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征元一把拉安歌跪下，“小孩子家，休得無禮。劉大人也是長遠考慮。”
安歌一臉委屈，但想到爹爹在朝為官，便不再多言。
“殿下，臣倒是有一個方法，既可以保全江陵府不被過多的難民涌入，又不放棄上云等鎮(zhèn)。”許久沒有說話的葉知行拱手低頭道。他辦事向來謹慎，沒有把握定不會出面。
安歌聽了滿眼的欣喜，只盼著葉知行別賣關(guān)子快快道來。
“葉大人有何妙計？”公子霄低垂的眼睛忽地抬起。
“江陵府還是封鎖，但我們可以攜糧草和壯丁，同河道大臣傅大人一起前去上云鎮(zhèn)。搭設(shè)粥棚撫恤災(zāi)民，同時查看上云鎮(zhèn)前面決堤的情況?！?p> “這主意好！”安歌歡喜地復議。
“白統(tǒng)領(lǐng)，你速速帶人去準備賑災(zāi)糧食，我們明日就啟程?！惫酉鍪掌鹗种械恼凵?，朝安歌投去一個淡淡的笑容。
上云鎮(zhèn)。
雖然早就在腦海里預(yù)想過上云鎮(zhèn)災(zāi)情的慘狀，眼前的一切還是讓從小不愁吃穿的安歌一行人驚愕。
通往上云鎮(zhèn)鎮(zhèn)門的兩旁零星趴著些衣衫襤褸的尸體，有的形銷骨立，像是餓死的，有的身子腫脹，似是被洪水泡了幾天。夏征元等文官沒見過此等情形，連連感到惡心。
鎮(zhèn)子上的房屋殘敗不堪。許多屋子只剩一片廢墟，屋內(nèi)的被褥，飯盆散落在塵土之中，仿佛在哀鳴昔日的歡聲笑語，無限的悲哀在這里滋長。
“官人，求求你，救救我妹妹！”一名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纖弱男孩踉踉蹌蹌地撲到安歌身上。他眼窩深陷，顴骨突出，仿佛是個活骷髏。他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小小的灰色舊襁褓，一刻也不肯松手。
“大膽！”白統(tǒng)領(lǐng)見這孩子不人不鬼，怕傷到太子，拔出劍來威嚇道。
“等等?！卑哺枰娺@一群大男人如此冷血，蹲下身用身體護住那孩子。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女子的溫柔，那孩子懷中的襁褓中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啼哭。
她用手輕輕擦掉孩子臉上的臟物，柔聲問道，“小朋友你慢慢說。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爹娘呢？”
男孩得到久違的關(guān)切，哇的一下大哭起來，剛剛保護妹妹的堅毅防線轟然倒塌，露出一個委屈孩子的模樣。
“我叫小晟，家里發(fā)大水，娘為了保護我們被洪水沖走了。如今只剩我們和爹爹?？墒俏覀兲I了，妹妹沒了奶，活不了多久?！焙⒆涌薜弥背槌?，“看妹妹總歸是活不了，爹，爹他就要......”孩子的眼睛里露出深深的恐懼。
“你爹要干什么？”安歌感覺自己的心被揪了起來。
男孩緊緊抱住手中的襁褓，小聲道，“爹要把妹妹和隔壁家三個月大的芊芊換，換了吃！”他睜大那雙凹陷的眼睛，未干的淚水一半盤桓在眼底，一半糊在他菜色的臉上，“爹說這樣咱們才能活。”
到底還是發(fā)生了，她最怕聽到的，易子而食。
亂世之中黃金有價糧無價，即使富庶人家家里還有存糧，也絕不會換給窮人。她雖聽說過春秋時期宋人易子而食的故事，卻沒想過這竟是真的。
她狠狠責備自己，如果當初她能早點幫忙對賬，如果她對賬能再快一點，如果他們早一點發(fā)現(xiàn)劉澄的不作為，上云鎮(zhèn)也不至于陷入七日孤立無援，糧食斷絕的境地。
