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吳中詩社
自唐宋以來,江南戰(zhàn)亂較少,時局相對安定,加之衣冠數(shù)次南渡,使得南方后來者居上。
尤其是江南一帶,富庶繁華,文風(fēng)鼎盛。
隨著隋唐科考以來,門閥貴族勢力日趨衰落,士族崛起。
而物華天寶的江南,成為這些文人墨客,士大夫聚居的首選之地。他們崇禮興學(xué),書院,私塾遍地,使得江南一帶,文風(fēng)大盛。
至本朝開國以來,南方尤其江浙一帶,科考上榜的進(jìn)士,十之七八來自江南。
當(dāng)年太祖殿試時,面對滿朝高中進(jìn)士,多出自江南的形勢,大為震驚,不得不破格選拔,北方士子入朝為官,以穩(wěn)定朝局。即便科考之策,向北方士子傾斜,依然難擋江南多才子的局面,足見江南文風(fēng)之盛。
江南多才子,出則封官拜爵,退則隱居不仕。
歸隱的文人大儒,或寄情山水,隱居山林;或隱于草廬,茅舍,看淡榮華;或修造園林,附庸風(fēng)雅,獨得其樂;或大隱于市,撫琴高歌,一醉方休。
這些文人墨客,除卻吟詩作對,揮毫潑墨,飲酒放歌外,也會聚在一起,或探討筆墨丹青,或出書結(jié)社。有時趁著醉酒,指摘時弊,發(fā)發(fā)牢騷。
這一日,文鵬溫習(xí)完功課,前往老先生家。
卻見老先生正在房中,整理衣衫。
見文鵬前來,他歡笑道:“今日先生我不授業(yè),陪先生去吃酒,拜會幾位故人?!闭f罷,拉著文鵬出得門外。
家丁已在店外,備好了車馬。許是老先生心情極佳,竟捎上兩壇美酒,一路上,不時哼著小曲。
文鵬不解地問道:“師傅何故如此喜悅?不妨道來,也讓徒兒歡喜一番?!?p> 王老先生捋著胡須,回道:“先生我?guī)孜焕嫌丫蹠钟卸辔粨唇恢?,將前來相聚。你說,師傅我怎能不,歡欣雀躍?”
文鵬從老先生口中得知,他常與幾位故友聚會,撫琴作畫,吟詩作對,飲酒作賦,好生愜意。
文鵬聽著老先生念叨,不時望著車外。
馬車沿著大道,穿過蟠門,晃晃悠悠地朝著南郊駛?cè)ァ?p> 老先生笑道:“可惜你小子年少,若非如此,可入我社,做一個逍遙散人,豈不快哉?”
“是何社?莫非要結(jié)社營私?這可是朝廷忌諱,徒兒才不去湊熱鬧呢!徒兒才不要作何,方外之人,我要金榜題名,入仕建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蔽涅i回道。
“好小子!有‘志氣’!不過在老夫看來,那是迂腐至極,可惜了這副皮囊,滿腹皆章句??床煌高@鏡花水月,黃粱之夢!哎!君非叔孫通,與我本殊倫。老夫錯矣!真不該收你為徒?!崩舷壬鷿M臉不悅,轉(zhuǎn)過身,佯怒道。
誰知文鵬大笑,口中說道:“徒兒知道先生在罵我,不過后悔晚矣!”
他嘆氣道:“哎!可惜我娘不讓我求取功名??晌胰舨蛔龉?,今生就要如先生一般,老無相伴!命苦也!”
老先生見文鵬反唇相譏,也不介懷,好奇地問道:“小子,看上哪家女子?要不,老夫作回月老,給你保媒一大家閨秀?”
“才不要呢!娶妻當(dāng)娶蕭玉香!”文鵬一口拒絕,直言道。
老先生若有所思,原來是近些時日,常來畫坊,與他玩耍的女子,卻也是天設(shè)地造的一對。
老先生大笑道:“小子,就這點出息?入仕只為一女子?可值當(dāng)?若是封官拜相,妻妾成群,那時你可會看花眼咯!”
文鵬回道:“又有何不值得?不瞞先生,我與香兒已私定終身,此生非她不娶!”
