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秋云腦海里閃過程夫人臉上一閃而過的淚光,幽怨的眼神,飽含哀屈,她搖搖頭,將心中念頭甩開,有些事兒沾上就抽不開身,以前吃過苦頭,自己決不能插手這件事。
又想起程淵無奈凄苦的眼神,提到他母親時臉上的落寞,一時間左右為難。
忽然靈光一現(xiàn),自己遺漏點東西,程淵母親,為何會英語?秋云捶捶腦袋,該不會?復(fù)又想,和自己一樣是有可能,也有可能洋人已經(jīng)東渡,內(nèi)陸人尚且不知,程淵母親機緣巧合下識得也未可知。
謎團重重,秋云心中如亂麻攪在一起,她沒來由的煩躁。
走到藥店門口,沒想到藥店生意這么好,排起長龍,秋云揣著心事慢慢隨著人群挪動,忘記留意天色。等到取完藥抬頭看天,夕陽西下,只剩霞光燒過天際。
秋云急急趕到城門口,等車的人沒了,周叔恐怕也回了。等了半晌,仍不見人,天雖未黑,月亮偷偷升起,晚霞燒來只剩尾巴尖,蕩在墨玉般的黛藍(lán)天空中。
看樣子只得走回去,十幾里山路,秋云恐天黑,買了摘燈籠拎在手上。
第一次徒步回家,沒有閑情逸致欣賞兩旁景色,秋云只快快趕路,怕遇上劫匪強盜,自己小命不保。
天漸漸暗下來,馬道上不見人影,只一盞白燈籠在黑夜里發(fā)出微弱的光亮,黑黢黢的夜里,仿佛藏著魑魅魍魎,連偶爾傳來的鳥啼聲都變得陰森恐怖。
走了半個時辰,天邊閃電突至猶如破竹,緊接著刮起風(fēng),林間樹木被吹得嗚嗚作響,仿佛有人在哭。
秋云心道不好,暴雨將至。越發(fā)加快腳步。人哪能和天比,不會兒,豆大的雨點如拳頭般落在秋云身上,手里的燈籠也被打熄,四周頓時陷入黑暗中。秋云來不及感嘆,借著偶爾亮起閃電光,一路小跑。
雨下的更大,馬道上傳來馬蹄踏水聲,還不止一輛,秋云心提到嗓子眼兒,轉(zhuǎn)頭去瞧,這時一道閃電擦過,緊接著噼里啪啦的驚雷響起,借著光,秋云看清楚,來的是兩輛馬車,車前點著琉璃燈,正在瓢潑大雨中奔行。
秋云顧不得許多,站在路中,張臂將其攔下。
半路中橫沖出一人,趕車的立刻將韁繩勒住,馬兒猛被拉扯,高仰馬頭,發(fā)出嘶鳴聲。琉璃燈晃了晃,正停在秋云眼前。她一身濕透,雨水和冷汗交糅而下。
“何人攔車?黑燈瞎火的,找死?!壁s車人怒罵。
秋云匆忙上前,稍微看清一身蓑衣的趕車人后,她又急腿兩步,隔著雙臂的距離喊道:“敢問小哥趕往何處?小女子家住民漢村,路途遙遠(yuǎn),能否行個方便?”
聲音被雨打亂,像是有些發(fā)抖。
車夫壓了壓帽檐,頭微不可聞的朝門簾后側(cè)了下。黑夜里只剩下雨聲和馬的喘氣聲,交織在一起,像打在鈍物上,格外沉重。車夫冷冰冰的說:“后面那輛?!鼻镌魄Ф魅f謝,正拔身而去。
突然被叫住:“不,就這輛?!闭f的斬釘截鐵。
秋云還是第一次坐封頂?shù)鸟R車,手忙腳亂的爬上去,渾身濕透的坐在車夫旁,車夫不知從哪兒掏出件蓑衣,扔給她:“披上?!痹贌o多話可言。
馬兒行的很快,秋云不敢放松,目光暗中留意路旁,奈何雨大夜黑,難辨東西。
像是看出她的擔(dān)憂,車夫譏道:“現(xiàn)下知道怕,剛才攔車時怎不惦記性命?!鼻镌茻o法反駁只說:“螻蟻尚且偷生,惜命不拘一時。”
她說完這話,感覺門簾微動,車夫單手握繩,另一手迅猛的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骨頭捏碎:“說,你是誰,談吐可不像是鄉(xiāng)下來的?!?p> 疼痛從手腕傳遍全身,直沖頭頂,秋云差點痛呼出聲,車夫的眼睛猶如黑夜里的鷂鷹,瞳孔緊縮,直勾勾的盯著她,暗中藏有鋒利的鉤子,攝魂奪魄。
