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橫吹曲辭五·木蘭詩》:“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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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平靜,仿若沉寂了千年,靜靜的停留在那里,任陽光灑脫,它也這般平靜。
它真的平靜?
一個垂釣者的背影躍入慕添宇的視野,莫名重合了八年前被捕的一瞬間。
……
“你去哪?”慕添宇手里提著一只桶,肩上斜搭著一根竹子做成的魚竿。前腳剛踏出門檻,被前來的大哥慕添擎叫住。
慕家,除了慕添擎皮膚長得白白嫩嫩外,其他人黝黑黝黑的膚色符合農(nóng)民氣質(zhì)。有人曾經(jīng)開玩笑,慕家小孩膚色堪稱城鄉(xiāng)結(jié)合。
慕添宇他不在意這些,黝黑泛點光,有色澤之后,可就是香港明星古銅色了。
算命瞎子徐經(jīng)常說,慕家有蛟龍。慕添擎面有官相,就不知結(jié)果如何。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慕添擎的做派越來越像當(dāng)了官。
村里大大小小與權(quán)利有關(guān)的事情,他都要變法子地參與。這也得益于他的第一個媳婦娘家人。
慕天擎曾經(jīng)有過一個媳婦,過門沒三個月,跟別人跑了。具體什么原因,除了當(dāng)事人,其他人無一知曉。當(dāng)事人只字不提,自然沒人敢問。他緘默不言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大伙索性也不問。
媳婦娘家認(rèn)為是自己女兒的問題,使慕家蒙了羞。在行方便的方面,自不會讓慕添擎吃虧。
后來,媳婦回來,兩個人悄無聲息離了婚。算是和平分手,女方家才不再走動。
次年,他娶了第二門媳婦。
說來也是笑話,作為大哥的慕添擎二婚了,弟弟慕添宇連婚姻的邊邊都摸不著。
媳婦長得眉清目秀,皮膚光澤度適中,五官立體。出土于哪,聽說是邊緣地帶。她如闖入者,慕添宇也無法知道這個嫂子的身世。
某天,她才出現(xiàn)在光怪陸離村眾人的視野內(nèi)。起先,韓瀚認(rèn)為有貓膩,牛逼哄哄想探究慕添擎新媳婦的背景及為何她總是不說話。
慕添擎端著長輩的樣子,擺起該死的官腔說“我慕添擎的婆娘,容不得你問東問西,說三道四?!?p> “切!”問不到,滅了韓瀚一貫囂張跋扈的作風(fēng)。他不懼怕慕添擎,又大刺刺地說一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仙女。”
“比你沒老婆,了不起?!?p> 韓瀚被慕添擎的話,懟得心頭發(fā)堵又無處撒火。他倒是要罵人來著,慕添擎說了該死的大實話。讓他無言以對。
從此,他跟慕添擎不對盤。
光怪陸離村,瞎子徐和魏老頗受敬重,而對于慕添擎,大伙表現(xiàn)出來大多是崇拜。八九十年代的大環(huán)境,認(rèn)識幾個字的人挺吃香。
“湖邊釣魚!”慕添宇晃了晃手里的水桶噔噔作響。近些天剛下過幾場雨,湖水漲了,魚蝦蟹又該活蹦亂跳。乘機(jī)去捕一些改善伙食,慕添宇于是想。
兄弟兩人小時稍微親些,自成年起,兩人相看兩相厭,自然分了家。
慕父死后,慕家也沒什么可分了。無非是一畝三分地,和慕母跟哪一家一起吃飯的問題。
最終,作為公共財產(chǎn)的慕母,串走于兩兒子家吃流水席。
慕母,長得人高馬大,與南方女子的形象毫不相符。七十有余的高齡,駝背,常年拄著一根及腰的棍子當(dāng)拐杖。后腦勺編個大辮子,如不是鼻炎嚴(yán)重,流鼻涕頻繁,怎么看都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可惜了,她目不識丁。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僅僅記得一個姓。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后,大伙兒叫她慕嫂,普通得滿大街都是。