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老先生大笑不止。
閑談間,已到聚會之地,夜幕降臨,月上柳梢。
此地位于太湖之濱,禪寺西側(cè),甚為幽靜,清雅。文鵬細(xì)看,卻是一座別致的園子。
四周圍著不高的院墻,一座圓形的拱門,映入眼簾。園內(nèi)樹木繁茂,綠草茵茵,花香撲鼻。兩條幽徑,通往遠(yuǎn)方。
先生命家丁,將馬車牽往,園子西側(cè)的湖邊等著,他帶著文鵬向園子里面走去。
小徑通幽,別有天地。小橋流水,長廊回轉(zhuǎn),碧波蕩漾,草木郁郁蔥蔥。
沿著小路,又繞過數(shù)座假山,來到園子的中部?;ú菅谟?,流水潺潺之間,有座寬敞的亭子。
亭子內(nèi),點上了燈火,已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老先生大笑道:“諸位海涵,老夫晚矣!老夫晚矣!”
見是老先生帶著一學(xué)童前來,眾人止住歡笑,紛紛起身施禮。石桌東面的一老翁,捋著白須道:“仲庵兄姍姍來遲,一言‘晚矣’就想將我等打發(fā)去,豈能便宜了你?當(dāng)罰酒三杯。”
眾人大笑,紛紛附和。老先生笑道:“梁老兄,就你鬼主意多。那是當(dāng)然,老夫甘愿受罰?!?p> 說話間,兩人上得臺階,來到亭子中。眾人寒暄后,紛紛落座。
涼亭中間的石桌前,圍坐著八人,略顯擁擠,桌上擺著美酒佳肴。
西面留有空位,王老先生坐下,連飲三杯。
文鵬望去,席間一僧,一道,除卻師傅,慧遠(yuǎn)禪師,鶴林道長,梁先生四人年長外,其余五人約莫二三十歲模樣。
其間有兩位女子,一位王姓女子,三十多歲模樣,舉止溫文爾雅,風(fēng)姿綽約;一位杜姓女子,二十有余,亦是貌美如花。浦先生,張先生,徐先生亦是樣貌不凡,風(fēng)流倜儻。
桌旁一侍女,不時為眾人斟酒。亭子的長椅上,又坐著兩名美貌的女子,一人懷抱琵琶,一人身前,擺放著古琴。
文鵬細(xì)看,那道長身后,還立著一位面若桃花,亭亭玉立的女子,年紀(jì)和他相仿,只是一身白衣道袍,顯得飄逸脫俗。
王老先生剛飲完三杯,那五位后輩,紛紛起身敬酒。
老先生舉起酒杯,笑道:“爾等是非要將老夫灌醉,好讓老夫酒后失態(tài),醉酒高歌。不過,今夜我吳中詩社,又迎來幾位故人之后,老夫感慨良多,滿是歡喜。當(dāng)痛飲此酒?!?p> 老先生言語動情,竟眼含淚花。飲過數(shù)杯,些許微醉,面露紅光,他令文鵬,將兩壇美酒放在桌上,笑道:“這是老夫自釀的陳年藥酒,老夫可是舍不得喝上一口,今夜分與諸位同享?!?p> 侍者打開酒壇,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面而來,有梅香的清淡,有藥香的綿滑悠長。
慧遠(yuǎn)禪師連連贊嘆,好酒,好酒!
換過藥酒,行起飛花令,眾人舉杯再飲。一時間,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絲竹悠揚,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眾人正欲吟詩作對。卻見那道長,不時打量著文鵬,笑道:“仲庵兄,我觀你這書童,天資聰穎,乖巧伶俐,出塵脫俗,眉宇間有股不凡之氣,靈氣十足,不若給道人作個道童?!?p> 眾人聽聞,大笑不止,老先生輕笑道:“元真道友,此言差矣。你已有一聰慧伶俐,清修脫俗的女弟子,還要打老朽徒弟的主意,老夫豈肯讓你度去?哈哈,再者,即便老夫肯割舍,我這徒兒卻冥頑不靈,醉心功名啊?!闭f罷,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文鵬施禮道:“師傅所言極是,學(xué)生多謝仙長垂青。未參破紅塵,尚要娶妻生子,怕是辜負(fù)仙人美意。”
眾人聽罷,又是哄堂大笑。那鶴林道長似有不甘,捋著白須,接著說道:“我道門廣開方便之門,也可結(jié)為道侶,雙宿雙休。我這徒兒——碧水瑤,年方二八之際,可與你共結(jié)連理,成雙入對,作一對神仙眷侶,豈不美哉?”