“好漢。”秋云毫無掙扎念頭。對方顯然是個練家子,兩輛馬車裝飾雖不富貴但木質(zhì)沉厚,估摸價格不菲,應(yīng)該不是圖財。自己所言惹惱的不是他,恐怕是他主人的耳朵,簾后之人。趕緊老實道:“我家住民漢村,姓張,祖父叫張也,祖母王氏,父親叫張勇,排行老二,母親劉氏,家里尚有兩個妹妹。共五口人。小女子所說句句屬實,妄好漢手下留情?!?p> 簾門風(fēng)平浪靜。
秋云繼續(xù)說:“承蒙侯逢道,侯大人福恩,我們村十歲以下孩童皆能入館識字。小女子念過幾年書,村里還有書館,讀了些古人之著,只想著學(xué)點東西,以后嫁個好郎君,并無賣弄之意,好漢莫怪?!?p> 被捏住的手腕血脈不通,除了痛,秋云感覺手掌已經(jīng)快失去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簾后傳來叩擊聲,車夫手內(nèi)的力道才略松些,但仍未放開,他冷言冷語道:“既然你膽大包天攔了我們的車,便要按我們的規(guī)矩。等到了村口,自會放了你,廢話休說,不然……?!避嚪蚩戳搜矍镌苹謴?fù)自由后,仍不自覺彈動的手指:“手保不保得住,難說?!?p> 秋云連連點頭,默然垂頭安靜在旁。
雨勢漸小,一個時辰后,村落的光亮在前頭,眼看就到村口。馬車停下,車夫松開手一把將秋云推下去,雨天路滑,秋云摔倒在地,滿身稀泥。
秋云掙扎著爬起身,正準(zhǔn)備逃。
身后聲音如冷刀過耳:“回來?!?p> 秋云顫巍巍轉(zhuǎn)身,對方僵直的手臂居高臨下伸來:“蓑衣?!?p> 原來自己還穿著剛才他遞過來的蓑衣。秋云雙手奉上,只見車夫從蓑衣后不知何處取出根食指長的銀針,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又將蓑衣扔在地上,駕車揚長而去。
夏天的雨并不冷,但秋云從頭到腳都寒透了,原來,從上車伊始,她就命懸一線,若自己稍有差池,對方從后擊掌,銀針必定莫入她頸后,恐怕到時自己兇多吉少,被人拋尸荒野也未可知。
看著遠(yuǎn)去馬車,琉璃燈光如鬼火一般在夜里飛馳,秋云抱住雙臂,任雨水沖刷身上淤泥,久久不能回神。
拖著沉重的身軀,秋云終于走到洪巖坡下,家門口,母親和兩個妹妹正提著燈籠,焦急的張望,看見她,秋雨忙歡喜喊道:“娘!姐姐回來了?!?p> 三人迎下來,見秋云面色凝重,渾身邋遢,但衣裳齊整,不像是遭遇強人。劉氏將傘與她同撐,關(guān)切問道:“這是咋了,摔田里去啦?我摸摸你的手,咋這么涼,快快,快回家?!?p> 秋云點點頭,任母親拉著,妹妹圍著。
回到家中,劉氏趕緊打水,秋雨在雞窩前咬咬手指頭,到底還是掏了個蛋出來,遞給秋月,不舍的說:“就剩兩了?!鼻镌滦χ鴱椓讼滤X門,拿上雞蛋到廚房,準(zhǔn)備做個紅糖醪糟水給姐姐驅(qū)寒,順便臥個蛋。秋雨追到灶前,從背后又掏出一個,撅著嘴說:“明兒你幫我去地里捉點蚯蚓給小紅補補,我可怕那玩意兒,你去?!毙〖t是她最喜歡的那只母雞,也是蛋的主人。秋月笑著答應(yīng):“行,我去。姐姐的衣服放著,我來洗?!?p> 堂屋油燈下,秋云握住方才被捏的手腕,心里有劫后余生的后怕。
是什么人?做什么?民漢村過去并無路,他們的落腳點應(yīng)該就在此處。是誰的親戚,這么陰狠,還是誰的仇人,又如此獪獝。
雨夜,車夫,琉璃燈。名字慢慢浮上來,若是他,那倒無礙。但他如此戒備,也許,是聽他名字無礙,見他本人,無命。
外面的雨停了,水順著瓦片滴入屋檐下的缸內(nèi),滴滴答答。外面夜色中,遠(yuǎn)處村落,靜謐無聲。
“怎么呆呆的?!眲⑹线^來將手背貼在秋云額頭上,又貼貼自己額頭:“沒發(fā)燒啊。水燒好了,把濕衣服換下來。你爹的藥呢,我去煎?!鼻镌茝亩祪?nèi)掏出藥,遞給劉氏。
秋月小心翼翼的端著紅糖醪糟水進來:“姐,快喝。我放了好多糖?!睙岷鹾醯募t糖水上飄著白色的醪糟和兩個鮮嫩的雞蛋,秋月笑瞇瞇的說:“小妹狠心把小紅最后兩個蛋都掏了,姐你喜歡吃溏心,快起鍋時我才打的蛋,你嘗嘗。”秋云微微一笑,摸摸妹妹頭發(fā)沒說話,慢慢的用勺子舀著,喝到一半,勸秋月把剩下的喝了,另一個雞蛋留給安慰小紅回來的秋雨。
