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路清風(fēng)伴我行(一)
盈盈跟著真安和馬車行至城門,城門口冷冷清清,她不禁抬頭望了望城門樓上高高懸起的匾額。
平城,以后不會再來了吧。
“怎么了?”真安見她出神,關(guān)切地問道。
“沒事,走吧。”盈盈收回了思緒。
一行人正欲出城,身后傳來一聲呼喚:“琴師姑娘——”
他們回頭望去,只見一青年男子正向他們走來,身后還跟著一輛馬車和兩三個侍衛(wèi)——是賈秀。
賈秀走近,和盈盈互相行過禮,又和真安打過照面,笑著開口道:“真是巧啊,在這兒也能碰見姑娘?!?p> “是啊?!庇?。
“不知兩位要去哪兒?”賈秀問道。
“涼州。”
賈秀難以置信般地說道:“天下竟有如此巧事!賈某也正要去往涼州?!?p> 她也不禁感嘆世事之巧,賈秀又道:“賈某此去涼州乃受陛下囑托,迎索敞先生進(jìn)京,不知二位此去有何貴干呢?”
她道:“是為完成亡母遺愿,尋訪一失落親族?!?p> 賈秀點了點頭,道:“既然目的地相同,不妨在路上做個伴,也好互相照應(yīng)些?!?p> 她知道賈秀一番好意,但她向來喜歡獨來獨往。正當(dāng)她沉思之際,一直站在身旁不發(fā)一言的真安作揖道:“那就多謝大人美意了?!?p> 賈秀亦還禮道:“公子無需客氣?!?p> 賈秀又望向她,她只好道:“賈大人一番美意卻之不恭?!?p> ------
越往西行,官道沿途的景色越發(fā)荒涼曠遠(yuǎn)了起來,天空中鴻雁高飛,秋風(fēng)送來陣陣低鳴,她不愿再看如此蕭瑟之景,干脆放下了車簾。這樣一來,她便只能和真安面對面坐著,氣氛一時有些尷尬,這么多年不見,總歸是生疏了。
真安望著她,試探著開口道:“盈盈,其實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那時你已經(jīng)記事了,長大之后為何不自己尋來?”
她沉默了一會,終于開口:“既是被拋棄之人,又何必回來?”空氣中一片寂靜,她垂下眼簾,默默道:“父親和爺爺都是名震一方的大將,我是女子,無法領(lǐng)兵打仗,也就無法延續(xù)慕容氏的榮譽,所以父親收養(yǎng)了你,想把你培養(yǎng)成家族繼承人,這些我怎會不知?小時候爺爺待你比待我親近的多,我曾親耳聽到爺爺對父親說母親生了我之后體弱多病不能再生育,讓父親再添些妾室為慕容家開枝散葉?!鳖D了頓,又道:“我的出生便是錯的。”
真安一瞬的震驚過后是無奈與惋惜:“盈盈,你怎么會這么想?縱使太爺注重家族傳承,但你永遠(yuǎn)是慕容家的獨女,是將軍和夫人的掌上明珠??!這是不會變的?。 ?p> 她沉默不語。
正當(dāng)兩人陷入僵局之時,馬車停了下來,車廂外傳來敲打聲。她掀開簾子,見賈秀正站在馬車外。
賈秀語氣輕快:“已經(jīng)連趕了兩天兩夜了,讓馬兒休息一會兒吧?!?p> 她覺得賈秀說的話有理,便點了點頭。
賈秀感覺到馬車內(nèi)氣氛不太對,笑著說道:“這一路風(fēng)景大好,怎么我見這車簾緊閉?”
她道:“我待在平城一年,見平城繁華熱鬧,高樓聳峙,從前我游歷江南,楊柳岸邊,煙雨霏霏,這一路的景色太空曠蒼涼了,我不想看?!?p> 賈秀輕笑了笑,道:“姑娘是心思細(xì)膩婉轉(zhuǎn)之人,但姑娘可曾想過,再繁華精致的城池在千百年前也不過是一捧黃土而已”,賈秀似是想起了什么,指向遠(yuǎn)處道:“你看那夕陽美嗎?”
盈盈微微仰頭望去,只見遠(yuǎn)處群山峻嶺之間正掛著一輪斜日,落日余暉將一方天地映得火紅,一番景色壯麗而恢弘,望之令人震撼。
賈秀道:“這便是在平城和江南都見不到的西北風(fēng)光,人道是日薄西山,垂暮之勢,可知夕陽如此美好,正是因為在黃昏這個時候,其實做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只要活在當(dāng)下、積極進(jìn)取便可,豈能因為害怕結(jié)局慘淡就避世不出,那得錯過多少好風(fēng)景啊?!?p> 她望著那輪夕陽,心里有一個地方似乎隱隱被觸動了。
賈秀見她不語,又道:“其實西北風(fēng)光何止如此,姑娘可知,賈某此番要去的臨松郡便有塞上江南之稱?”
