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走過多少路,很難統(tǒng)計,但他到過什么地方,一清二楚。在那里又做過些什么,就算他自己不記得,總有人幫他記著。
老村長胡子垂到胸口,死拐杖已無法保證安全,由兒子攙到村口,一坐就是半天。到他這個年歲,已經(jīng)很難有什么事情再讓他驚訝,就算知道曾經(jīng)在村子里駐留好久的傻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殷長空,也不足以。
沒錯,就是傻子。村子里,壯丁打獵或耕作,女子操持家務,孩子盡快長大,一日三餐,繁衍生息,井然有序。在他們看來,不耕作,不蓋房,不娶妻,渴了捧山泉,餓了打野物,困了睡樹上,整日價不務正業(yè),跟個牧童混在一起,這壯漢是傻子無疑。
“那牧童還在嗎?”俊朗青年人問得有些急切,問完不待老村長回話,自己干瞪眼:“啥?被野狼叼了去?墳呢?”不消回答,他又自問自答:“早平了?還真是孤星照命??!”接著喜笑顏開,奔西頭轉(zhuǎn)身就走。
留老村長孤零零坐著,懶得搖頭,光嘆息:“多好個后生,傻了。”
很多老人所謂的寵辱不驚,是他們不愿意多想,這奇怪后生,其實是讀出他將要說的話,根本不消他慢吞吞解答。如果他知道這“后生”本名范海的話,就由不得他不驚訝。
范海孤零零向西走出村外,見黃土矮山上,老松稀疏,四處亂墳,沒什么觸動。他活的夠久,足夠?qū)Ⅱ嬯柦缱弑?,將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都挖個水落石出;經(jīng)歷的夠多,足夠填滿他的腦子,不得不選擇忘掉很多沒大用的。這才叫真正的心如止水。直到幾十年前,與殷長空一戰(zhàn),他看到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務必一探究竟。如不是心有所悟,需盡快閉關修煉,他早該來到此處,說不定見到的就是個活生生的牧童,而不是座冷冰冰的墳了。
他直線尋得一處微微隆起的草地,將手按在上面,露出疑惑的神色,趕緊伸出另一只手,對準身邊老松。
幾片松針乖乖飛進他手里,中間有樹干擋著,松針沒有繞行,也沒有在樹干上留下痕跡。
他又輕輕發(fā)力,從土里吸上來一只老鼠。亂墳崗里的老鼠吃喝邪性,生得無比肥碩,性情暴戾兇猛,連貓都不怕,到他手中,卻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
功力沒有消失,土也沒有問題,只有下面那具尚顯細弱的骸骨抓不上來。
看來不得不挖墳了。他雖百無禁忌,晦氣事能不做還是不太想做。
當然,他挖墳不用鐵鍬,更不用手,道一聲“起”,前方大坨土都被拔起來,道一聲“散”,土都隨風而去,剩中間枯骨,落回坑里。坑里有碎石,骨頭又相互撞,折斷幾根,瞧得他甚是心疼,來不及多想,跳進坑里,去抓碩果僅存的一根完整股骨,任碎骨頭噼里啪啦砸在身上。
那些骨頭竟沒有繼續(xù)浮在天上。不僅如此,范海眼光毒的很,真如他心意的話,粘在骨頭上礙事的土會被一并除去,現(xiàn)在依然礙事。他不潔癖,是因為這些土擋住了骨頭上一些隱晦的花紋。
這些骨頭真心神奇,隔空取物取不上來,懸浮術(shù)里仍會落地,憑他一雙慧眼,竟瞧不出什么端倪,說是萬法不侵也不為過。但這骨頭土地能載,手掌能握,便是依然服從自然規(guī)律。結(jié)合骨頭的腐壞程度、當?shù)氐沫h(huán)境等諸多因素一起考量,他能大概推測出,這骨頭葬于二十三年零八個月前。
算上懷胎九月,正是郝秦仲生日,而且二人同樣的,身負異能,孤星照命。
此話何來呢?