眾人聽出這鶴林先生收徒之意,歡笑不止,不時插科打諢,好言相勸。那道人的女弟子,聽聞師傅戲言,滿臉羞澀,嬌怒地捶打師傅的后背。
怎知這文鵬,一本正經(jīng)地回道:“學(xué)生已有意中之人,多謝仙長厚愛。南園遺愛,故劍情深,尾生抱柱,學(xué)生怎敢喜新厭舊?”
誰知文鵬此言剛出,眾人已笑得合不攏嘴,前仰后合,兩位佳人更是掩齒而笑。
文鵬不知他們?yōu)楹伟l(fā)笑,不時摸著腦袋,看向老先生,誰知他師傅更是捧腹大笑,手中的酒水也撒了出來。
正當(dāng)眾人談笑風(fēng)生之時,從東門方向,慌慌張張跑來一小沙彌,嘴里低聲喊著:“方丈不好了,官兵來了?!?p> 那小和尚來到亭前,氣喘吁吁地與禪師講著。
慧遠(yuǎn)禪師回到座位前,對眾人道:“原來是錦衣衛(wèi)辦案,途徑此地,說是要拜會貧僧。大和尚去會會他們。諸位慢用?!?p> 禪師說罷,正欲離去。老先生放下酒杯,肅穆道:“這幫鷹犬,真是掃興。依老朽看,爾等晚輩還是速速離去,我等改日再聚,以防夜長夢多?!?p> “仲庵兄,何必如此緊張?我等聚會光明正大,何必為了他們,搞得風(fēng)聲鶴唳,不歡而散?”梁老先生不滿道。
“正是。仲庵兄,我等難得一聚,正在興頭上,豈能說散就散?再者,有貧道與大和尚在,量他們也沒這個膽量?!柄Q林道人也在一旁勸解道。
“來日方長,散了,散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即便無事,也會被他們問出事來。諸位聽老夫一言,這幫狗腿子,壞事做絕,遇到他們還是躲遠(yuǎn)點,老朽先行告辭?!蓖趵舷壬槐菊?jīng)地告誡眾人。
眾人見老先生執(zhí)意要走,低聲商議起來。大和尚思慮片刻道:“仲庵兄言之有理,依貧僧看,諸位還是先行散去,我等改日再聚。我與鶴林先生,梁先生拖延住他們,諸位速速離去?!?p> 眾人低聲道別,各自帶人散去。老先生拽著文鵬,就向北門而去。
文鵬見老先生醉酒,走路搖晃,站立不穩(wěn),前往北門還有段路程,不由得攙扶著先生,往圍墻邊走去。
先生道,師傅我還沒醉呢,這是要去哪里?
文鵬來不及細(xì)講,只言要和先生翻墻而出。
老先生想想,跟著文鵬來到墻邊。這墻雖說不高,老先生畢竟上了年紀(jì),難以翻越,正欲轉(zhuǎn)身,走回正門。
怎知文鵬身子一蹲,讓先生踩著肩膀。先生笑道:“徒兒尚幼,怎經(jīng)得起老朽這把老骨頭?”
文鵬著急,連忙催促先生,讓他扶著墻邊小樹,踩上肩頭。文鵬扶著墻,緩緩而起,先生扶著圍墻,挪動身體,趴在墻上。
這文鵬從小翻墻爬樹,這一人高的矮墻,自然不在話下。
兩三下就爬到墻上,跳下后,用雙手接住先生,將他帶下圍墻。來不及多講,背著先生就往馬車處跑。
老先生趴在文鵬肩頭,不忘調(diào)侃:“你這孩子,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燈,小時候,沒少惹你娘生氣吧?”
文鵬氣喘吁吁地回著:先生怎知,我和小伙伴,整日里下河摸魚,上樹掏鳥窩,區(qū)區(qū)矮墻,怎能難得住我。
說話間,兩人已到馬車處。家丁見兩人翻墻而出,知道出了狀況。
待兩人坐好,駕著馬車,直奔姑蘇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