丈夫死的早,她憂郁了段時間,開始啟動忘得洗白白模式。好像死人沒什么值得記念的意義。
她時而去串門,跟瞎子徐,魏老坐一堆嘮嗑。幾個老人家,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若用一張紙記錄,他們說過的話,填不滿a4紙的三分之一。一個下午的光陰,被消耗掉了。
男女一起,總是引來莫名的閑話,老了也不例外。慕添擎厲聲訓(xùn)教母親“別跟兩個老頭混在一起,免得有人說閑話?!?p> 慕母不語。
當(dāng)做聽不見。
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又?jǐn)r不住。
與年輕人呆一起?不受待見。
與老人呆一起?遭閑話。
我去哪找一個說話之人!不如當(dāng)啞巴算了。
慕母就這般,命數(shù)不長翹辮子于慕添擎二婚的第一個年頭。
倒是把婆媳關(guān)系,撇得一干二凈。
慕添宇大齡青年一個,三十而立之年,未婚,正是媒婆眼里的老臘肉。
“東西先放一放”慕添擎食指上下動了動,意思說,讓慕添宇把手里的桶和肩上的釣魚竿放下來,“你拿這個去瞎子徐茅草屋一趟。”
“母親陰壽逢整快到了,讓他挑個好日子。我們家辦宴席?!?p> 光怪陸離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家里老人滿八十大壽(無論陰壽陽壽),當(dāng)家的人要挑日子辦宴席,與父老鄉(xiāng)親同慶。
以八十歲為總和,平攤到一年四季。八十的老人家已進(jìn)入冬天末,接踵而來的日子都屬于賺來的。無論好壞,既往不咎。
當(dāng)然,慕母生時并未賺到,而是去了陰間。
“喛,給?!蹦教砬姘褍蓮埲切蔚募堖f上,放慕添宇寬厚生繭的手掌心?!耙粋€是感冒藥粉,你也拿去。聽說他這幾天正感冒?!?p> 三角形紙有點眼熟。似乎什么地方見過。
“你家的扳手放哪,鑰匙給我一下。借用一下扳手?!蹦教碛钷D(zhuǎn)身之間,慕添擎突然開口。
“給。你知道?!蹦教碛顝难g的皮帶處,扯下一串的鑰匙,輕輕朝慕添擎一扔。
“老徐,我大哥給的東西?!毕棺有於阍诒桓C里,正躺著。慕添宇進(jìn)門就看到這番模樣,瞎子徐不年輕了,大概過幾年也要辦大壽。
這頓飯,在哪里時猜不出來的了。陰間呢?還是陽間?他們不會在乎。
“你說誰給的?”瞎子徐試圖撐起身,在慕添宇幫忙下,最終背部半倚靠墻邊,咳嗽不斷。“誰?”
慕添宇:……
耳背嗎。
說了還問。
他耐著性子再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慕添擎!”
“哦!慕添擎,慕添宇?!彼钸哆叮劢翘幱匈即蟮难凼骸2〉貌惠p,人恍惚罷了,而眼神也渙散?!澳教砬?,慕添宇?!?p> “慕添擎!”慕添宇可沒時間聽他碎碎念,加大嗓門沖著瞎子徐強(qiáng)調(diào),送藥的是慕添擎。
瞎子徐一聽,眼里閃過一絲不明就里的神色。
“既生瑜何生亮,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毕棺有煺f了一句。
慕添宇顧著走,沒看見瞎子徐的表情,也沒聽見他說的話。
他知道,瞎子徐病了,魏老會派人過去的,才走得快。瞎子徐的茅草屋,他每踏進(jìn)去一次,都能感受到鬼屋的氣息。
……
光怪陸離村的湖,并不大。坦白說,叫池塘差不多。可是大家習(xí)慣叫它湖,顯得大氣。
池塘里的水,漲得老高老高。慕添宇盯著釣魚鉤四周的動靜,坐等愿者上鉤。
魚竿自制而來,蚯蚓從土里挖來。
