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下)
夜幕降臨皇城,太監(jiān)一聲尖利的嗓音打破了夜的沉寂:“咸陽公高允覲見——”
拓跋弘馬上合上了書,起身迎接來人,林公公拂手示意兩邊的小太監(jiān)把椅子搬到殿中。
一個老者緩緩踏入殿中:“老臣高允拜見天子。”說著,就要行跪拜大禮。
拓跋弘立刻扶起了老人:“咸陽公無須如此。”
他將老者慢慢扶到椅子上,道:“咸陽公深夜前來,有何要事?”
高允笑了笑,道:“老臣是來向陛下請求致仕的。”
拓跋弘愣了愣,旋即問道:“怎么會這么突然?”
高允道:“老臣的身體自己心里清楚,之前只是咳嗽幾聲,就養(yǎng)了差不多一年。太醫(yī)告訴老臣,若是能隱居林泉山水之間,以天地之清氣驅(qū)散病氣,還可能續(xù)命幾年?!?p> 拓跋弘點了點頭:“太醫(yī)所言必是肺腑之言,咸陽公一生為大魏殫精竭慮,如今也該歇下了?!?p> 高允作揖道:“多謝陛下”,頓了頓,又道,“老臣之前臥病這些日子,對朝堂之事也是有所耳聞,陛下頒布的反腐削爵二令甚是激烈啊。”
拓跋弘不語。
高允望向年輕的帝王,緩緩道:“不如恩威并施,給百官開月俸。”
“月俸?”拓跋弘望向高允。
“是呀”,高允緩緩道,“我大魏官員一向是沒有俸祿的,每月只有絹匹絲綢之類的物件,這才引得各級官員貪污不斷,陛下若是直接給他們開俸祿,他們便會在敬畏之余對陛下心存感激,就不會這么抵觸新政了?!?p> 拓跋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朕明白了?!?p> 高允又道:“如今齊魯之地的移民源源不斷到達平城,需要安撫。齊魯之地儒學(xué)之風(fēng)靡遠勝平城,若不能以文德感召,他們是不會徹底消停下來的?!?p> 拓跋弘道:“咸陽公待如何?”
高允道:“晉亂時,中原的名門望族一支南下,一支西去涼州,涼州自此文風(fēng)昌盛,先后涌現(xiàn)出宋纖、郭荷、郭瑀、劉昞等大儒。大魏平定涼州后,樂平王曾拜年近古稀的劉昞為從事中郎,劉昞因年邁未能東遷而居留姑臧,后病逝于返回敦煌的途中。劉昞雖已逝,但他的弟子遍布雍涼,其中翹楚索敞如今亦在涼州,陛下不如派侍者攜陛下親筆信請他出山,前往平城教化百姓學(xué)子,到那時,南人自無話可說。”
拓跋弘點了點頭:“咸陽公認(rèn)為派何人去合適呢?”
高允笑了笑:“依老臣之見,陛下身邊的賈中侍就很合適。前幾日老臣見他于街頭舌戰(zhàn)南人,頗有臣一故友當(dāng)年之風(fēng)采?!?p> 拓跋弘道:“朕馬上就會寫書信一封,讓賈秀前去求賢。”
高允又道:“陛下,如今您雖已親政,但朝中仍是暗波不止。朝中內(nèi)耗,便會損傷國本,國本一旦損傷,外敵便會入侵。今柔然已換了可汗予成,不再與大魏是姻親,此人野心勃勃,不得不防?!?p> 拓跋弘起身向高允作了一揖:“咸陽公今日所言,朕必會銘記于心?!?p> ------
高允剛走下一級臺階,正好碰到前來安樂殿的太尉馮熙和副將江圖。
馮熙作了一揖,道:“咸陽公?!?p> 高允亦作揖道:“太尉大人?!?p> 馮熙連忙扶起高允:“咸陽公是三朝元老,馮某怎能受得起?”