公子霄向白統(tǒng)領(lǐng)要了一個窩頭，塞到小晟手中，喃喃道，“你倒是個好孩子?！彼舆^窩頭，大口大口地啃起來，塞的嘴里的窩頭直往外冒，都不肯停下。
公子霄隨即招招手，讓海棠接過小晟懷中的嬰兒，喂些米湯水。小晟不肯放手，口中還嚼著一半窩頭，一邊憂心地問道，“官人能救妹妹嗎？”
海棠抱過襁褓，遲疑了片刻，低聲說了句，“能?！?p> 回想起在江陵府的好酒好菜，夏征元長嘆一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p> 眾人打算尋幾處還未損毀的宅子安身。公子霄體恤夏征元身體初愈，便讓夏家父女跟他和海棠住一個院子，楚王，葉知行帶著傅守源尋了鎮(zhèn)子東邊的一個小屋，而白統(tǒng)領(lǐng)則帶著壯丁們搭了幾頂簡易帳篷。
安頓下來后，公子霄立馬將隨行的壯丁分了幾路，在上云鎮(zhèn)每五里搭設(shè)一粥棚。
腳不沾地忙了半天，粥棚很快就設(shè)置好了，災(zāi)民蜂擁而至，每個粥棚都人滿為患。
安歌讓白統(tǒng)領(lǐng)維持秩序，凡老弱婦孺皆排在前面，分清粥土豆，青年男子則每人領(lǐng)十個窩頭，若有愿加入重建房屋的男子，還可再多領(lǐng)十個。
見上云鎮(zhèn)損毀情況超乎想象，葉知行立刻修書給江陵府恢復對上云鎮(zhèn)的后續(xù)物資供應(yīng)。
接連分發(fā)五日糧食后，上云鎮(zhèn)漸漸恢復了生氣，一些無家可歸的窮苦百姓也被安置在了學堂、廟宇和臨時搭建的帳篷中。
安歌憂心襁褓中的女嬰，幾日后，終于得空去找海棠瞧瞧那孩子。
那日遇見小晟以后，小晟便再也不愿離開她身邊，仿佛跟著她才安心。后來聽聞小晟爹活活餓死了，他哭得厲害，安歌也不忍心丟下他孤身一人，便帶著他施粥分糧。
“小晟，今日便要去看你妹妹。你還沒告訴姐姐，妹妹叫什么名字？姐姐可是給妹妹買了好些東西呢！”
安歌這幾日特意托小晟找鎮(zhèn)上熟識的富庶人家買些嬰兒衣衫，他們倆現(xiàn)下沒爹沒娘，這些事也沒人操辦。
小晟搓著自己的衣角，沉吟道：“妹妹出生沒多久就發(fā)了洪災(zāi)，還沒來得及取名字，爹、娘就都去了?！?p> 安歌一時怔怔說不出話，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失去一切的孩子。
她頓了頓，強迫自己語調(diào)開心一點，“你爹娘給你取名為晟，便是光明之意。妹妹生來歷經(jīng)苦難，我們愿她像夜空中的星星一般照亮黑夜，就叫她星兒可好？”
小晟抬起頭，認真念叨著，“星兒，星兒。小晟妹妹叫星兒！”說罷心中甚是歡喜，小手拉著安歌，迫不及待地往海棠院里跑。
“海棠姐姐，我們來看星兒了。安歌姐姐說小晟的妹妹就叫星兒！”
海棠聞聲從屋里出來，鐵青著臉，一聲不吭，也不應(yīng)小晟的呼喊，只朝安歌緩緩搖了搖頭。
“海棠？”安歌瞧見她的臉色，眼里滿是憂傷，頓時明白了什么，眼中一陣熱流涌上來，淚水滾燙著劃過臉頰。那苦命的孩子，都沒來得及知道自己的名字。
小晟還什么都不明白，搖著她的手央求她快快帶他進去瞧星兒。
她忽然想起前世兒時常聽到的那首兒歌。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p> 安歌怔怔站在原地，咬著唇，近乎是要咬出血來，拳頭握得緊緊的，指甲仿佛要嵌進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