竹林里挑一根筆直的竹子不難,在它的尾部挖一個孔,把釣魚線綁緊即可。釣魚線的另一頭再綁上一兩毛買來的魚鉤。蚯蚓釣魚算是最好的誘餌,挖蚯蚓比較講究,找一塊沃土(經(jīng)常倒水的地方,蚯蚓喜濕),鋤頭多往下動幾回,蚯蚓自會出現(xiàn)。農(nóng)村里的娃,都這么干。
當(dāng)魚鉤線四周有波瀾,說明魚已經(jīng)來了。四周蕩漾開,暗示魚在上鉤。漾開幾秒鐘,就得馬上往上一抬手,方能釣到魚。
稍微晚點,魚吃完蚯蚓,早就跑了。
“良田千畝,不如潭水千尺。”慕添宇坐了好一會,沒有魚上鉤,正在發(fā)呆之際,一道自感自嘆的聲音闖進(jìn)他的耳朵。
他抬頭斜視了一下旁側(cè),一個穿著打扮和諧的老人家出現(xiàn)在他眼前。濃眉大眼,國字臉。打扮堂堂正正,看起來像個大人物。那雙眼一瞪,又好似門神鐘馗關(guān)羽。
“潭水千尺,斗不過利益共處。”他又念叨。慕添宇并不認(rèn)為是說給他聽的,他們兩人不認(rèn)識。即使,第一眼眼熟。
那人平視著池塘,恨不得看出一個窟窿來。
他制造出聲響,令慕添宇眉頭不由一蹙,整個人充滿戾氣地看著老人。老人貌似感受到一股充滿怒氣的目光襲來,不由轉(zhuǎn)頭尋它來源。
當(dāng)他視線所及之處,是慕添宇充滿埋怨的眼神兒及他手里的魚竿時,忽而宛然一笑而過。自覺地做出一個閉嘴的手勢,點頭彎腰致歉。“不好意思嚇走你的魚。”
有毛病。
明知道嚇走魚,還說話。
但挺有禮貌的。
“大半天沒魚上鉤!呵!”老人挑眉嗤笑了聲,指了指另一個地方,建議說“換個地吧!那頭,保證你衣缽滿盆就是?!?p> 他所指的那塊地,位于池塘的唯一出口,窄而深。
“魚跟人一樣,迷惑安逸只是一時半會兒。池塘就這么丁點大,會膩的。等膩了,它就會找突破口,像籠子里的鳥一樣。
那兒魚群出沒多,總有一個會上鉤的?!?p> 他突然上前,親手拿過釣魚竿,走到出口處用力一甩,釣魚鉤進(jìn)了水。
靜謐一會,魚線旁邊蕩起水圈,水圈第三次出現(xiàn)時,他猛得斜抬起手中的釣魚竿,一條巴掌大的魚兒歡呼躍雀,蹦蹦跳跳。
慕添宇前幾秒準(zhǔn)備好的話,見老人釣到魚后,話到嘴邊拐個彎便吞回去肚子里。
“看!換個思維,自會有愿者上鉤。”
《孫子兵法》里說:“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而取勝者,謂之神”。意思是:變化才是常態(tài),那些能夠根據(jù)外界變化而適時調(diào)整的人,可以稱之為神人!
慕添宇,按照老人的提議,果真釣了不少。
老人走了。
特像廁所里的標(biāo)語: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直至在監(jiān)獄里頭,碰到醫(yī)生秦常在。這號人物才被提及。
“他在那里,他在那里……”,來人的聲音急促又激動,火急火燎。一大群人出現(xiàn)在池塘另一頭的田野上,由遠(yuǎn)及近。
慕添宇瞅見帶頭的是村長朱林,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村民。他環(huán)顧左右,而無他人。視線又落在來勢洶洶的人們身上,來人一窩蜂地涌上來,擒住他。
蜜蜂見到鮮花也不會如此。
“抓到你了,慕添宇?!贝彘L朱林罵咧咧吩咐,“快,抓緊他,不要讓他跑了?!?p> 慕添宇一頭霧水之余,本能反應(yīng)要甩開擒拿他雙臂的人。眾人被村長朱林一怒吼,把慕添宇抓得更緊。
慕添宇他倒吸一口,才把心頭火咽下去,沉聲道“你這是作甚?”聲音冷得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地獄。
村長朱林冷臉相對,雙目燃燒著一團(tuán)團(tuán)的火“虧我平日對你們慕家不薄,你這殺千刀的,恩將仇報。”
“什么事!”慕添宇厲聲問道,橫眉豎眼大動肝火的前奏,抓住他的那些豬蹄子,早被他甩掉了。
人人面面相覷(qù),神情各異。
一道稚嫩的聲音告訴他答案。
“瞎子徐爺爺,他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