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伏將至,樹上陣陣蟬鳴催人心煩,空氣里充滿粘稠感,一天要洗好幾次臉,繞是如此,仍汗流不歇。地里的菜蔫頭搭腦的趴下,水澆上去稍微有些生機(jī),不過片刻就蒸發(fā)光。
床上太熱,張勇被搬到堂屋內(nèi),竹席旁放桶水,略減些暑熱。
正午過后秋云正在院中裹著汗晾衣服,秋雨在為雞換稻草,秋月提了瓦罐準(zhǔn)備給田里的劉氏送水。
坡下緩緩走來兩個(gè)身影,前頭那個(gè)還沒到院門口就嚷嚷開來:“這天兒也太熱了些吧,秋云丫頭,家里有西瓜不曾,快切上?!甭犅曇羰谴蠊脧垬鍋砹恕V芘d跟在后頭滿頭大汗臉青唇白,大夏天里他仍穿著灰色長衫,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肉上,更顯得骨瘦如柴。
秋云手里拿著衣服迎出來:“姑姑表哥來了?!被仡^朝院子里喊了聲:“秋雨把井里的青瓜打出來?!鼻镉瓴桓吲d的放下稻草,手都懶得洗,從井里撈出兩條青瓜,隨意舀瓢水沖下,一手一根,像遞砍刀似的直溜溜伸到張大姑面前。“嘖,你這孩子?!睆埓蠊米炖镟凉郑掷镒匀坏慕舆^青瓜,啃了兩口評價(jià)道:“老了?!焙竺娴闹芘d斯斯文文的說:“謝謝云表妹雨表妹。”
二人走到院子中,張勇微微起身打招呼:“大姐來啦。”張樺趕緊勸他躺下,周興叫了聲:“二舅舅?!睆垬鍜吡搜廴齻€(gè)丫頭:“我說你們?nèi)齻€(gè)咋回事兒。也不知道給你爹扇扇,秋月你杵在門邊干啥,趕緊找扇子去。不知道劉氏咋養(yǎng)的女兒,一個(gè)個(gè)粗手粗腳的?!闭f完還用眼睛去斜瞄秋云。秋云全做不知,囑咐秋月:“不是去送水嘛,快去?!鼻镌碌昧钜涣餆熍芰耍蠊煤湍棠掏瑯訃樔?,壓的她喘不過氣。
張樺吃了個(gè)冷排頭,心里發(fā)堵,到底顧忌還有事兒,也沒再為難秋云。秋云從屋里拎出兩條凳子,自己坐在張勇竹席邊的石階上。張樺清清嗓子,對張勇道明來意:“二弟,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不是外人可比,小時(shí)候爹娘上田里,都是姐用背簍背著你到處走。你那時(shí)候皮,還沉,常常尿了我一身,不知道挨了娘多少罵。后來你大了,有吃的姐先緊著你,有衣服姐也先讓你做,為了你去學(xué)車,姐早早出嫁,你學(xué)車的錢還是用我彩禮給的。不過這都不算啥,我嫁入周家后,咱們是走動的少,也是你常年在外,但是血濃于水,姐和你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個(gè)窩出不了兩樣人。再生分能生分到哪兒去?!?p> 張勇在旁頗有些觸動,頭點(diǎn)如雞啄米。
“現(xiàn)在外頭的世道,信的過誰,只認(rèn)錢兄弟。啥能親過銀子,也就咱們這種吃同鍋飯的情分還有點(diǎn)靠頭?!罢f著調(diào)轉(zhuǎn)話頭,眼睛在秋云身抹過:“你家秋云也不小了,我尋思得找戶好人家,前兒我漏了點(diǎn)意思給弟妹,她也愁這事兒,你們啊,得趕緊,姑娘也就這幾年,熬成了老姑娘,弟弟,我說句不好聽的,到時(shí)成了親,就得給人當(dāng)娘了?!?p> 張勇看了眼女兒,她安安靜靜的坐在旁邊,垂著頭手里捏揉衣帶子,似乎把張樺的話也聽進(jìn)去了。
“姐?!皬堄聡@道:“這事兒你可得多留心留心。”張樺笑開來,臉上蕩起圈圈皺紋,面皮都擠在了一起:“你是我弟弟,她是我侄女,我能不留心。肯定留心?!睋]揮手,讓周興過來,把他手里的包袱遞給秋云:“做衣服收了些碎布頭,云丫頭拿去做鞋面子,縫縫補(bǔ)補(bǔ)還是可以的。別嫌棄,為這點(diǎn)布頭,你大表哥可是賠了不少好臉?!敝芘d漲紅一張臉,顯得很局促,似乎有話要說,看了眼秋云秀麗的臉龐,始終沒有開口。
秋云看在眼里,笑嘻嘻的接過包袱:“那就謝謝大姑表哥好意了。我去地里摘些菜,晚上做點(diǎn)好吃的招待姑姑?!睆垬迥挠胁煌獾?,還囑咐周興同她一道去。周興臉更紅了些,站在院子內(nèi)等秋云提籃出來,細(xì)聲說:“表妹,給我吧?!鼻镌七f給他,拿出背在后面另一只手里的菜刀:“那我就拿這個(gè),大表哥手金貴,別傷著?!爸芘d嘴角抽搐了下,沒敢勸。
兩人來到菜地,秋云砍了些厚皮菜和萵苣,見周興提著籃子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后,開口道:“表哥你就坐在旁邊歇歇吧,你看,你跟在我后頭,把土都踩實(shí)了,我還得再松土?!?p> 周興急忙閃到邊上,不好意思的說:“給你添麻煩了,我不懂這些?!?p> 秋云嘆氣:“術(shù)業(yè)有專攻,你會拿針就行。”
周興汗如雨下,臉色通紅,抬手擦擦額頭的汗:“還是表妹厲害,什么都會。”
“我可不會要布頭。“
“啊……“周興頭輕擺,眼睛飛快的眨了幾下,深吸口氣道:“那是我娘胡說的,布頭,都是別人剩下,不要的。”見秋云低頭光顧著摘菜,又小心翼翼的問:“表妹你生氣啦?”
