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筆翁一語說罷,屋里卻沒了動靜。他也不急,兩只眼睛左右來回地掃,只是豎著耳朵聽信。
過了會子,屋里的紫一一似乎思量了一翻,這才回話道:“那可再好不過了,只要別讓我看見他,怎樣都好說?!?p> “好,那就這么定了。”說罷,醉筆翁一推月樓無仙的肩膀,對他使了個眼色,細聲道:“你要想把這個結個解了,就乖乖依我行事?!?p> 月樓無仙想了想道:“這……”
“這什么這?還不快到院子外候著?!闭f罷,是連推帶搡,將月樓無仙給攆了出去,趁著月樓無仙轉身之際還不忘沖著他的屁股墩兒補上一腳,嘴里還故意高聲喝道:“快著點兒!”
放下一邊的月樓無仙揉著屁股出了院門不說,但說醉筆翁再次回到房門前,那房門已是大開,紫一一見這老頭兒真將月樓無仙給攆出去了,便懷抱了兩壇百果酒出得院中。剛將酒往桌子上一放,就見醉筆翁喉嚨里似乎要伸出了手來,往下只咽口水。
紫一一對醉筆翁屈身,道了個萬福禮,才道:“前輩,酒我拿來了?!?p> 醉筆翁,一看到酒了,嗦咯著口水一把奪過,打掉封泥便是要吃。
紫一一連忙伸手攔住道:“誒,老前輩,酒是好酒,但就這么干吃,豈不是美中不足?”
“喔?依了你的意思……”
紫一一嫣然一笑道:“為配這酒,我特地腌制了一些筍衣果干,不如我端了出來,給您享用。”
醉筆翁聽說還有配食,心中更是癢癢,急忙放下手中酒壇,邊搓手,邊連連點頭道:“那自是再好不過的,有勞有勞!”
不大會兒工夫,紫一一便在院中的木桌上擺開了三碟兩碗,那果干蜜餞、干筍干菇是紅的紅,綠的綠;甜的甜,咸的咸。不必等吃上,單看上兩眼便已是胃口大開。
醉筆翁徒手拈來嘗嘗這個,嘗嘗那個,邊吧唧嘴,邊贊許道:“你這丫頭,還真是個過日子的人,院子外的那愣頭小子能得你親睞,真是他千年修來的福份?!?p> 紫一一一聽他提及月樓無仙,黯然傷神道:“老前輩,莫道青睞,那已是往事,不提也罷?”
醉筆翁蹲在凳子上,吃了口干果,喝了口酒,嘆道:“哎……丫頭呀,你倆之事,我已略有耳聞。往事不往事的,不管提抑或是不提,那事該在的還是在,那結未解的依舊是未解。有些事再難,也是躲不過去的,最終還是要面對它。然不成你真打算躲著那小狐貍一輩子?”
“嗯?!弊弦灰稽c點頭道:“我真打算就這么躲著他一輩子。他于我有滅門之仇,躲著見不著,就當是尋不著這仇家。報不報仇的,也就憑著這個借口糊弄一世,也算是對我族人有個交代?!?p> 醉筆翁搖搖頭道:“哎,你心中到底是恨他幾分,想他幾分,也只能在你自己心里稱份量,若是這糾結的冤家真不在了,那倒還好辦了,由得你縱是恨他也好,想他也罷,也就沒轍了,斷了念向。但畢竟此人還活脫脫的在你左右,即使避而不見,平日里想起此人,又豈有不心痛、不掛的?”
