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透，幾粒疏星散落朦朧天光中。
清燕早起挖筐芋頭擦著路旁野草露珠趕往洛縣。
自父母去世后她少有外出，一年也走不出莊子幾次，更別提獨(dú)自一人闖縣城。她揩著汗，穿過城門，背著背簍立在墻根下，看著擁擠的人群心頭犯憷，不知路在何方，歇了歇，稍微提膽鼓起勇氣攔住位路人問道：“大哥，程府怎么走？”
“這條道走到盡頭往左邊轉(zhuǎn)，看見南街的標(biāo)志，繼續(xù)前行或者見一寶閣頂，奔著方向去就是?！?p> 清燕謝完路人，走了約一刻鐘，真見一閣頂飛檐。摸索著又走會兒，終于到達(dá)程府氣派的朱紅色大門前。
此時，她已走的腿腳發(fā)軟，坐在門口石階下歇息，看著兩邊威猛的石獅子，鎏金的門釘，心里羨慕不已，心想若將這獅子賣一頭，定能買上幾塊好地，或摳下顆門釘，也夠置套好看衣服和頭面。又想若父母健在，多與葛老走動走動，憑她的相貌，或許還能嫁入程家做房妾室?？上Ц改溉鍪秩隋緱壦活?，留她孤零零的女流在世間無依無靠，受盡冷眼欺辱，猶如隨風(fēng)轉(zhuǎn)的火燭，命不由己。
心里一陣發(fā)酸，默默垂淚。
門“哐”從里面打開。
顧管家今日得程淵吩咐外出辦事，見一女子清晨在門口抹淚，頗為不悅。未待他開口，守門的小廝先呵斥道：“這是哪家婆娘，大清早在程府門口哭天抹地的，是爹媽死的早，還是少男子調(diào)教？”小廝母親在程府灶上當(dāng)廚娘一職，平日善懲口舌之快，她兒子有樣學(xué)樣，嘴皮子相當(dāng)利索，罵人從不留情面張口便來。
清燕被他兩句話戳到痛處，杏眸圓睜狠狠盯眼小廝。咬牙擦干淚，站起身，分清楚誰是主事的，她朝顧管家生疏的鞠躬道：“我是連家莊的農(nóng)戶，挖了些新鮮芋頭，想送到府上孝敬老爺少爺和夫人。”
顧管家精明的眼睛溜圈她身后的背篼，沉吟道：“少爺早有吩咐莊上的東西只能交莊頭送來，連家莊歸葛老管，是他沒通知到位，還是你不聽教，敢私自送東西來府上。”
清燕沒想到這一出，可不能讓葛老知道她擅作主張來尋東家，前幾天老頭已敲打過她，若真讓他坐實自己攀附企圖心，恐怕連家莊再無她容身之處，她一個孤女失了庇護(hù)，只怕三兩下被拆的骨頭不剩?；琶u頭道，“不是的，不是的，前幾日少爺?shù)角f頭游玩，得少爺關(guān)懷心里感激，我雖為女子，但也知道有恩該報，父母初在世時常念叨程府恩情，我自小聽了也記進(jìn)心頭，平日葛老治理我們頗嚴(yán)，不得見老爺少爺，我心里一腔恩情無以可報。近日地里新上的芋頭，我瞧著是以往不能比的粉糯，今兒起早背了三十斤芋頭走了十多里山路，沿路尋到程府，想親自向老爺少爺進(jìn)獻(xiàn)莊戶人的心意，我一介村姑，便是葛老教導(dǎo)也如朽木不開竅，不懂規(guī)矩?！?p> 她邊說，眼淚復(fù)在眼眶內(nèi)打轉(zhuǎn)，配上她汗津津的臉蛋，頗誠懇又惹人憐愛。
顧管家暗想，少爺前幾日確去過莊頭游玩，又想到秋云，見女子相貌清麗不俗。不敢私自做主，便叫小廝看著女子，親回院稟報。
清燕目送顧管家離去，暗自捏緊衣袖。
過了會，顧管家返回，冷冷的看眼清燕道：“少爺說，不必麻煩，有東西直接送到葛老處，程家不需要誰送東西，伺候好耕田按時交租便是報恩。姑娘，少爺問，你來程府葛老知道么？”
清燕臉色煞白，沉吟半響，遲緩搖頭。
“少爺又說，若葛老不知，今次便算了，下次再來，直接送回葛老面前?！?p> 顧管家兩句話傳達(dá)完少爺?shù)囊馑迹膊豢礈谠氐那逖?，領(lǐng)了小廝拔腳離去。
