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玉山先生先回過神來。
“這位是愚弟友人家的千金,奉她家大人之命與我送果品來,剛才濟誠是通報過的,不想我卻忘了……看我這記性?!笨谥腥绱苏f道,玉山先生朝著三娘一笑,似是教她莫要懼怕,說話間還伸手在那少年后背拍了一記,“三娘過來,快來見過無憂先生?!?p> 少年被拍了一下,頓時回魂,急急低下了頭去。三娘不知道這個“無憂先生”到底是什么來頭,可既然被老師如此吩咐了,便也過去見禮。
那無憂先生見她過來,也不說話,只是看她行禮拜過。玉山先生接著說道:“三娘姓韓,祖上世代從戎,出了兵將校尉無數(shù)。便是現(xiàn)今家中也有習武規(guī)矩。但凡她家的人,無拘男女遑論老少,只要會走路便懂幾招橫刀鐵盾?!?p> 聽了這話,無憂先生面上倒露出了些許贊許之色,點頭道:“勇烈之后?!彼久嫔缢?,明明一張神仙面孔看著卻半點不見和藹,如今稍松了些下來,才算不令人望而生畏。
“先生過譽,不過粗人營生……”三娘低頭再拜,心中還有些糊涂慌張,不太懂怎么一下就過來和人問好見禮了,能想到的就只剩一條:旁邊那默默站著、一言不發(fā)的少年,很有些眼熟。
……是在哪里見過嗎?莫不是父親哪位同僚的公子?她胡思亂想道。
可等再聊了幾句,她便明白過來,她和那少年是萬萬不可能見過的——無憂先生幽居昆侖,數(shù)十年未有涉足中原,如今是為了探訪道友才遠游江南。那少年是無憂先生愛徒,自然始終跟隨在他身邊,哪有機會跑來吳門在三娘面前晃蕩?
前因后果說了個明了,三娘終覺得腦中熱氣隱隱散了些。只不知為什么,就算知道未曾見過,她還是有些不敢在那少年面前抬頭。
玉山先生倒似是察覺了什么,對那少年說:“鴻兒,這次算你沖撞了三娘。三娘年紀還小不如你懂事,當你讓她?!?p> 聽了這話,少年連忙賠禮,三娘無論如何不受,兩人再三推讓結果鬧了得又紅了臉。
這回兩個老道倒是都笑了。
如此一來,客也不急著走了。玉山先生干脆再領無憂先生并鴻兒、三娘及仆婢們回了客室,吩咐道童再添香茶果品。
無憂先生冷面卻不冷心,玉山先生問三娘近日家中如何、功課怎樣之類瑣事,他也在旁細聽。之后更是干脆問了三娘生辰,替她卜算。
三娘如實報了,無憂略微沉吟,說道:“這樣生辰……主天性聰慧,詩書或樂理上頗有才華。少時家中富足康泰,無煩無憂。待到長成時似有上青云之意,但終歷經(jīng)世事,明白榮華富貴不過虛華幻夢。耳上有紅痣,定極受夫君愛重、舉案齊眉,可姻緣一宮卻反而有不暢之相,想來好事多磨……好在中年之后便轉平順,還有仙緣之遇。折算一番,倒也不落下乘?!?p> 說話間他又要三娘伸手看她骨相,掠一眼之后又說道:“根骨健朗,性情舒展,心中有丘壑,頭頂一片天。當非戰(zhàn)戰(zhàn)兢兢討生活之小婦人?!?p> 這些話三娘聽得不是那么透徹,但也知道無憂說的是好的,于是連忙站起來拜謝賜卜。無憂抬手攔她,那邊廂玉山卻偏來逗趣找事:“三娘不必行禮,無憂道兄最愛琵琶,比起拜謝,你還不如以曲相酬?!?p> 三娘一愣,又覺得頭上開始泛熱氣了——與長輩獻藝倒是無妨,可那少年鴻兒還在旁邊……連忙推辭“學藝不精怎敢班門弄斧”,結果還沒說幾句玉山已命道童捧來琵琶。
辭無可辭,三娘只得拉開架勢:接過遞來的琵琶,她走到一旁整衣坐下,橫抱琵琶摘下?lián)茏?,略試了幾個音又轉了轉弦軸,等覺得音都切上了,沉下心來反手一劃,卻是一首《胡騰》。
要說琵琶一藝,三娘可是頗下過苦工的。
她母親崔夫人生于世家,自幼融染梨園風雅醉心音律,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未及笄便已聲動長安,哪怕教坊名家聽后也只剩一個服字。她原想將一身本事盡傳兒女,卻沒想到長子次女都無意于此道,待到三女出生,才終于抓住了個不厭學的學生——被這般的母親耳提面命了近十年,三娘琴藝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三娘心性舒朗天真無邪,最愛健氣曲調(diào),《胡騰》本是她日常多練的,心中無想便可手弦相應,隨性彈來。一時間客室內(nèi)諸人皆屏息靜氣聽她演奏,只覺技法純熟細膩,曲程自如仿佛閑庭信步,順似泉涌圓珠澀如霜刀破竹,更兼有一番灑脫風骨、華貴趣致。
無憂深諳琵琶之道,聞此佳曲不禁撫須頷首,面色更松。坐在旁邊的鴻兒不敢有大動作,卻也微挪了一下,抬起頭來正視三娘。
此時三娘正入佳境卻突覺有異,略掀眼一瞧,卻發(fā)現(xiàn)少年已抬頭注視自己,不由得呆了一呆,手里跟著一滯,撥子位墜了一分,一抹帶了兩根弦。
好死不死,那鴻兒也很通音律。
突然聽得錯音,他沒忍住輕輕“咦”了一聲。三娘一聽便知他已聽出自己彈錯,心中一慌手下當場沒了章法,下意識死命往下一按,只聽“嘣”的一聲,一根大弦應手而斷,抽了她手一下。
“啊啊?。∪?!”