首先是“身負異能”。塔神從不會刻意炫耀自己究竟多么強大,別人拿不準,范海卻瞧過他在神庭中鋒芒畢露的一幕,將其他神明握在手中。唯獨殷長空一門,師傅加上四個徒弟,他看不清楚。美人付瑤季,名動花都,又與他親閨女遺珠神女往來密切,他當初是特意瞧過的,可與郝秦仲相處六年后回來,就再看不清。
還有,神庭之中,兩人聯(lián)手襲擊神王。他范海幾斤幾兩自己清楚,真正打神王個措手不及的,是郝秦仲。那小子的拳頭,只要敢想,便能遇強則強,不是簡單的對等,而是類似于指數(shù),瘋狂飆升!所產(chǎn)生的效果就是,無論對上何種對手,打上去都跟凡人沒什么兩樣?;ㄌ镆粦?zhàn),黃金甲上硬能給打出個拳印,他若不躲,與塔神精心策劃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倒也不是全沒好處,塔神就不用演戲自己往外逼那一口真血了。
而這牧童,且不說他“萬法不侵”的遺骨。凡人跟修士的差距,不僅僅是會不會使用真氣,光壽命上的鴻溝就難以逾越。殷長空若不是身法實在詭異,如何能做到對上范海而不落下風?你真信這世上有得天獨厚的奇才,可以閉門造車出絕世功法嗎?他這身法是跟誰學得?沒錯,正是這牧童!他屈居小村三年,受盡冷眼,其實是在跟那牧童學武!倒不是明著學,他三歲習武,三十六歲時已算得上老練家子,一眼便瞧出那牧童無論抓蟲子、上樹還是趟河,都自有番高深莫測的意味在。起初,他當這牧童是高人避世,日久才知確實是神功天成。
如此說來,那牧童便是所謂得天獨厚的奇才嗎?是也不是,與“孤星照命”有關。
在驄陽界,執(zhí)掌輪回的是“終焉”,神庭中,綠魂燈里掉出的枯骨是也。草木鳥獸皆入輪回,蕓蕓眾生,縱使為神,哪有精力挨個照顧?所以這事兒很早就已存在也說不定,只是第一次入神明法眼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申之南治下,有貞潔老婦守四十年活寡,當?shù)厝饲髮⑵淦聘裆秊槭ネ?。這事本不夠格,武神爺本著見其一面以示嘉獎罷了,卻發(fā)現(xiàn)那老婦靈魂一片空白!起初他以為是“終焉”手下操之過急,連頭七都沒過就給刷去記憶,特意趕去“輪回之地”問罪。兩位神仔細一核查,發(fā)現(xiàn)那老婦落生后不足半個時辰,便被另一個來路不明的靈魂給死死壓制,代她過了六十三年人生,直到陽壽耗盡,才給放出來。
六十多年啊,再精明的人也被憋傻了!她白紙一樣來終焉這報到。
這還了得?九神出馬,將驄陽界翻了個底兒掉,查不到鳩占鵲巢者半點蛛絲馬跡。
直到五十三年后,一位收養(yǎng)三十好幾孤兒,最終摟著老狗郁郁而終的鰥夫前來報到。很多無后人為延續(xù)香火都會收養(yǎng)孩童,如他一般撿到孩子便養(yǎng),到三十幾個,這份大愛簡直感天動地!再說他也忒慘了點,母親難產(chǎn)而死,喝米湯長大,三次娶親,老婆皆活不到半年。終焉說帶過來,我親自慰問!一看,好家伙,又是類似的手筆!不由得勃然大怒!
九神再次出動,依然無果。
諷刺的是,他走后,那條老狗不吃不喝,不足半月隨他而去,同樣留下個被壓制十幾年木訥起來的靈魂。
之后一千多年里,這種現(xiàn)象又被發(fā)現(xiàn)四起,皆因生前有過不同尋常舉動,蒙神明親自召見后,才得見天日。也就是說,在這些年里,未必只有這四起。
追溯這些人生平。
萬人空巷的歌姬,與俊書生相擁懸梁,二人皆被偷梁換柱過。
免費用土方子給窮人瞧病的樵夫,遇大雪封山,與老婆一同餓死在林中小屋,二人同樣被反客為主。
權(quán)神京中清修的大師,他倒沒娶老婆,墻角的蛐蛐,一年換一只。
最絕的,是南海的名門望族,樹大招風,被十幾家聯(lián)手,一夜間夷為平地。那些家伙尋釁的由頭甚是可笑,說那家旁系,一對兒不足二十歲便頭角崢嶸的天才,親兄弟相戀,敗壞人倫!安塞浮尸前往善后時,發(fā)現(xiàn)那一對兒情況類似。
結(jié)合之前的兩起,九神發(fā)現(xiàn),這是有一對兒靈魂,若同世為人,則同時逝去,不得善終。若不能同世為人,或者在一起受到阻撓,則必孤星照命,克父母,克伴侶,克師友,連根基千萬年的修士世家都熬不住。
郝秦仲他孤星照命啊,父母雙亡,師兄妹倒還沒顯出端倪,師傅先行橫死。因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被修士隨手抹殺,貨真價實的橫死!
這牧童更不必多說,村子里民風樸實,稍微沾親帶故,都會幫襯著點。墳荒成這樣,那準是一個在世的親朋都沒有。別忘了,他可是個牧童啊,身邊不是跟著一頭牛嗎。狼群襲擊,怎會舍牛而取人?又是一同死的。
九神何其聰明的人?神庭中,郝秦仲演武完畢,他們便都瞧出端倪。鏡神難得恢復了在始源之地時的記憶,明言就算在始源之地,也不曾見過如郝秦仲一般詭異的身法。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太過絕望,他是最大的變數(shù)!
股骨上沾著的土十分倔強,范海怕力大傷了這脆弱的枯骨,仔細摩挲很久,才除去大半。再加上過度腐壞的緣故,這骨頭上的紋絡不甚清晰,特征倒是鮮明得很,鱷口、鹿角、獅鬃、魚鰭、鷹爪的五腳蛇。(我知道你會說這是龍,對不起,本文無龍無鳳,包括本人后續(xù)的書中,很長時間都將無龍無鳳,而是“有腳巨蚺”之類的怪物。)
有腳巨蚺!郝秦仲,你可真能給老夫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