高允道:“馮太尉早已封王,如何受不起老朽這禮?”說罷,又感嘆道:“昔日的北燕皇太孫如今已成了大魏的王侯貴胄,青蓮道人當(dāng)年到訪長安,說太尉大人日后定富貴無匹,果真如此啊?!?p> 馮熙笑了笑。
高允又道:“太尉大人如今已位極人臣,想必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了吧?!?p> 馮熙道:“馮某能有今日全是先皇和陛下賞識,不敢有什么不滿足之處。”
高允點了點頭,道:“太尉大人有所不知,我有一個學(xué)生,就是沒想明白這大魏到底是何家之天下,才不得善終。要是所有人都能像太尉大人這么想,陛下得少多少煩心事啊?!?p> 馮熙道:“咸陽公說的是?!?p> 高允道:“陛下還在等太尉大人,老朽就不耽誤太尉大人了,先行告辭了?!?p> “咸陽公慢走?!?p> 望著老者在夜幕中遠去的背影,江圖開口道:“聽說這咸陽公在先帝病倒后也跟著病倒了,之前太后怎么請他出山,他都說在病中,如今我看他腳步穩(wěn)健,毫無病態(tài)?!?p> 馮熙道:“咸陽公歷任三朝不倒,為人處世非常人可比。當(dāng)年崔浩寫國史觸怒太武帝被誅九族,他亦隨崔浩修史,卻能獨善其身,你道是為何?”
江圖道:“想必是一時走運?”
馮熙搖了搖頭,道:“天下沒有平白無故的幸運,是皇太子拓跋晃一力保下了他?!?p> 江圖不解道:“景穆太子不是向來排斥漢臣嗎?怎會保下他?崔浩之死不就是景穆太子一力促成的嗎?”
馮熙道:“而且他與崔浩還是至交,卻能在景穆太子和崔浩這兩個宿敵之間左右逢源,常人實難望其項背。”
江圖道:“可剛剛那番話……”
馮熙道:“我與他本就不是一代人,他會這么說,說明他已經(jīng)向陛下請求致仕,即日就將啟程,不知會去何方隱居,自然不會再與我有交集了?!?p> ------
清晨,盈盈一打開瑤光寺后院門,就見一老者站在門前,身后不遠處還停著一輛馬車。
她愣了愣,還是老者先開了口:“盈盈姑娘。”
“您是?”她遲疑著開口問道。
“老朽高允,此次是特地來接兩個孩子的。”老朽道。
高允這個名字就算她身處南朝也很難不知道,他口中的孩子必然就是那兩個小鬼了,便問道:“不知您與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
高允道:“他們是我弟子的孩子,如今他們的爹娘叔叔都走了,外祖一家又遠在千里之外,不如就隨老朽去吧?!?p> 她遲疑了一下,問道:“您怎么證明您的身份?”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背后傳來孩子們的喊聲:“公公——”
只一瞬,兩個孩子已經(jīng)沖到了老者懷里,老者摸了摸孩子們的頭,孩子們巴巴地望向她,儼然已經(jīng)與她成為陌路人了。
高允微微一笑,她道:“是我多慮了,您帶他們走吧。”
高允道:“若是有緣,我們還能再見面”,頓了頓,又道:“青蓮現(xiàn)在已經(jīng)醒來,盈盈姑娘無需擔(dān)再憂了?!?p> 她自己都不知道師傅已經(jīng)醒過來了,這老者是怎么知道的?便問道:“您怎么知道……”說到這里,一個念頭劃過了她的腦海:“師傅身處南朝,卻對北魏政局一清二楚,都是您給他通的消息?”
高允笑著點了點頭,她又問道:“你們?yōu)槭裁础銈兪鞘裁搓P(guān)系?”
小女孩拉了拉高允的手,似乎是不想再站著了,高允望著她說道:“盈盈姑娘想知道的一切以后自會一一知曉。人各有志,看上去閑云野鶴的人可能多年來只為一個無謂的理由四處奔波。這皇城內(nèi)人心涌動,我已經(jīng)老了,這兩個孩子太小又失去了親人,都不適合再待下去了。前路遙遙,雖然有時候看上去是無邊黑暗,但只要心里有光亮,就總有撥云見日的一天,姑娘伴在陛下身邊,也應(yīng)該時刻提醒陛下這一點?!?p> 高允的一番話,她好像隱隱聽懂了,又好像云里霧里,思緒漸漸飄散開來。
待到她回過神來,高允已經(jīng)牽著孩子走遠了。望著老者牽著小女孩的背影,她不禁想起自己當(dāng)年被師傅撿到的時候也是差不多這么大,便高聲道:“當(dāng)年師傅在戰(zhàn)場上撿到我是巧合嗎?”
高允停下了腳步:“是巧合也是必然,如果青蓮想與你說,自然會跟你說,老朽就不越俎代庖了。”
馬車遠去,塵土飛揚,良久,她收回思緒,剛想回屋,就聽見一個男聲從背后傳來:“請問……”
怎么現(xiàn)在大家都喜歡走后門了?她轉(zhuǎn)過身去看向來人。
“請問慕容夫人是住在這兒嗎?”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來人,終于開口:“你是……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