那小廝還回頭譏道：“不懷好意的小蹄子，想攀程家的門檻，做你的春秋大夢。”遭顧管家呵斥，方才收緊口舌。
清燕怔住，肩上分量越來越沉，她雙腿一軟，幸好扶住階旁石獅才未摔倒。抬頭看眼奢華的門面，恨世道不共，恨人情涼薄。
她稍平復(fù)心情，繼續(xù)負(fù)重前行，走出兩步正好又遇見一路人，便問道：“大哥，請問附近可有醫(yī)館？”
路人見她衣著簡樸，不屑道：“瞧你不像有錢治病的人。”
清燕笑道：“我剛從程府出來，你再看我像不像。”
路人還是不信，故意戲謔她一番：“既然是程府的人，這身份該去洛縣最有名的醫(yī)館，呂氏醫(yī)館?！边呅χ鵀樗嘎罚瑓s想，恐怕你整背篼的芋頭賣掉也買不起呂氏醫(yī)館的半幅藥。
清燕不疑有他，緊緊背篼，松松肩膀，自去找呂氏醫(yī)館。
這世上所有行當(dāng)生意皆蕭條也輪不到醫(yī)館。
時候尚早，呂氏醫(yī)館卻已排起了長龍。
清燕在門口暗覷一眼，六七間鋪面，每門洞開，里面整整齊齊列滿梧桐木清漆藥柜，戴著灰帽的伙計和人在里頭穿梭如云，柜臺上錢銀進(jìn)進(jìn)出出不計其數(shù)，旁邊數(shù)個小爐上砂鍋里正咕嘟咕嘟熬著中藥，散發(fā)股濃稠醒神的藥味。
剛想進(jìn)去，誰知排隊的人立刻將她哄到隊伍后頭。
她不管不顧豁出去，越過隊伍，朝門檻里頭沖。
立刻有伙計攔?。骸叭舨皇羌痹\，請規(guī)矩排隊，后面還有好些人?！?p> 清燕掙開伙計伸出的手，尖叫道：“別碰我。”
不料隨她搖晃背簍重心不穩(wěn)，加之一早未進(jìn)食，瞬間失了力道，連人帶滿筐芋頭咕嚕嚕滾倒地，頭正好磕在門檻上，霎時眼前一黑暈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悠悠轉(zhuǎn)醒，聞見股藥香，聽見藥罐里撲騰的水聲。頭尚發(fā)暈，睜開眼睛，映入眼簾橫七豎八的房梁近的好像抵在她鼻尖。動動手指，微微側(cè)頭，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張白色小床上。
她慢慢撐起半身，打量周圍環(huán)境。
房間狹窄，除了床僅身旁一張木桌，兩條木凳，桌面放的瓦罐冒著熱氣，罐邊放了幾個空碗和勺。對面墻角小爐上熬著藥，陣陣香味便是從里頭散發(fā)。她帶來的背簍正靜靜靠在門后，里頭芋頭仍然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突然窗戶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緊接著是衣擺拂過竹葉的沙沙聲，門嘎吱被打開，兩個身影一前一后立在門口，屋內(nèi)光頓時暗下去些。
先進(jìn)門的小廝滿臉愧色側(cè)身恭請后頭的男子。
男子彎腰進(jìn)屋，清燕暗覷他長衫外套沾幾片水色竹葉，恰與褐線所繡山石相襯。
“醒了？可還有不適？”他俯身問話，話語內(nèi)滿是關(guān)切。
清燕垂頭不答。
他自然嫻熟的撈過她手腕，溫?zé)崾种冈谒}上撥動。
清燕覺得血?dú)鉀_頂，面皮刺熱，心咚咚的按捺不住直往嗓子眼蹦，手心漸漸被汗濡濕。
“脈象雖有些虛，并無大礙?！?p> 男子的手抽走，清燕如溺水者獲救，探出頭大口大口呼吸。
