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個月,老天爺閉著眼睛,大雪下個不停,下得底下的人都快傻了,第七日的時候周鶴嵐見雪勢不減,當(dāng)機(jī)立斷,命令全縣躲進(jìn)地窖,沒他的命令不許出來。
“可是大人,那你怎么辦吶?!?p> 阿黃遲遲不肯關(guān)上地窖蓋子:“大人,讓我跟你一塊兒幫忙吧,我絕不給你添亂,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你一個在外頭,我們實在不放心啊?!?p> 外頭的周鶴嵐紋絲不動,一向溫和友善的地主此刻不再和顏悅色,厲聲說了句“不需要”,抬腳“砰”的一聲踩下了蓋子,將阿黃一家緊緊鎖在地窖里,任憑阿黃如何嘶喊,他也不作理會。
阿黃的爹娘勸他不是,不勸他也不是,縣民們都知道地主是為了保護(hù)他們才孤身犯險,但他們不明白地主為何要執(zhí)意一個人去,縣里的男人都跟他吵紅了臉,要去跟他一起抗雪災(zāi),他偏不。
“你們看不到雪勢已經(jīng)無法控制了嗎,現(xiàn)在咱們就這么多人怎么抗災(zāi)!你們?nèi)粽嫦霂兔秃煤寐裰『煤没钪?!我既然能把這個縣辦起來,天大的難我也能扛過去!誰再不聽命令,抗一句我就割了他的舌頭!抗兩句我就扒了他的皮!滾回去!都滾?。。 ?p> 溫柔的地主第一次對他們動怒了。
他們看著瘦瘦小小的地主把一位壯漢的胳膊擰斷,無人再敢吱聲。
簌簌而下的雪花,讓呼吸都變得困難,他的雙肩逐漸落滿白雪,神情淡漠得近乎冷漠。他拄著單拐站在雪地里,凝望著遠(yuǎn)方,雪花不斷地撞擊著他的眼球,他若一尊雕塑佇立在原地。雪越下越大,遠(yuǎn)處又倒了一家房屋,縣民們已經(jīng)無法分辨是哪家的屋子,就在他們習(xí)慣性地回觀時,那個身影卻被雪簾密密遮蓋住,那么一瞬間,眾人的腦中竟不約而同地閃現(xiàn)出同一個念想——
神。
阿黃慢慢沿著墻壁滑下,雙眼無神地望著上方,透過鐵皮,他回憶起曾經(jīng)與周大人一起瞭望的天空,那只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午后,遠(yuǎn)處的鐵廠照常吐著縷縷黑煙,把天空都熏得灰蒙蒙的,他坐在石頭上,想著戰(zhàn)場上的狼煙是不是就這樣,又問他狼煙是不是狼糞燒的,放狼煙非得用狼糞嘛?牛糞羊糞虎糞就不行嘛?
周鶴嵐剛巧在吃花生,聞言咀嚼的動作略微一頓,柔聲道:“否也,狼糞燒起來煙是淺鍺色的,比干柴堆冒出的煙還要淡,還不如普通煙囪冒的煙明顯。而且也很難收集到那么多的狼糞,所以烽火臺還是多用蘆葦、紅柳這樣的作燃料?!?p> 阿黃點點頭,忽地又問:“那周大人,你說,要是我們跟神界打仗,我們會不會就像韭菜一樣站著就被天神殺啦?”
周鶴嵐更加驚訝了:“嗯?好端端的,你問這個干嘛?難不成你也想跟蘿卜頭一樣當(dāng)機(jī)關(guān)師,上場去打仗?”
