筆底生花,才如此高興!”

  廉衡:“口氣太嫩,會元自知當(dāng)不得。但博個‘同進士出身’,不在話下?!闭f時翻轉(zhuǎn)下眼波,“倒差點忘了那位老先生?!?p>  敖頃:“哪位老先生?”

  廉衡附他耳邊:“兄長不知,日前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便將那日道了半個大概給敖頃。不用猜,自然是有意為之。他指望著,待周鼐、紀(jì)瑾回緩神思反應(yīng)到了他這號鬼難纏,欲一把火燒了葫蘆廟時,他需要敖頃攔敖放面前,敖放再擋在紀(jì)、周面前,以保一家平安。君子死知己。他吃定了他。

  果然。

  敖頃臉色沉寂,他很無力。廉衡劍指何處,他知道,又不知道。他想幫忙卻不能幫,想攔又不敢攔,他張不開嘴,他使不上勁。就像敖放的拳頭揮在一團棉花上,他對廉衡這一團黑棉花,拿得起卻再放不下。雖有兄弟,不如友生。他仿佛魔怔了。他分明曉得,廉衡懷里的匕首,有一把是對準(zhǔn)自己父親的。父債子嘗,如何才能償還他?片刻沉寂,他忙揪緊眉毛訓(xùn)斥他,生怕自己表現(xiàn)異樣讓廉衡察覺出什么:“成日惹是生非,你倒一副沒事人模樣。設(shè)若在第一龍門被搜檢出,你可知后果?!若被周鼐想明白是你使得機括,他和紀(jì)瑾怎會輕饒于你?!”

  廉衡嘻咪一笑:“所以說兄長應(yīng)當(dāng)學(xué)一些拳腳功夫,保護我嘛?!?p>  敖頃十分認(rèn)真地沉思一刻,問:“此時去學(xué),可來得及?”

  廉衡矢口一笑,鼻子一酸:“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敖頃:“衡兒信我便好?!?p>  說話間,蒼髯公迎面踱來,三人相逢恨晚一時說作一團,攜手同去吃茶。

  且說此番會考,主考官之一乃東宮太子太傅楊鴻禮,瞧他愁云慘霧滿腹焦慮,原是擔(dān)心廉衡的經(jīng)文寫得不甚得意,要怎生操作才能管教那烏叔放心。他慣來淺水清流不涉黨爭,但以他才學(xué)身份說句話保個人并非難事。孰料橫生周鼐一案,明皇下旨務(wù)必從嚴(yán)科考,若有徇私舞弊一律革辦,風(fēng)口浪尖上誰敢逆風(fēng)舉火。

  思慮間,侍考通稟:“大人,各房同考官們來送呈預(yù)選考卷了?!?p>  同席主考官開門召進眾人,大略說幾句場面話便呼喊楊鴻禮一道閱選“草榜”名單,擬列名次。可喜廉衡是塊上乘好木料,未及他開口拉臉,便見一片贊譽的“朱卷”“墨卷”一一對應(yīng)著的名字正是廉衡。楊鴻禮彌勒佛似得,同眾考官一樣和顏悅色,唯心頭揣了份惴惴不安,這份不安,來得倒十分蹊蹺。他拾起廉衡墨卷,閱覽半晌悶不吭聲。

  同席主考關(guān)切句:“楊太傅,可是有何見的?”

  原以為烏叔托請,是怕這小兒不器,如今卻見這一十四歲小兒好個才學(xué)。那份久違的惶恐感又被活生生激發(fā)出來。楊鴻禮斂藏掉惶惶驚嘆一臉地祥和寬容,公平公正道:“此兒文章好是好,卻嫩滑了些,當(dāng)不起第二名次?!北娙酥厮牌?,便將廉衡從胈項之位移到五六名次,就此定了杏榜。

  放榜那日,廉衡兀自在巷口掛起招兒寬心胖胖看書算命,只待敖頃來報春信兒。平湖誕曜灰瓦拴烏,仲春末梢兒日頭都開始帶著融融暖意,煦風(fēng)里夾裹著一陣又一陣甘冽草香。赭日當(dāng)空時,敖頃攜著在長安左門的皇榜墻下偶遇的遠(yuǎn)圖公,緩緩踱往葫蘆廟,廉衡瞥見二人急忙正襟危坐。也不知為何,他對秉節(jié)持重、潛心修學(xué)的老儒沒來由克恭克順,許是他自己年少過慧卻曲學(xué)诐行,成天到晚算計取巧,終將淪落為學(xué)問敗類的緣故。他怕自己哪天就是下一個“傷仲永”??刹徽撍儆缹⑷绾危龅恼l都攔不?。?p>  觀得周遠(yuǎn)圖神采非凡,廉衡開口道賀:“且叫晚學(xué)猜猜,這次恩科,會元必是老先生?!?p>  話剛脫嘴,遠(yuǎn)圖公望他深深一拜:“老儒特來感恩小相公,借你吉言才好運綿連,今日可愿賞光到下榻客棧,用些粗茶簡飯?!?p>  廉衡:“榮幸之至?!?p>  日前慨嘆“蘇秦還是舊蘇秦”的店掌柜,這日里全身堆笑紅光滿面,坐門口逢人叫喝“我店考出個大官家,乃他今科會元吶,街坊們走過路過,看看瞅瞅同粘喜氣兒啊?!痹偾频昝骈T板上,赫然掛著塊榆木帖,上書:圣上喜迎新進士,民間贏的好官人。店家吆喝間瞅得遠(yuǎn)圖公回來,忙叫小二點串鞭炮,添子添孫般地高興道:“周大官家回來了,您老可是餓了?要吃什么,盡管了點!天上飛的海里潛的小的都給您捉來?!?p>  廉衡一笑:“若想吃那‘星宿拌月牙’,老板可做得一盤來?”老板聽了不禁為難,懊惱方才話滿,給自己置了一坑兒。