紫一一越聽是越神傷,欲要插嘴反駁,想表明自己對他只有仇恨,沒有牽掛。卻先被醉筆翁一擺手攔住道:“我知道你想跟老夫我說甚么,你想說只有恨無掛念,這個你自己思量,甭跟我費勁較真兒?!弊砉P翁說罷,微微抬眼觀瞧,但見紫一一自主地將嘴邊的話給生生咽了下去。這才暗自點點頭,接而道:“數他之過,縱然是大過天去,但畢竟還是無心之過。來前我從那順風耳的嘴里略有耳聞,對這小狐貍的來龍去脈也算有些了解,他還算是個心思舉措干凈之人,為人本質善良正義。當初他若不是吃醉了酒犯糊涂,就算給他一百個膽兒,他也決計不會干出那般荒唐之事。”
“那依了您的意思,想我那風水魚一族,百余條性命就這般不了了之了?”
醉筆翁仰頭望月,微微一笑道:“天下蒼生生死命數自有天定,只要不是蓄意逆天而為終其壽命者,必將得其善果。喔,說白了就是‘不作死就不會死’?!闭f罷,又用手指拈了條腌竹衣,一仰脖子丟到口中,邊咀嚼邊吮了吮手指,接而眼瞅著其它吃食,手卻對著紫一一凌空連連點指道:“想你風水魚一族,世代看守封印,必然是前世有因,今世才得此重任的果?!币谎霾弊樱凸嘁豢诰?,一抹嘴,側身面對著紫一一邊思量,邊打量了幾眼接道:“如今封印已被那院子外的小狐貍給破了,你又為何不想是上天特有這安排,皆因他,你一族世代重任才得終結,轉世投胎獲重生解脫?!?p> 別看這醉筆翁整日里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但經歷多了,看待事物自然是另有一番見地。這番道理還真說到紫一一心坎里了。她思來想去良久,只因心中還有不甘,才硬掰著理道:“可就算如前輩您所說,我族人得以善終,仍躲不過重入六道輪回,若入天、人、魔道還則罷了,畢竟還算是自主一身。但倘若入得鬼、畜、煉獄道,又怎得算是善終?”
醉筆翁搖搖頭道:“生死輪回,上天自有定數。你一族風水魚在生之年,畢竟只是井底之蛙,潭中蟲魚。又怎知這萬千世界的好壞?倘若入輪回轉入鬼、畜、煉獄道,那只能算是他該著此劫,造化不到?!?p> “可是……”紫一一經細思量,是越想越難過,漸漸流淚抽泣起來,最終還是對醉筆翁道出了自己心中真正無法面對和解開的那個結,只聽她道:“可是,這滅門之仇,就算……就算我可以放下,那……那……往后豈不是永遠背著個不忠不孝的罵名?又有何顏面再對我先祖?如何向他們交代?”
“嗯……”醉筆翁點點頭,喝了口酒道:“好了,終于說到正點上了。”說著同時,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安慰道:“倒來倒去,丫頭你不就是過不了‘交代’這二字嘛?!闭f罷,又灌了口酒接道:“來,我來問你,按照月樓無仙那小子的脾氣,遇見你這小妖精了,他是不是應該輕則立馬將你打回原形,廢了你的修為,待回天庭發(fā)落;重則直接滅了你,還用得著跟你磨犯那么些個時日?”
紫一一仔細想想,醉筆翁還真沒說錯,回想那月樓無仙對待自己的義父,還有油皮兒和猴兒精這兩位師兄都是直截了當,見面便動手。而唯獨自己,就算當初給他下了迷幻陣,他卻從未跟自己計較,也沒對自己動過一根手指頭。想罷,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微微點了點頭。
醉筆翁默默看在眼里,會心一笑,接而道:“就是呀,依了他的個性,他還不得給你個痛快的呀?為何還要先保你周全,再帶你上天庭接受發(fā)落?還不是因為他心中有你。而你呢?你就不能效仿效仿他?待上天庭,他往日之過交由天庭發(fā)落就是,又何須你一女兒家家的背負這仇?頭頂有青天,人生業(yè)績是善是惡,上天自有計會。又何勞你去強出頭?你說我這老人家說得對也不對?”