“沒……我早過那個年紀(jì)了,也不想去送死。”他把雙手往兜里一揣,“我只是想不到神界有啥好的,他們明明什么都沒做,對我們也不聞不問,為啥還能統(tǒng)領(lǐng)六界,君王不都該愛民如子么,這么些年他們?yōu)槲覀冏鲞^啥,我心里不服氣?!?p> “那你知道神界為何要封界么?”阿黃搖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p> 周鶴嵐摸摸鼻子,從懷里摸出一本皺巴巴的小冊子丟給他?!吧倌?,那你需要補(bǔ)一補(bǔ)六界的發(fā)展史了。”
“這是書嗎?”阿黃看了一眼又丟回去,“我不看,我不識字。”
周鶴嵐依舊輕聲細(xì)語,溫和至極?!澳悴蛔R字我識字呀,來,我講給你聽,很有意思的?!?p> 說著他便翻開第一頁紙,這時阿黃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話本子,左邊是畫,右邊是稀稀拉拉的文字,跟他表妹看的小人書一模一樣。
“你看這里?!敝茭Q嵐指著左邊畫的大圈,里頭各色各樣的“人”揮舞著東西打斗,還有不少像老虎、長蛇、鳥的在打,打著打著就打出了六個小圈,最上頭的圈畫著一個頭戴帽子的人舉著劍站在頂端,身后畫著類似披風(fēng)一般的東西,四周再有幾筆放射狀的黑線當(dāng)做光芒。底下?lián)頂D著一片鳥獸在為那人歡呼。旁邊配文正是“鴻蒙之際,混沌初開,世間紛亂不堪,戰(zhàn)火連綿。神界創(chuàng)界天帝太昊率領(lǐng)上古神獸率先占領(lǐng)九層清天,確立神界六界至尊的地位。其后仙、人、妖、冥、魔相繼占領(lǐng)六界其他境遇,六界各司其職,共同維系著世間太平?!?p> 阿黃眼睛陡然一大,瞅瞅書頁上幾筆畫成的“人”,再看看旁邊的“太昊”二字,不可思議地說:“這就是太昊天帝?天帝,就長這樣?”
周鶴嵐楞了一下,忙道:“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鄙人畫藝不精,天帝當(dāng)然不長這樣,天帝帥得很,非常帥,無比得帥。”阿黃想想也覺得是,好歹是六界之主呀,長得太丑也不好跟六界交代呀。他又指著“太昊”天帝腳下的那條長長的東西問:“這是啥?”周鶴嵐笑:“這是天龍?!卑ⅫS又指左邊那兩只涂得紅紅的雞,“那是兩只是鳳凰,這個是鳳,這個是凰,他們倆是一對兒的,兩口子。”“那這個呢,”通過剛才的學(xué)習(xí),阿黃認(rèn)出來那長長的東西就“龍”,但為什么要在它身邊畫根蠟燭呢?
“因為那是燭龍?!敝茭Q嵐?jié)M臉認(rèn)真地說,“它是天龍的近親,神界除了天龍就屬燭龍最大,能操控冰雪,還能控制時間,可牛逼了?!卑ⅫS一驚,“能控制冰雪,還能控制時間,哇,太厲害了吧?!?p> 周鶴嵐忙不迭地跟著附和著:“是呀是呀,可厲害了。但是后頭還有更厲害的哦,你知道盤古大帝不?”
“盤古大帝我知道,還有這個我也知道,這是泉客氏!盤古大帝造出來的泉客氏!”阿黃很聰明地認(rèn)出腦袋上頂了個圈的人就是萬世之祖——盤古,他手上畫那個圈便是盤古大帝特有的至高無上的造物之力,另一手上的那條魚便是盤古大帝造出來的氿淵泉客氏。
周鶴嵐對他的聰明非常滿意?!皩Φ膶Φ模@是在遠(yuǎn)古時期,各界都在為了地盤打斗,盤古大帝被太昊天帝的凜然之心打動,便造了氿淵泉客氏助陣,幫神界早了萬年創(chuàng)界。神界氣運是提上去了,可卻損了下五界的運頭?!?p> 天地大道,無人可控,也無人有資格控,就是創(chuàng)界開天地的盤古大帝也控不得。天地間的命數(shù)冥冥中早有定數(shù),萬物皆有自己的軌跡,擾亂者定會受到天罰。
于是,盤古因擅作主張受到天罰,神元俱歸于六界,只留顱腦化為九方臺,以萬物之主代行其權(quán),維護(hù)世間陰陽平衡。天佐輔佐其主,分管世間正邪平衡,天佑協(xié)同天佐,同時也為下一任萬物之主。
受盤古大帝之訓(xùn),九方臺不得干擾六界氣運,違者將受到萬劫不復(fù)之罰,死無葬身之地。神界為感恩盤古大帝,特設(shè)四方長老協(xié)助九方臺事物,一切都格外安生太平。畫上的七人圍著篝火,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四周稀稀疏疏地畫著小花小草,好笑,卻莫名溫馨。
周鶴嵐再翻了一頁,可沒想到背后卻是一大片刺眼的血紅,把阿黃嚇了一大跳?!把剑@咋啦!”