  遠(yuǎn)圖公苦笑一聲長嘆兩句:“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言必再道,“這兩位也是杏榜里的爺,你只管挑些上好酒菜來就是。”

  店家應(yīng)得個飽滿洪亮:“好咧!”

  簡肴素茶,席間縱談古今暢所欲言,廉衡無意問了嘴:“老先生以為,今天下之鈔法如何?”

  周遠(yuǎn)圖怔了怔,覷眼四周軟沉沉道:“陛下說好?!?p>  廉衡靦腆一笑:“巧了,紀(jì)大人也說好。”

  周遠(yuǎn)圖:“小相公口中的紀(jì)大人,是指?”

  廉衡:“大明銀鼠?!?p>  周遠(yuǎn)圖神色頓然嚴(yán)肅,語氣卻依舊溫和:“小相公意欲當(dāng)貓?”

  廉衡冷綿綿道:“我是耗子藥。”周遠(yuǎn)圖眼皮一皺,盯他片刻,方聽他繼續(xù),“老先生以為,如何叫陛下說不好?”

  周遠(yuǎn)圖頓了頓,想了想,看眼四周:“水土不服時。”

  廉衡:“僅此而已?”

  周遠(yuǎn)圖:“屋漏偏逢連夜雨。”

  廉衡失口一笑:“您老同我想一塊去了。”

  周遠(yuǎn)圖:“這可不是什么好事?!?p>  敖頃由始至終沉默著,廉衡莞爾一笑轉(zhuǎn)問他:“兄長今夜不訓(xùn)斥我?”

  敖頃凄然苦笑:“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衡兒未必有錯。也許真是兄長閉目塞聽,迂腐過了頭?!?p>  周遠(yuǎn)圖閱盡滄桑,看人通透,一向“知人不評人,知事不聲張”,此刻難得快口快心勸說敖頃:“履不必同,期于適足。卻避朝堂鉆營學(xué)問,未嘗不是一種選擇。并非老夫好為人師,只是瞧公子懷才抱德溫柔敦厚,不爭不逐,以為這朝堂未必適合你?!?p>  敖頃悶聲不語。朝堂的確不適合他。可惜,答允科考問鼎三甲,是敖放輕饒葫蘆廟的交換條件。若他知曉,京城四霸不敢擅動葫蘆廟的真正原因是“世子府罩”,他早投身弘文館,傍崇門左右,現(xiàn)今也就不必如此煎熬。末了他溫吞解釋:“晚學(xué)勘不破名利,未能免俗,叫老先生笑話了?!?p>  周遠(yuǎn)圖看向廉衡,卻對敖頃講:“是他勘不破這紅塵,你才未能免俗。否則以你二人才學(xué),傍崇門左右,必將一時雙璧?!?p>  敖頃看向廉衡,猶疑不決,半晌才問:“衡兒可愿……”

  廉衡羽睫低垂:“廉某人志存廟堂?!?p>  敖頃黯然低頭。遠(yuǎn)圖公識相沉默。待漏盡更深,方拜別散場。踏出客棧,廉衡喊停敖頃:“兄長。”

  “嗯?”

  “兄長,廉衡有一事相求?!?p>  “好?!卑巾曌詈ε滤潇o認(rèn)真,那會給他一種壓迫感,壓得他喘不上氣。

  “兄長可否將爹爹、小大和大小視作親人,若我身陷囹圄,守好他們?”

  “衡兒這是什么話?”

  “沒什么。”

  敖頃哽咽幾許,柔潤安撫:“衡兒,有我呢,他們不敢胡來?!?p>  廉衡:“我就沒把他們放眼里?!?p>  敖頃:“那你?”

  廉衡:“兄長快回去吧?!鞭D(zhuǎn)身剛走再轉(zhuǎn)身笑,“反正我們仨抱緊了兄長大腿根根兒,兄長莫想掙脫我們?!?p>  敖頃形容無奈、語調(diào)溫藹:“說你三尺童蒙,偏偏老成煉達??淠憷铣蔁掃_,又作三尺蒙童?!碧绞置X殼,叮嚀句,“二更天了,快快回去,仔細(xì)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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