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厚實,就像一張灌滿水的巨大的被子,怎么也無法走出去。
身周到處都是軟管和細(xì)絲,傘蓋上還有一層一層的褶皺,褶皺像花開了一般,一層層的掀開,里邊是一個細(xì)絲纏繞成的繭。
繭里有一個人,是一個看不清面容的人。
有些干瘦,手中捧著一顆發(fā)著暗紫色光芒的珠子,珠子大概有鵝卵大小。
繭中人平躺著,沒有像千陽木的葉子那樣枯槁,反而看起來栩栩如生。
突然,繭中人睜開了眼睛,身上纏繞的細(xì)絲像粉末一樣散落,亮晶晶地鋪在地上。
終于現(xiàn)出她的面容,是個年紀(jì)不小的老阿婆。
軟管托著阿婆,讓她站了起來,直挺挺地站起來,就好像她所有的關(guān)節(jié)都不能動一樣。
“嗯。”她輕微地嘆息,一身華麗的長裙凍得硬邦邦的,從頭到腳覆蓋了一層白霜。
手中的珠子光芒比剛才更盛,將白霜映照成暗紫色,暗紫色的皺紋布滿她的臉,說不出的詭異。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這是什么?你是誰?”小魚問了一堆問題。
“讓我~想一想,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話了?!甭曇舾蓾翋?,語調(diào)有些奇怪。
阿婆動了動,終于扯動著臉上的肌肉笑了起來,只是笑得很牽強,笑得比哭還難看。
白霜慢慢地變成了細(xì)細(xì)的水汽,蘊濕了她的白發(fā),她的臉頰,她的衣衫。
她看起來終于不再那么像凍干了。
她已經(jīng)很老了,皺紋和白發(fā)都向人訴說著她不再年輕。她的腰已經(jīng)不能再直起來,所以她捧著珠子的時候一直都佝僂著。
“我以為我永遠(yuǎn)都會待在黑暗里,就像很多人追求的那樣會永生,只不過是在黑暗中永生?!?p> “沒想到,今天我竟然還能再踏上這片真實的土地。”
阿婆輕輕地蹲下來,衣服的摩擦聲有點像風(fēng)干的海苔被揉碎的聲音。她撫摸著地面,就像撫摸著她最親的愛人。
她突然又笑了,好像笑得比之前好看了一點:“你知道在里邊的滋味嗎?什么都沒有,只有無邊的黑暗。不能說話,沒有聲音,看不見,感覺不到。那種滋味,我試過了就再也不想重來一遍?!?p> 小魚問:“你說的是在哪里?那個繭嗎?”暗自慶幸沒有被繭一直縛住,要是真像這阿婆說的這樣,多可怕。
阿婆搖搖頭,兩指捏著那顆珠子放在眼前:“我在這個里邊。”
什么?明明看到她就是在細(xì)絲里邊,怎么又在珠子里邊?估計她老糊涂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里邊待了多久,開始我還會大概的計數(shù),一天,一個月,一年,然后我就倦了,沒有什么比孤獨更令人疲倦的了?!?p> “那你為什么要在里邊?”
阿婆站起來,抬眼看向小魚他們。她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就像木魚眼睛突然遇到了畫龍點睛的神來之筆,一下子就有了神韻。
她慢慢道:“因為我怕死,死亡就是湮滅,是虛無。是不能再聞到花香,不能再感受到花香中的暖風(fēng),不能再看到暖風(fēng)中的他?!?p> 他是誰?
“他是我此生摯愛,沒有人能比他更讓我覺得世間的美好,沒有人能比他更讓我想活下去。”
可是生命能有多少年?歲月總是有盡頭。
阿婆訴說著她的故事,小魚聽得似乎有些癡了。
小魚從來沒有想過要為一個男人去活著,也從來沒想過生命的盡頭。她總認(rèn)為生命還很長,時間還很多,每天都有那么多要做的事,為什么要站在風(fēng)里看男人。
可是阿婆說得很淡,淡得像雨后天邊的云彩,遙遠(yuǎn)又令人神往。
她說那些往事的時候是有些無奈地,可是臉上又有一絲不可名狀的略帶些羞澀的愉悅,那種愉悅就像某個初戀的女孩向別人談起她的情郎。
小魚看她,覺得她越發(fā)的好看了。剛才還是個干瘦的阿婆,現(xiàn)在卻變得豐潤起來。她臉上的皺紋變淡了,整個身形也像是在骨架上添上了勻亭之肌。
這些變化令小魚和逐日鳥詫異,也讓他們懷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眼前的女人真的與之前的阿婆有了明顯的區(qū)別。
“他說我可以跟著他修煉無上密法,就能容顏不老,與他世間逍遙,”女人頓了頓,又道,“但是我的壽命跟他比起來,實在是太短了。他能活幾千年,而我再怎么修煉,也只不過兩百多年就已經(jīng)老態(tài)盡顯?!?p> “我不愿意他看到我老去的樣子,也不想老死在他面前,所以我決定離開他。但是他千辛萬苦幫我找來這顆珠子,告訴我只要我進(jìn)入這顆珠子,就能保我元神不滅,并給我一棵冷冬歸,能保我肉身不腐?!?p> 女人仰頭看看這巨大的傘蓋,它透明的身體完美地將珠子的光影穿射出去,光芒照在暗洞里,像遙遠(yuǎn)的星云。
一棵冷冬歸?原來它是一棵植物,居然這么奇怪,不知道該如何種植。小魚的園丁屬性又顯現(xiàn)出來。
“他說,只要他再找到一樣?xùn)|西,就可以令我重獲新生,重獲青春。到時,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共度他的余生?!?p> “那后來是找到了嗎?你看,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重生了?!毙◆~驚奇得看著女人。
女人幽幽道:“他找了很多年,去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我越來越老,就越來越害怕。他為了讓我安心,竟將自己停駐的少年容顏生生推成了中年。”
女人陷入回憶里,臉上溫柔無限,眉眼間流波點點,轉(zhuǎn)身走了幾步,身形挺拔了許多,腰肢也越發(fā)的纖細(xì),她在那冷冬歸綻開的皺褶里轉(zhuǎn)過臉來。
小魚的眼珠子差點掉地上,這還是剛才那個稍微長了點肉的老女人嗎?
這難道就是重生的力量?能令她重獲青春?
只見她青絲如瀑,黛眉若遠(yuǎn)山,雙目含秋水,櫻唇輕啟:“我很感謝他,真的謝謝他??墒俏沂冀K比他老得快,我也不想他為了我那么辛苦,我們始終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我一個人來到這里,在這里等死,沒想到在我死的那一剎那,我就進(jìn)入了這顆珠子?!?p> 她說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對,凡塵哪有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個他一定不是凡人。
“他是天界的?”
“不。”
“山林界?”
“不,是魔界?!?p> 小魚和逐日鳥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與魔界為伍,必遭天譴啊。
“你真的重生了!”逐日鳥說。
女人道:“是啊,我也沒想到。那既不是生,也不是死的珠中歲月,讓我寧愿死去。你不會知道,有時候,死也是一種奢望。在那無邊黑暗中,我開始陷入沉睡,直到今天,我突然看見了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