一直站在一旁的小婢女叫了起來。
其實三娘的手沒什么大礙,不過被抽了條約莫半寸長的細細血印子而已,于她而言算是不疼不癢。
可讓客人受了傷損……在玉山來說還是過意不去的。只是這客人是他自己的學生晚輩,他并不太好直接稱歉。
或者給三娘些什么罷,只當賠禮。玉山如此想道。不料他正打算開口呢,無憂卻先了他一步。
“韓小娘子?!睙o憂正色喚了三娘一聲。
三娘連忙挺直了背,低頭斂容。
“今日之事,實因老朽而起。不但拖了韓小娘子辦事的時辰,還……”
沒想到此時三娘卻突然開口斷了他的話,神情爽朗一派大方天然:“道長不必介懷。未曾誤我時辰,況人生歡聚何難得。”
聽了這話,無憂竟一時無言。過了一會,他松下雙肩,微嘆一聲:“……看來老朽與小娘子確是有緣。也罷,老朽贈你一套劍法,只當應緣。自明日起,日日雞鳴前至此館習劍演練?!?p> 三娘原還猶豫,玉山卻是大喜,一把拖過三娘就要她磕頭敬茶尊“師父”,無憂先是不受,可推讓幾次之后卻也就接了。
露水師徒也是師徒,既然得人尊稱那自當坦誠。無憂終是對三娘講了些自己的來歷——他原是玉山的正經(jīng)師兄,師兄弟倆早年在昆侖山中一散道門下習藝,不過無憂先入門了十多年。道人飛升后,他們兩人各有緣法分道揚鑣,直至今日才再聚首。那少年是無憂在戈壁中拾得的孤兒,既不知父母家鄉(xiāng),亦不知生辰族裔。無憂未替他取名,只單賜了一個號,是為“孤鴻”。
孤鴻……
三娘心中默念此二字,覺得似乎有些不太吉利??赊D念一想,他這般身世,此號還真是十足貼切,況無憂先生何等人物,如此為之必有他的道理。當下不再多想,只過去拜見新師兄。
這邊三娘過來行禮,受禮的孤鴻卻是看都未再看她,只做眼觀鼻鼻觀心狀,躬身作揖淡淡回了一聲“韓師妹”。
孤鴻年紀尚幼,再往大里猜也超不過十六,且是被無憂這么個神仙一手帶大的,所以自有些遲鈍之處。且剛才他“咦”了一聲亂了三娘的曲子,心下已是自責,只好屏息靜氣不露聲色,免得再擾對方。
而三娘就頗有些小孩心性了。
她家有兄姐,本就慣于與大孩子打交道,且這么一番陣勢下來,她怯場認生的勁頭已過。此時見孤鴻面色驟冷態(tài)度拘謹,日常那股皮猴子本性便立時翻了上來,突然抬腳往孤鴻面前跳近一步,沖他做了個鬼臉。
孤鴻怎么也料不到這新收的師妹會有此舉動,不禁退了一步。
他先是瞪眼看著三娘,少頃之后面孔開始泛紅。他又支吾了兩下,一副想說什么但說不出來的樣子,之后卻又懂了似的靜了下來。
未再行禮,他改口道:“……師妹?!?p> “恩!”三娘樂呵呵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