她見賈秀講得興致勃勃,便道:“賈大人不妨上來吧?!?p> 賈秀點了點頭,一會便上了車,和真安互相見過禮,便坐在一旁,迫不及待地開口道:“臨松郡因郡內(nèi)有臨松薤谷而得名,谷內(nèi)青山綠水,是百年前天下動亂之時的最后一片世外桃源,一大批中原名士安居于谷內(nèi),哦對了,臨松郡還是北涼皇室的故鄉(xiāng)呢。”
“是北涼王沮渠蒙遜一族?”真安問道。
賈秀道:“正是?!?p> 盈盈不禁有些疑惑:“涼州一塊不是大魏的領(lǐng)土嗎?怎么還有涼王?”
賈秀道:“七十多年前,涼州還是北涼國土,太武帝為穩(wěn)定北涼將自己的妹妹武威公主嫁給了北涼太子沮渠牧犍,北涼王沮渠蒙遜亦將自己的愛女興平公主嫁給了太武帝,兩家就此結(jié)下姻親,未料表面一派和樂,背地里卻是另一副光景,沮渠蒙遜死后,沮渠牧犍不愿受制于大魏,竟心生奸計想毒殺武威公主,公主被毒的消息傳入平城,太武帝震怒,出兵北涼,不久,北涼被攻破,沮渠牧犍率文武百官千人投降,武威公主顧念夫妻之情求太武帝饒了沮渠牧健,太武帝應(yīng)允,沮渠牧健雖然活了下來還和公主生活在一起,但已是囚犯一般,不久后,有大臣告發(fā)沮渠牧犍和北涼的遺臣遺民暗中相見意圖不軌,還在他家搜出了毒藥,太武帝盛怒之下給沮渠牧犍送去一張賜死的詔書……”
講到這里,賈秀沉默了,馬車內(nèi)氣氛變得沉重起來。盈盈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便在腦海中細(xì)細(xì)回顧著這整個故事,卻發(fā)現(xiàn)其中漏洞百出:北涼遠(yuǎn)在萬里之外,沮渠牧健要反魏暗地里做小動作便是,何必要毒殺魏公主,這不是唯恐魏帝不知道他有異心嗎?還是說……一個令人膽寒的念頭劃過她的腦海。
她想證實自己的猜測,遂望向賈秀,賈秀的眼簾正微微垂下。她突然覺得沮渠牧健很像一個人,終于開口道:“當(dāng)年北燕亡國太子馮朗犯了什么罪?”
賈秀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緩緩道:“通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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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宮深處,一衣著華麗的美婦人正跪在殿內(nèi),闔目敲打著木魚,安謐而虔誠。
未多時,身旁的侍女扶起了美婦人:“娘娘,陛下已將選妃之事全權(quán)交給了您,您何必再去和皇后商議呢?”
沮渠太妃邊走邊說道:“如今新人的名單已經(jīng)差不多定下了,但住所還未定,皇后是六宮之主,此事必要問過她才好?!?p> 兩人走到殿門前,天空中一排排鴻雁高飛,秋風(fēng)中夾雜著陣陣哀鳴,沮渠太妃不由望向天空……
侍女朝云不禁憂心,輕聲提醒道:“娘娘……”
沮渠太妃回過神來,輕握了握侍女的手:“走吧?!?p> 兩人緩緩走在皇宮小路上,沮渠太妃突然停了下來,朝云見狀道:“娘娘,怎么了?”
沮渠太妃道:“你聽……”
朝云細(xì)細(xì)聽著,一陣凄涼哀怨的歌聲飄入耳中,不禁大驚失色道:“這是……”
沮渠太妃緩緩向花草間的小徑走去:”涼州曲。“
正當(dāng)兩人慢慢走近時,歌聲戛然而止,轉(zhuǎn)而是一陣高聲謾罵聲。
兩人走到跟前,只見一個宮女正垂頭散發(fā)地跪在地上默默啜泣,背對著她們的嬤嬤一邊扇巴掌一邊罵道:“竟敢在宮中高聲吟唱禁曲!你有幾個腦袋……”
朝云輕咳一聲,嬤嬤轉(zhuǎn)身看到了她們,立刻下跪行禮:“奴婢拜見太妃娘娘。”
朝云道:“這宮女犯了什么錯?”
嬤嬤道:“回娘娘,這宮女在宮中公然吟唱禁曲,奴婢不敢包容,正要帶她去見皇后娘娘?!?p> 朝云道:“你無需拉她去見皇后,太妃娘娘自會處置,你先退下吧?!?p> “是?!眿邒吖Ь吹赝肆讼氯?。
朝云走到宮女身前,道:“這首歌是誰教你的?”
宮女的聲音有些怯生生的:“是奴婢的外祖母。”
沮渠太妃走到侍女跟前:“你外祖母是誰?”
宮女抬起頭,雖頭發(fā)凌亂,一張臉上布滿淚痕與紅印,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殊麗:“興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