而不遠(yuǎn)處村內(nèi),侯家大院,迎來不速之客。
侯淘被外頭的聲音吵醒,從床上起來,迷迷糊糊的走到堂屋,扒在門口。
侯村長和侯老太坐在上首太師椅上,正中跪著一個穿絳紫色長錦袍的男子,他正沖兩位老人跪拜,侯夫人停下擦淚的手,準(zhǔn)備去扶他,被侯村長按住。
“父親,母親,兒子不孝?!?p> 男子重重磕了三下,再抬頭,額頭染上紅暈。
侯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哭著撲上去將男子扶起:“兒??!快起來?!背钐缘哪赣H龔氏吩咐:“快,快去煮個雞蛋,包塊銀角子,你二弟頭都紅了。”
“二叔,是二叔嗎?”侯淘揉揉眼睛,看清楚跪著的人確實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二叔后,蹬蹬跑過去抱住男子的頸脖,撒嬌道:“二叔,你可算回來了,我快想死你了?!蹦凶有χ哪?,一手抱住他,另手扶起母親,將她扶到上首坐好,又將侯淘放進她懷中,侯淘不情愿的吊住男子胳膊,男子斜瞧了他眼,他便乖乖滑下去,挨著自己奶奶,規(guī)規(guī)矩矩的。
男子撣撣膝頭沾染的灰,邁步朝下首的靠椅走去,坐下后曲手在案幾輕敲兩下,一個穿黑衣的隨從,幾步到他跟前站定,男子輕飄飄的說:“把門關(guān)上,別讓閑雜人等靠近?!焙谝码S從拱手領(lǐng)命身影迅捷的消失在門外。
男子撩起眼皮,對愣在墻角的龔氏說:“麻煩嫂嫂帶侄兒下去休息,明日我再考量他功課?!?p> 龔氏從侯老太手中接過侯淘,他還想掙扎,見男子斜過身側(cè)對著他,只能委屈的跟著龔氏下去。
屋內(nèi)只剩至親父母和哥哥。
男子緩緩開口道:“這次辭官回來,希望父親不要責(zé)怪,兒子也是太過思念二老。如今朝中安定,國富力強,兒子再在官內(nèi),只是徒增冗務(wù),不如布衣還鄉(xiāng),還能膝下承歡?!?p> 侯老太喜道:“回來好,回來好,你都快三十的人還光棍一條,正好為你相看家姑娘,早早把婚事辦了。”
“好什么好!無知婦人?!焙畲彘L吹胡子瞪眼道:“眼看你做了多少事,不說官拜宰相,也能躋身內(nèi)閣,可你倒好,功虧一簣,你說你,從小自認(rèn)聰明絕頂,怎么現(xiàn)在盡犯糊涂?!悲B手拍嘆道:“指著你光宗耀祖,爹娘從未拖累你,也未指望你盡孝,現(xiàn)下做出這等棄主背宗的事兒,侯家臉都給你丟盡了?!?p> “放什么屁,你不指望他盡孝,我指望,成天就好你那張臉,也不瞅瞅,別人見到你,賞你兩句好聽的,叫你句侯老爺,你真蹬鼻子上臉了,捫心自問,你這個侯村長侯老爺,哪樣不是躲在侯逢道他爹下沾光,來勁兒了你?!焙罾咸婵芍^“巾幗不讓須眉”幾句話說的侯村長只能指點:“你你你……個潑婦。”
侯老太越過案桌去擰他耳朵。
侯淘父親,侯逢學(xué)趕緊攔下,他是個老實人,愁著臉說:“娘娘娘,行了,爹說笑呢。”
侯村長繃著面皮,身子連連往旁邊椅背靠,侯老太不放過他,躍躍起身,侯村長退無可退,差點摔倒在地。
侯逢學(xué)急的對男子跺腳:“二弟,幫幫忙啊。”
此時侯逢道,仍穩(wěn)坐釣魚臺。只見他挽起袖子,露出兩臂,上面赫然是層層疊疊的傷疤,橫著豎著,新的舊的,密密麻麻,全是鞭傷。
他慢慢起身,走過去,長袖墜下來,半遮不遮。
他伸手撐住父親快跌倒的身子,手臂就赤裸裸放在他眼下,上面凸起的傷疤,差點蹭到侯村長鼻尖,侯老太尖叫,顫抖的想去抓,他卻飛快抽回,垂下手,蜀錦織成的衣袖沉沉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