“若你愿意，便把芋頭留下，我按市價付錢，若你不愿，把桌上的山藥粥喝了，我讓田平送你回家。”男子笑道，吩咐身后小廝：“臨行前在外頭藥鋪?zhàn)屍酱〒彀吞锛t棗給姑娘?！鞭D(zhuǎn)頭對清燕道：“氣血太虛，若家中有糯米花生別吝惜，熬粥補(bǔ)補(bǔ)身子?！?p> 說完在小廝迭聲應(yīng)答下，便要離去。
“公子，可是不記得我了？”清燕含淚沖呂蕎背影喚道。
他回頭，有些發(fā)愣：“你是？”
清燕緩緩從兜內(nèi)掏出藥瓶，托在手中欠身道：“我今日特來謝過公子?！?p> 呂蕎取過藥瓶，悶了會，倒是想起來，并不在意，只道：“舉手之勞罷了?！?p> 清燕咬唇搖頭，淚水如荷露傾蓋：“對公子不過舉手之勞，對我卻是莫大的恩情，公子不嫌我賤姿肯出手醫(yī)治，我們鄉(xiāng)下人不懂得大道理，但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還是明白。”
她下地?fù)u搖欲墜走到門后，想背起背簍，伙計趕緊搶過：“姑娘，使不得?！?p> 她身形晃動，似乎又要暈倒，呂蕎出手將她扶?。骸翱刹坏脛诶??！背庳?zé)小廝道：“田平你呀，真是盡闖禍?！?p> “不怪小哥，是我硬要闖進(jìn)來。”清燕將藥瓶放在桌上，側(cè)身扭開呂蕎的手，面似桃紅，單手撐桌，另一手扶著頭，輕聲道：“我不知如何感激公子恩情，收筐新芋，趁天未亮走了一個時辰的山路。想公子醫(yī)術(shù)了得，便挨家打聽城中醫(yī)館。好不容易尋到這么氣派的醫(yī)館，心想這才該是公子坐診的地方。一心念著謝公子恩情，急躁往里頭沖，小哥并未推我，是我忌諱男女有別掙脫他手摔倒在地，反倒我要向小哥賠禮?！?p> 清燕說完一番話，觀男子面色沉著不知作何感想，不由心里忐忑。
突然外頭腳步聲和喊聲同時傳來：“哥哥?！?p> 話音剛落，闖進(jìn)來位姑娘。
清燕認(rèn)得是那位嬌艷動人的小姐。
呂嬌踏步進(jìn)門一眼見她先“咦”了聲，又見桌上山藥粥，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到他哥哥身上，撅嘴道：“.哥哥好吝嗇，請客吃飯只擺一碗稀粥?！?p> 踱步到床邊，看床上凌亂的被褥，又道：“放過雜物的屋，讓人家姑娘住，不像話。”
對清燕巧笑嫣然道：“姑娘眼熟，不知幾時扭斷了手摔斷了腿到我們店里瞧過病？既是女病人，也該找我或丫鬟接待才對。哥哥是笨蛋，壓根不懂男女有別，若輕慢姑娘，下會怎好意思再來就診?！?p> “好啦，別在這胡鬧。”呂蕎對妹妹是又愛又怕，見她小嘴吧唧吧唧像小金魚似的吐出連串話，羞的女子啞然失色。于心不忍，對田平道：“看著姑娘吃完粥，記得將人送回家，落下的黃事自己辦好?！闭f完拽妹妹出門。
兩人你說我哄的遠(yuǎn)去。
田平賠著幾分小心，對清燕說道：“姑娘喝粥吧?！?p> 她愣在原地，耳邊聽見男子哄他妹妹離去的聲音，那聲如雨打竹葉，風(fēng)吹清泉，是這輩子聽過最動聽的聲音。
她慢慢坐回床邊，在田平幾分癡的目光下，露出柔怯含蓄的笑：“謝謝小哥，也坐下一道吃吧?！?p> 田平躊躇推辭了番，清燕未勸，隨意問道：“不知你家公子該怎么稱呼，說是報恩，卻連名字也不知，往后更不敢走動?！?p> 田平聽她意思以后會再來，欣喜接腔道：“公子姓呂，名蕎，你一說呂大夫誰都知道?！?p> 清燕點(diǎn)點(diǎn)頭，放下粥，為田平盛碗勸道：“小哥也吃。”
田平方才歡喜接過，只覺得這位姑娘又好看又體貼，說不出的嬌柔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