周鶴嵐歉然:“啊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涂料弄在上頭了?!鞭D(zhuǎn)而繼續(xù)為他讀著旁邊的文字?!鞍捕ǖ娜兆記]過多久,萬年之后,冥界三途川附近衍生出可吸食萬物精血的怪物——三涂之妖,世間平衡瞬間大亂,六界齊心協(xié)力攻抗三涂之妖,可一入它的彼岸花陣都成了它的花泥,六界里哀鴻遍野,白骨森森,儼然一片花海煉獄。
六界之尊齊求九方臺而不得,無奈下六尊以自身化結(jié)界,將三涂之妖封印于一處秘境,六界蒼生這才得以解救。而后六界同聲討伐九方臺,九方臺被封,保存在九方臺內(nèi)的各界寶物全都散落六界,與曾經(jīng)的萬物之主一樣,多年來了無蹤跡?!?p> “與此同時,被盤古大帝親手創(chuàng)造出的氿淵泉客氏據(jù)理力爭,惹怒眾神,便被神界流放到下五界,卻不想遭到妖界追殺,全族覆滅,神界追悔莫及……”畫頁頂上的小房子被打上大大的叉,最底下一群人圍著一條眼睛畫上叉叉的魚哭泣。
周鶴嵐看了眼完全沉浸其中的阿黃,緩道:“于是,世上便再無純水之力,水行勢大減,世間五行大亂。在這場鏖戰(zhàn)里,神界是主力,傷亡極其慘重,之后神魔兩界又爆發(fā)了三次‘清穢大戰(zhàn)’,神界疲乏至極,實在無力管理下五界,萬不得已才作此下下策?!?p> 周鶴嵐指指上頭,說:“你看那,是不是像有幾座仙島,那個地方就是仙界,神界還在更高的地方,就是到了仙界也瞧不見?!卑ⅫS有點驚訝地抬起頭,順著他的指向,他當(dāng)真在遙遠(yuǎn)的東際窺見一些細(xì)微,只是浮云遮眼,肉眼凡胎的他看不深,唯一的觀感便是遙遠(yuǎn)——遙遠(yuǎn)得超出他幾輩子的認(rèn)知。
“那里就是仙界?”周鶴嵐粗眉舒展,臉上浮出溫和的笑容:“是呀,仙界就在那里,我們身處六界,雖然不一定能有機(jī)會去,但每個世界的分布還是要知道的,同來這世上一遭,不能走得太不明不白呀。”
阿黃捂著嘴無力地滑下,滾燙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那天的交談他永遠(yuǎn)記得,因為那是第一次有一個人這么認(rèn)真地給他講故事,給他講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人活一場,起碼要活個明白。
他的笑容是那樣溫和,溫和得好像不會生氣,可他這次生氣了,他把所有人都敢進(jìn)了地窖,卻把自己留在了外頭。
泉客氏覆滅,五行大亂,下頭春季瘟疫肆虐,夏季旱澇反復(fù),秋季山火頻發(fā),冬季不是沙城暴就是雪災(zāi),除此之外妖界還不斷作祟,日子要多難過就有多難過。他們這些人本是流民,但勝在運氣好,不旦沒被路上的雜妖吃掉,反而還住到了燕云縣里,這縣子風(fēng)水一直不錯,幾年來處處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也長得好,最重要的是一直沒有妖物來這作祟,亂世里何處再找這樣的寶地,如處再能遇到這樣好的地主,可如今燕云縣也糟了雪災(zāi),只怕這片凈土也不保了。
大雪仍舊下個不停,時間沒有任何可憐他們的意思,周鶴嵐每天挨家挨戶報點、送糧食,告訴底下人外面雪積了多厚,他們的屋子是什么情況。他臉上每天都多一個凍瘡,卻一直都鼓勵他們不要焦躁,不要放棄希望,這點雪沒什么的,大不了從頭來過便是。