人之語術往往可比人間利器,久攻不破的圍城往往就是潰于智者借語術施計,來回周旋。如輔佐周王的姜子牙,春秋的管仲,三國的諸葛孔明。均是手無縛雞之力,但卻可以沙場點兵,決勝千里之外的智者。而這醉筆翁就是這么一個主兒,這句句話語如一股股清泉直灌紫一一腦瓜。
就見紫一一細思量一番,竟是破涕為笑,立刻起身對醉筆翁一躬到底,施以全禮道:“謝老前輩指點迷津?!痹倏此藭r已是一臉的愁容云開霧散,邊笑邊抽搐,邊抬衣袖拭去眼角的淚水。
“嗯……”醉筆翁提酒壇灌上一口,點頭道:“那丫頭你接下來知道該如何做了?”
“知道?!?p> “知道就好呀,那就讓老夫我瞅瞅熱鬧吧?!弊砉P翁說罷是哈哈大笑。
紫一一整了整妝容發(fā)髻,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氣定定心神,這才轉而對院子外喊話道:“仙……月樓……院外那人,進來院中,我有話要說于你?!?p> 醉筆翁一聽這丫頭一句話里,對月樓無仙蹦出來了三個稱謂,知道她心結已解,只是心還小有不甘。暗自好笑。也不言語,只等著看熱鬧。
月樓無仙也不是傻子,但聽得紫一一話語中先一個“仙”字接“月樓”二字,最后才蹦出個從未有的稱呼“院外那人”細細一想,這正是紫一一冰釋前嫌的好跡象,心中暗喜但不表于顏色,倒是對那醉筆翁佩服得五體投地,心中佩服切不說。趕忙整理衣衫,故作乖巧地入得院子中。
長者先幼者后。月樓無仙先對醉筆翁拱手施禮。轉而對紫一一試探著拱手輕聲喚道:“一一……”
紫一一也沒駁回,只是沒好氣兒的沖著對過的空座一噘嘴道:“你先坐那兒?!?p> 坐就坐唄,月樓無仙也不多話,且看她有何下文。
紫一一定定神,緩緩道來:“你我的恩怨,心中都有分數,也不必再表上一番,方才醉筆翁老前輩也說得在理,只是你不在當面,我簡單告知于你,你我之間仇恨已結,之前我總是想著法避你不見。的確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法子,現在喚你到跟前,咱們就當面鑼對面鼓。這婁子是你捅的,你也無需跟我再解釋你并非存心。現在我就要你一個說法,你說這事你如何平吧?”
在紫一一招呼月樓無仙之時,月樓無仙已經私下里來回學么她會說啥,但萬萬沒想到紫一一會如此直截了當將問題扔給自己。這一問,還真把他給問住了。
月樓無仙心中既已無解,索性不急于回答,只是沉穩(wěn)一笑,委婉道:“既然錯在我處,只要一一能釋懷,但凡不是傷天害理,逆天而行之事,你且說來,我依你做了便是?!苯柽@話,將難題又扔回給了紫一一。
紫一一嫣然一笑問道:“啥事都依我?”
“我說了,只要不是傷天……”
“我知道,我是說但凡合情合理的事,你都依我?”
“都依你。”
“好!那我可就說了。”
“說吧?!?p> “我要你……”但見紫一一停了停,正色道:“我要你自覺上到天庭,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全盤托出。你我日后何去何從,是殺是罰自由天定!如何?”
“這個……”月樓無仙還真猶豫了,他萬萬沒想到紫一一這個不受天地束縛,我行我素的丫頭,突然按常理出牌了。自己原本避重就輕,將功補過以了此結的如意算盤也就不成立了。畢竟當年犯下的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按原計劃,這內幕也就只有自己的師父知道,但如按紫一一所說,那便是要公告天下。
“怎的?不樂意?”紫一一見他面有難色,故意激道。
月樓無仙是個要面子的人,當初自己做下的這既沒品又荒唐的勾當一但公眾于世,作為神仙的自己必然顏面無存,至于該懲該罰還真不是自己最在意的。但別忘了他骨子里也是個心存正義的熱血漢子,為人行事就要個光明磊落。雖是心中難免會有些左右掙扎,但經過左右一思量,必然還是會做出正確抉擇。等他想罷了,只見他一咬牙一拍大腿,正義凜然道:“好!依你。男子漢大丈夫,既然做了就不怕認。待此行結束,你便隨我去見我玉帝義父,該如何發(fā)落,任由他定奪就是。”
“好!”醉筆翁一拍桌子,挑大拇哥樂道:“局氣!老夫我此番救人才算是救得有點意思了?!鞭D而對紫一一又道:“丫頭,你怎么看?”
