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牽魂

　　臨江的小鎮(zhèn)到了夜里，水霧氤氳，潮氣混著些許淚水的咸味，將悲傷蔓延開來。

　　得知星兒沒能活下來的小晟哭地凄厲，小小的胸腔隨著他的哭泣劇烈抽搐著。安歌將他攬入懷里，輕輕拍著他那瘦骨嶙峋的背。

　　小晟就這樣哭了許久，直到累得睡著。安歌將自己的披風(fēng)罩在小晟的身上，將他抱回屋里，托夏蟬照顧。

　　夏蟬知道她這幾日為了賑災(zāi)的事殫精竭慮，如今又見星兒沒能活，心里抑郁，也不敢問她，只默默做著她交代的事。

　　安歌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恍惚之間聽到委婉清亮的笛聲飄過耳際，悠揚(yáng)綿長，如泣如訴，仿佛是花兒零落，碾碎在她的心田。

　　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聞聲尋過去，生怕驚擾了這吹笛之人。

　　她見到是他，有些吃驚。他一身冰藍(lán)色的錦緞長袍，玄紋云袖，低垂著眼，沉浸在笛音裊裊中。

　　她的腳步到底還是驚擾了他，笛聲緩緩?fù)Ｗ??！暗钕拢@擾您了?！卑哺柘蚬酉龈Ｉ硇卸Y，她夜里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衣，顯得更加清瘦。

　　“現(xiàn)下并無旁人，不必多禮?！惫酉鍪掌鹩竦?，抬頭望向她，弘瀡的眼睛似一汪秋水，格外溫柔。

　　“安歌斗膽想問，殿下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莫名覺著貼合心境?！?p>　　“此曲名為《牽魂》?！惫酉霭淹嬷种械挠竦眩坏?，“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道也。希望你不要過于介懷?！?p>　　深秋，夜涼如水，霧氣輕輕沾染上安歌的白衣，單薄的衣服微微貼近她柔弱的身子，隱約露出少女的曲線。

　　然而她的聲音卻是鏗鏘，“殿下，我知道在星兒這件事上我已經(jīng)做不了什么，眼淚是最無用的。但我想查清這決堤的緣由，告慰上云鎮(zhèn)無辜百姓的在天之靈?！?p>　　公子霄看著她纖瘦的女孩身子，似乎與這高潔志向毫不相關(guān)。

　　“這世上并不是什么事都有個緣由，你又何故執(zhí)著？”爾后他微微笑了笑，“你這丫頭，即便是要查決堤的緣由，也有夏大人，葉大人和傅大人?！?p>　　雖然知道這古代的禮教對女子不公，但她只想，至少是這一次，為星兒，小晟，為這些本應(yīng)幸福美好，卻因為洪災(zāi)而家庭支離破碎的孩子，盡綿薄之力。

　　她眸底神色堅定，“殿下，您夜奏《牽魂》，想必也是想要告慰孩子的亡靈。他們曾經(jīng)活生生地在我們眼前哭鬧，您心里惦記過他們，我也一樣。我雖為女子，但既然來了，便應(yīng)當(dāng)出一份力?！?p>　　語畢，安歌又向公子霄行了一次禮，轉(zhuǎn)身道，“天色晚了，殿下早點歇息。謝謝您的《牽魂》。”

　　她決心做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次日的清晨，天剛蒙蒙亮，安歌就喚夏蟬給她準(zhǔn)備一身男子的粗布衣裳。

　　“小姐，你這是想去哪？”夏蟬知道她如此喬裝打扮，定不是跟去施粥。她把找來的百姓衣裳整齊地疊好，卻將手壓在衣服上，不讓安歌取走。

　　安歌輕輕握住她的手，移到一旁，拿起那灰藍(lán)色的粗布常服，“我打算去鎮(zhèn)子上轉(zhuǎn)轉(zhuǎn)。你一定守口如瓶，切不可告訴爹爹和葉哥哥?！?p>　　“小姐！”夏蟬皺起眉頭，拉住她，“咱們這一路來已經(jīng)生了許多事端?，F(xiàn)在上云鎮(zhèn)剛剛平靜一點，但不知外面是否還有流民，怕是不安全。”