縣民們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可周鶴嵐不知道,當(dāng)鐵門重新蓋下后,地窖里剩下的只有昏暗,方寸之間,皆是絕望。
他們不愿讓周鶴嵐傷心,他是這世上最好的地主,可是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了事實,他們這方天地的五行也開始混亂了,這里,終究是待不下去了……
陳大叔默默擦了把臉,對面?zhèn)鱽硇鹤又赡鄣穆曇簦骸暗茵I了……”
陳大叔吸了口氣,聲音低虛:“先喝點水吧,等周大人再來一趟才能吃東西呢?!?p> 小兒連連搖頭:“我不要喝水,我想吃東西,水都結(jié)成冰了,怎么喝嘛……”
昏暗的光線里,不遠(yuǎn)處的水缸已經(jīng)碎成了三瓣,瓦片上放著三塊冰塊,那就是原先缸里的水。周鶴嵐之前交代過,因為不知天雪會下多久,他們必須盡量少地進(jìn)食,盡最大可能保留下最多的食物,就像行軍作戰(zhàn)那樣,跟老天比命硬,比命長。
“有啥不能喝的,直接抱著啃唄?!彼胍矝]想就說了。
他老婆一聽不得了,芒刺般的聲音狠狠扎著他的耳朵:“你瘋啦,這大冷天的讓孩子啃冰塊,凍著肚子怎么辦。孩子餓了你就給他吃口餅嘛,又不是沒吃的,你比誰都信那個周鶴嵐的鬼話,窩不窩囊!”
她抱下兒子,起身就要拿餅,這舉動像顆火星子一下點燃了陰郁的男人,霎時間地窖里同時響起碰撞聲與女人的尖叫,接著是一陣更響的雜音,男人女人的罵聲攪在一起,各色臟話忙不迭地往外滾,孩子的哭聲越發(fā)顯得無助。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知不知道我們家都要沒了,整個縣子都要沒了,你還有心情吃!”“啊——!你個狗咬的東西!我給兒子吃又怎了,你不好活還得拉我們娘兒倆下水??!”“我早就受夠你了!天天扯個雞嗓子鬼吼鬼叫,一天到晚喊魂吶你!”“我tm跟你拼了!姓陳的!你不得好死!”
地窖不大,卻能一絲不漏地將所有情緒包裹,慢慢發(fā)酵,慢慢沉淀,最后變成一觸即發(fā)的怒火,理智被燒盡,往日再相親相愛的人,也成為了火力全開的對象——活著,卻不給任何希望,逼瘋一個人,就是這么簡單。
周鶴嵐幽幽嘆了口氣,面前的雪花被吹遠(yuǎn),他拂了把臉,心里暗暗想著,他最后的那些時日,會不會也同現(xiàn)在的縣民一樣,絕望,而又無能為力——如他那般自負(fù)的天才,一生都致力于六界等閑的大業(yè),教他如何眼睜睜地看下去呢?
正在他傷懷之際,耳邊一陣吱嘎的腳步聲,來的人搖下滿頭白雪,喘著粗氣:“大人,神界派人來抓你了,我們該怎么辦?”
“抓我?”周鶴嵐十分驚奇,“抓我做甚?”
錢嶼搖頭:“臣不知道是不是抓你的,按理說,天神下凡處理公務(wù),都是直接一腳去下五界職司的,可這次派下來的卻是上三重天的火雨青陽氏,他們下來就沒去職司,就跟著我們在底下轉(zhuǎn),不知道在做何打算?!?p> “火雨青陽氏?......上古鳳凰的血脈?”
錢嶼耿直地點點頭:“對,上古鳳凰的后人,在神界的地位相當(dāng)于人界朝堂里的宰相,他們還是神界第一的前鋒,這任世子還和您哥哥一起斬殺了天魔,可謂能文能武,非常了不得?!?p> 周鶴嵐側(cè)目一頓,剛想說“別慌,就算他們到了跟前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倏爾話鋒一轉(zhuǎn),直直瞪著他:“誒!你是怎么知道神界派人來了,你不是又睡過去了嗎!”