“這有啥好生氣的?!睂⒁话咽[和先前摘的菜扔進(jìn)籃子里,秋云卷起袖子抹著汗說:“表哥你是個(gè)老實(shí)人。”拍拍他的肩膀:“老實(shí)人可別有啥心眼兒,藏都藏不住?!?p> 手下的身體僵硬了下。
周興軟綿綿的問:“表妹什么意思?”
秋云給他個(gè)心知肚明的眼色,見他還木木的站著,想來他應(yīng)該不知道,也沒為難他。提水將菜地澆了遍,拿刀在他面前晃晃說:“走了!”
周興打個(gè)顫回神過來,低下頭擦擦額角,瑟縮的說:“走走走?!?p> 回到院里,劉氏和張大姑正聊著,但張大姑臉色不好,耷拉下嘴角,劉氏在旁面色為難。
張大姑見周興提著籃子回來了,氣鼓鼓的站起來說:“你不知道你的手值錢,趕緊給我放下,什么臟臭的東西都碰?!眲⑹夏樕查g也垮下來。周興為難的看了眼秋云,輕輕的放下籃子。
張大姑沖過來拉他便往坡下走:“走,回家,多待一刻都嫌的慌,盡是雞屎味兒?!?p> 秋雨正拿谷殼喂雞,聞言,頂撞道:“又沒人請你來?!?p> 張樺回身怒目圓睜呵道:“張勇管管你的閨女,大的拋頭露面,小的牙尖嘴利,誰教你跟長輩這么說話的。”掃視了圈屋子,惡狠狠的說:“真是窮山窮水出刁民!”
“你!”劉氏騰的從凳上彈起。
“大姑,剛才不是還說一個(gè)窩不了兩樣人。若大姑沒錢買鏡子。侄女現(xiàn)下就去打盆水來讓大姑看看自己是哪個(gè)山頭飛出來的金鳳凰?!鼻镌七呎f邊揮舞手里的菜刀,步步朝張樺逼近:“說是骨肉親情,平日無事不登門,有事兒踏破門檻,隔我家這兒唱什么大戲,我爹學(xué)車的時(shí)候,大姑你尚未出嫁,到底是您用彩禮補(bǔ)貼我爹,還是我爹用錢替你湊的嫁妝,要是您貴人多忘事,我不介意幫您想想。周姑爺肺都快咳穿了,沒見您噓寒問暖。還有心情張羅我的婚事,知道的說您心痛侄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盼著我姑爺那啥。想謀侄女的婚事來幫自己斂財(cái),我勸你收了心思,你們家的陰私勾當(dāng),才是臟了我家院子。”
“你你你……”張大姑又氣又怕,被秋云逼的連連倒退,退到院邊,吐不出個(gè)完整的字,連周興也不管了,掉頭就沖下坡。
周興在后頭,看秋云舉著刀,又看自己娘在坡下奔跑的身影,左右為難,憋足勇氣對秋云說:“表妹,你太過了,怎能這樣說我娘,她好歹是你大姑?!?p> “否來說教我,倒是你,自己最好安身立命,找個(gè)有潑辣點(diǎn)的姑娘,不然你家遲早破敗?!鼻镌茖@個(gè)表哥倒是沒啥感覺,將刀調(diào)到背后,誠心實(shí)意的對他說。
周興沒說話,悶頭悶?zāi)X的去追他娘,邊追心里還想,你簡直就是我平生見過最潑辣的姑娘。
兩人走了,張勇苦著臉錘床:“爹不是說過,以你的名聲為重,你怎么還敢舉刀對你姑姑。你姑姑這個(gè)人心胸最是狹窄,雖然她不住村里,可用不著兩天,你的事兒全村都會知道。你說你,你怎么也不拉著她?”
最后兩句是對劉氏說的,劉氏泄氣的道:“我哪兒知道云丫頭會拿刀……再說,那會兒我也急,一家都讓人埋汰成那樣了?;仡^我捉只雞給她賠禮道歉?!?p> “捉啥捉,就這幾只雞了,再捉,蛋都沒啦。”秋雨在旁不滿的嘟噥。
“你還說?!倍浔粍⑹蠑Q在手里:“都是你個(gè)禍頭子?!?p> “耳朵耳朵,娘?!鼻镉陹觊_她娘的魔爪,捂住耳朵委屈巴巴的說:“誰讓她跟你說姐配不到好人家,配大表哥是高攀,都是一家人,總比錢分給外頭人強(qiáng)。還說趕緊的,趁周姑爺還行把婚事辦了,不然家里頭她更做不了主。娘,我年紀(jì)小,可我也知道,這不是嫁我姐,這是做生意?!?p> “嘿,你!”劉氏揚(yáng)巴掌,張勇勸道:“好啦好啦,秋雨也沒說錯(cuò)。你改天去給大姐賠個(gè)禮,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往后也別提了。秋云你也一起去?!?p> 秋云沉思道:“再等等?!?p> 張勇急啦:“還等,你的名聲要不要!”
秋云正色道:“若我去,名聲恐怕更壞,他們這一家子不安分,多半要鬧上官府,我大姑不是個(gè)心術(shù)正的人,等穩(wěn)一陣大姑爺病情好轉(zhuǎn),我們再去,若病情急轉(zhuǎn)直下,我們千萬別趟這灘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