　　“所以我這不是打扮成個粗人出去么？”她邊說邊換上那套百姓裝扮，雖說夏蟬給她找的男孩衣裳，還是有些大。

　　換好裝束，安歌又找來一頂斗笠戴上，這會兒真看不出是個官家姑娘。夏蟬見怎么勸都無用，只使勁囑咐她早點回來。

　　臨出門她又轉(zhuǎn)頭向夏蟬叮囑道，“照顧好小晟?！?p>　　上云鎮(zhèn)剛經(jīng)歷過洪水，低洼的小路積滿了泥黃色的水。積水深的地方，有膝蓋之高。

　　一些沒那么粗壯的樟樹，東倒西歪地橫在路上。路邊的結(jié)實些的木屋沒被沖垮，門戶卻大開著，男人女人都不顧禮數(shù)，挽起褲管，趟在泥水中，用鍋碗瓢盆把涌入屋內(nèi)的積水舀出去。

　　安歌腳步靈動地跳躍著，小腳輕落在間或露出的土包上，能少沾染些泥水，這自然是前幾日勤加練習(xí)煙羽步法的功勞，雖然沒有爐火純青，卻也有不小的進(jìn)步。

　　她沿著積水深處的方向一路走，越發(fā)往鎮(zhèn)子的東面去。

　　“還有多余的窩頭，有需要的鄉(xiāng)親們快來領(lǐng)取?！卑哺杪牭揭粋€熟悉的聲音在呼喊。

　　今日是誰在東城施粥？

　　她微微抬頭向那聲音望去，只見一個清秀的書生不太熟練地從麻袋里掏出窩頭，旁邊站著個腰間佩劍的冷峻少年，一聲不吭地分粥。

　　今日是葉哥哥和楚王負(fù)責(zé)東城施粥！

　　來到上云鎮(zhèn)以后，由于跟公子霄住在一個院子，平日又忙著賑災(zāi)。她這幾日都沒見著葉知行和魏靈均，也不知他們具體的時間安排，真是疏忽了。

　　葉知行一向嚴(yán)謹(jǐn)保守，若是被他發(fā)現(xiàn)，肯定當(dāng)下就把她逮回去。

　　“這位兄弟，要個窩頭嗎？”葉知行見她路過粥棚，伸出手來招呼她，只當(dāng)她是上云的災(zāi)民。

　　他這一叫，安歌更加緊張，她一只手輕輕壓低斗笠的帽檐，眼睛只盯著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鎮(zhèn)子?xùn)|面因為靠近決堤的峽谷，受損嚴(yán)重，所以人并不多，她這形色匆匆，倒是顯得有些奇怪。

　　魏靈均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從上到下。瞧見她慌亂的腳步，他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轉(zhuǎn)過頭去，又像是什么也沒看見。

　　安歌逃開他們的視線，又往前走了幾里地。

　　快到鎮(zhèn)子?xùn)|邊的盡頭，堆積的砂石泥土也越來越多，不是洼地的地方，幾乎是被洪水沖刷下來的堤壩砂石殘骸堆滿了。

　　砂石中混著許多泥土，這泥土看起來有些異樣，混著絲絲縷縷的白綠色纖維，像是密密麻麻的裹著什么植物，看起來不像是砂石落下后黏上的。

　　她瞧著這堤壩的殘骸有些奇怪，不知這裹著的纖維是什么東西。

　　安歌摘下頭上的斗笠，在里面墊上一塊破布，手邊也沒什么合適的工具，她便打算徒手挖一些樣本回去給傅守源瞧瞧。

　　她也顧不上別的，纖蔥如玉的小手一把抓進(jìn)砂石泥土里，指縫間塞滿了泥沙。指尖有些隱隱的疼痛，但糊著泥土也看不清哪里受了傷，她繼續(xù)埋頭挖土，直到那斗笠都裝不下了。

　　不知不覺已是傍晚，殘陽如血，她雙手抱著斗笠，沉甸甸的，有一種滿載而歸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