紫一一細想一番后道:“既然都說到這份上了,我要再揪著不放就矯情了,不過要我立刻冰釋前嫌,跟沒事兒人一般,也不大可能。明白人說明白話,給我些時日,慢慢淡了,也就好了?!?p> 醉筆翁聽罷,連連點頭道:“好!好!好!就喜歡小丫頭你這股子痛快勁兒?!钡懒巳暫?,拿過桌邊的空杯,給月樓無仙跟紫一一各斟上酒,道:“既然這坎你倆都過了,那么來吧,咱們走一個。”說罷,碰過了杯,帥先一飲而盡。接而月樓無仙與紫一一也跟著干了。
三人放下空杯,醉筆翁這才正色道:“這飯得一口一口吃,事情呢,也得一件件來,那么咱們接下來就辦辦正事吧?!?p> 月樓無仙喜上眉梢道:“老前輩是這就要救我們出去嗎?”
醉筆翁一晃悠腦袋道:“誒……救你們出去算啥正事呀?”
“啊???”這對年輕人一同吃驚道:“還有啥正事?”
醉筆翁笑著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壇,笑道:“這個呀!”
紫一一不解道:“這是啥正事呀?”
“我來問你,你往日里釀這酒需要多少時日?”
紫一一想罷道:“打下窖算起,三年后出窖,口感最佳。”說罷,又在自己的杯里蓄上酒,晃蕩晃蕩杯子,聞了聞,又細細品了一口,才道:“這畫間天地雖無日月交替,春秋變化,但就這口感成色來看,這酒存了沒三年,也有兩年?!?p> 醉筆翁聽罷,點點頭道:“那就對了,算上釀酒前,你們在這畫中也有些時日。此處并非人間,也非天界!”
“此話怎講?”月樓無仙好奇追問道。
“話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而此處是人間一日,畫間一載。自打你們入畫以來,人間只不過是三五日光景。而你等在這畫間已是三五年之久??峙履銈冞€沒察覺到吧?”
月樓無仙細細想來,才點頭道:“哦……這么久呀?難怪那屋后的牽?;ㄩ_了又落、落了又開。只可惜我沒細數?!?p> 紫一一輕哼一聲,小抿一口酒,才道:“你沒數過,可不代表我沒數,從我們進到這里來以后,那山腳下的桃樹共開了五次花,結了四次果。”
月樓無仙想想道:“這地界說來也怪了,日不落月不升,萬物卻照常生長,按道理來說,時間在這兒是不存在的,但自然萬物卻又該怎么過怎么過?!?p> 醉筆翁笑笑,豎起食指擺擺道:“無日月變化,可不代表時間就是停止的,若此處時間真是禁止的,那么我們一進來,就不可能會動。”
月樓無仙與紫一一無意打斷,只是仔細聽著。醉筆翁看了他們一會兒,給一小點時間他們消化,然后才接著道:“道理很簡單,你每一次舉手,每一個投足,不都是需要時間的嘛?”
月樓無仙越聽越覺得此處玄妙,驚嘆道:“這鼠妖南竹翁是有多大能耐?居然能造就這么個天地?!?p> 醉筆翁聽完,沒想到他又搖了搖頭,更正道:“不,此處并非普通法術所創(chuàng)。”
“那這里是?……”
“如果老夫我沒猜錯的話,此處應是鮮為人知的‘洪芒雀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