錢嶼憨憨一笑,開口說出了讓周鶴嵐五雷轟頂?shù)脑??!按笕宋迨赖恼疹欁尦挤e蓄了不少力量,如今可以自由醒睡,大人對臣的再造之恩沒齒難忘,特此勘探了四周,一測果真就發(fā)現(xiàn)了危險!大人,此地五行已混,神兵逼至,不宜久留,你快些——啊?。?!大人!”
周鶴嵐登時火氣直沖云霄,拽著他的耳朵,氣急敗壞地吼著:“tnd!還一測果真就發(fā)現(xiàn)了危險!你神靈一顯,青陽氏找不到的也找到了!你這是在幫我嗎,你是巴不得我被抓吧!你是不是天帝派來的奸細(xì)?。 ?p> 錢嶼一屁股摔在地上,六神嚇得離家出走,“啊...那大人,我們,我們該怎么辦啊……我不能被抓回去的,你也不能被抓回去的,怎么辦,怎么辦吶……”
錢嶼陡然流下兩行熱淚,周鶴嵐對他劈頭蓋臉又一通罵:“你又哭!你個大老爺們一天到晚別的不會就會哭!想辦法跑啊!”
“怎么跑——青陽氏速度最快,不消半日他們就到了,我們跑不掉啊——”錢嶼坐在地上,嗚嗚嗚地捂臉大哭。
周鶴嵐胸膛擴(kuò)張,恨不得將滿腔怒火都噴到他頭上,可是他不能,他是現(xiàn)在絕境里的發(fā)令人,他不能跟手下一樣怨天尤人、喪失理智,他要冷靜,他要解決問題,大雪沒停,他得救人,可是他們要來抓他,這可怎么辦。
周鶴嵐的腦袋飛速運轉(zhuǎn),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要冷靜,他要解決問題,他千萬不能慌,千萬不能慌……
***
大雪在大年三十那天終于停了,他們聽到有人敲了敲鐵蓋,之后便沒了聲響,人們稍一用力就把鐵蓋掀開了,重見天日的人們在半個人高的積雪里瘋狂著,尖叫著,興奮過后大家便開始尋找周鶴嵐,剛剛不是他來敲門的么,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
大家抄起家伙,一邊鏟雪一邊呼喚著周鶴嵐,但是小半天過去了,周鶴嵐都不曾出現(xiàn)。大家繼續(xù)埋頭鏟雪,忽地不遠(yuǎn)處尖叫了一聲,在土地廟旁邊,有人挖出一具尸體,只見那人穿著臟不拉幾的長袍,頭發(fā)像個拖把。
“這個人……這個人是……錢嶼?”
縣民面面相覷,僵著脖子默默點了點頭。
“周大人呢,你們有沒有找到周大人?”阿黃推開厚厚的積雪,艱難地朝他們走來?!皼]有,沒看到。但這里是土地廟,順著這條路往南就是大人家了,咱們?nèi)ニ铱纯础!?p> 他們正商議著,卻聽得陳大叔一聲劃破天的嘶吼,所有人都奔過去瞧。正午的太陽最好,雪光刺白,照得他們睜不開眼,積雪將他們?nèi)矶即驖瘢瑑龅脹]了知覺。可他們在聽到那聲嘶吼后心口都不約而同地一沉,不存在什么期待或不期待,腦子里只有一個奔過去的念頭。
積雪被人扒開,地上一層厚厚的冰上,靜靜躺著一個中年人。他的臉已經(jīng)凍得不成模樣,雙目緊閉,渾身僵硬,一只凍死的老花貓蜷縮在他身邊,他靜靜地躺著,就像睡著了一樣。
神睡著了。
一陣暖風(fēng)襲來,幾片紅艷如火的身影驟然出現(xiàn)在小墳前,蕭瑟的天地瞬間被片紅色點燃,周圍的景象瞬間變得清晰明艷,宛如另一個時空降臨。
“這里就是周鶴嵐的墓了?!?p> 曲顧與裴喬穿著一樣的紅羽勁裝,胸前都繡著瑰麗的金鳥,頸配攢花,雙耳戴墜,黑發(fā)束得干凈又利落。只是裴喬更加乖順,他的眉頭更加高昂,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熱烈昂揚。
曲顧繞著小墳轉(zhuǎn)了幾圈,忍不住道:“他叫周鶴嵐,北海的那位也叫周鶴嵐,可他是男人,那位是女人,這位貧苦一生,那位卻是六界首富,同一個名字,卻是截然相反的生世,還真讓人唏噓呢。”
神界的人數(shù)比人界少得多得多,這重名的幾率也少得多,這鶴嵐二字也勉強(qiáng)算得上風(fēng)雅,眼前這位“鶴嵐”當(dāng)真完美演繹了這個名字,雖為凡人,卻時時刻刻不在為神界宣講,為官為人都十分清廉,亦如云間鶴、山間嵐,人世匆匆一過客,拂袖卻留滿庭芳。
他伸手揉揉墳上嬌嫩的草芽,剛想感嘆一番,裴喬卻眉頭一皺?!扒?,不得對逝者不敬。”曲顧不以為然:“這么不敬了,我是神,他是人,摸他的墳就是他的福氣,冥王是會給他積.功德的?!闭f著他又在墳頂拍了拍,嘴里念叨著:“鶴嵐吶,我再給你多加點功德,祝你來世投個好人家,將來有吃的有喝的,別再受這么多苦了?!?p> 中央的紅衣公子身量比裴喬還要高些,筆挺的脊背配上流暢修頎的身型,俊美得難以言喻,雖有掩面遮擋,可露出的眉眼銳不可當(dāng),濃郁得好似新墨所著。
他盯著小墳看了會兒,視線又眺向遠(yuǎn)處的煉鐵廠,從這里能看到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煙囪昂昂地竄著黑煙,荒瘠的地皮像被生生一點一點啄掉肉后生出一片爛瘡,放眼望去不見半點蒼翠,濃煙熏黑了蒼穹,整個人界都變成了一個灰色的世界。
一個風(fēng)頭涌起,他下意識地屏住氣,卻不想被風(fēng)塵迷了眼,他抬手揉揉眼睛,只見一片柔和的赤金之光泄出,里面的錦衣上繡滿了成對飛揚的鳳凰,雙雙穿梭在層層疊疊的金云中。長衣赤金交接,花團(tuán)錦簇令人炫目,但他抬手的那一瞬一眼就注意到他的手。
骨節(jié)分明,有棱有角,精致的衣袖下重衣分展,潔白如雪。
“咳咳,咳咳?!迸釂糖檶嵲谌滩蛔?,暗暗咳了兩聲,滄浪回首望向他們,發(fā)上垂下的金穗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他頸上的喉結(jié)動了動?!斑€好么?”
他的嗓音低沉魅惑,如似一根被冷不丁撥響的弦,令人瞬間耳目一新。
他分明著著火一般的顏色,渾身上下卻無半點暖意,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透過眼眸,里頭宛如藏了兩片寂靜深邃的冰海,冷氣清逸,華美又帶著無上威嚴(yán)。
“公子放心,并無大礙。”
曲顧瞥了眼硬撐的裴喬,嘴上沒說什么,可臉上卻寫著“公子我很不好”,嘴撅得比壺嘴都要高。
公子自是注意到了他,他們都是初次下界,本來都做好下頭“污濁”的心理準(zhǔn)備,可下來一看到處都是冒著煙的鐵廠銅廠,活似整個人界都燒起來了一樣,落地后他們的云車都黑了。后來才知道這是人界大力推行機(jī)關(guān)術(shù)的后果,推行的主導(dǎo)人是人界世子笙倫,總監(jiān)管人就是他的得意門客——北海上那位大名鼎鼎的千面佛。
他們奉天帝之名下界,原因也很簡單,神界拋下招標(biāo)的消息許久,除了仙君第一時間作了回應(yīng),其他三尊都是一拖再拖,甚有不愿搭理神界的意味。神界也早就聽聞如今下頭發(fā)展得極好,天帝不再拖沓,直接派人下來視察,再順便去海司神殿好好問問那位鎮(zhèn)端天吳氏的小公主到底是何人。
滄浪慢慢展開手里的卷宗,那是金色的卷軸記錄著神界每位天神的生平,唯獨他手上的這份空著大片,只有寥寥幾句,寒顫顫地趴在卷首。
“鎮(zhèn)端天吳氏第十一代帝君之女,名鶴嵐,字菁寧,五千歲隨母下界,三月逾期未歸,不得再入神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