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記得昨晚是第幾次夢到她了。
幽深漆黑的夜，他循著冰冷可怖的血腥氣小心翼翼地在茂林里摸索著，不知道被樹枝刮了多少次，不知道崴了多少次腳，就快絕望時漆黑中突然閃過一點螢火，他馬上不顧一切地朝前奔去，可不知為何都跑不上前。他好急，他好著急，可腳下突然猛地一空，他整個人都飛了出去，眼見就要摔進(jìn)撫魂的燭祿陣?yán)?，就在這時一群金蝶將他凌空接住，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地上。
雪花似的蝴蝶圍著他轉(zhuǎn)了幾圈，慢慢的所有的金蝶都重合為一只，玲瓏剔透，瑰麗至極。它拍拍晶瑩的蝶翼，翼下飛閃著璀璨的金粉，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接住它，身體卻像被人猛地一拽，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片火海之中，幽綠色的冥火化為無數(shù)流竄的巨蟒追咬著黑色的鬼魂，鬼魂嘶吼著與冥火相抗，它們互相扭打著互相撕咬著，肢體殘缺，卻依舊鮮活，就像是一群不知生死的怪物，恐怖至極。
他吐得全身痙攣，想喊卻怎么都發(fā)不了聲，天空不斷落下燒焦的尸塊，無意間他的身旁也燒起一片幽綠，他失控地大吐黃水，猙獰的火蛇一口咬住他的衣袖，霎時冥火大作，火苗化為一群冥火之蛇朝他撲來，他失聲大叫，而就在這時一道白光從天而降將他圈住，緊接著一陣冰水澆醒了他將要彌散的神智，他狼狽地坐在地上，那只金蝶再次抖抖晶瑩剔透的翅膀出現(xiàn)，耳后逐漸傳來異常清脆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一股獨特的冷香也逐漸濃郁，此刻的他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唯有隨著那蝴蝶僵硬地轉(zhuǎn)動眼珠，他回過頭，金蝶停上錦袖下的葇荑，他也見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璀璨。
更漏已過辰時，可窗外仍昏暗如夜。滄浪靜靜躺在珊瑚床上發(fā)呆，撥下一截袖子，腕下三寸的那片燒傷就是千年前的那次留下的。
他一直以為，火雨青陽氏是鳳凰的后人，他們霸道的鳳凰業(yè)火可以燒盡世間一切，但他卻忘了業(yè)火與冥火有著陰陽之差，業(yè)火由活人驅(qū)使，冥火則是用來渡化亡靈的陰火。他誤入燭祿陣，攪亂了撫魂的進(jìn)行，罪責(zé)與擾亂陰陽平衡的惡鬼相當(dāng)，若沒有她，他必然要葬身于那片陰火，但是……
滄浪蜷縮起身體，思緒陷入一片迷離。
但是，她是誰呢？
滄浪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那個曼妙的身姿，她擁著一襲錦衣，云鬢上插著一只步搖。她的肌膚極白，就襯得五官十分精致立體。他鮮少描述女子的長相，家訓(xùn)第二十七條便是禁止評頭論足。神界的女官素愛以花培養(yǎng)公主，他不是個熱絡(luò)的神君，為了不失禮數(shù)，他就去花神宮點譜認(rèn)花，以來記人，明艷灑脫的是斗雪紅，小家碧玉的配青梔，豐腴端莊的贈百雨金……久而久之，他的眼里就只有各種花在跑，他也知道這樣很失禮，這樣做不對，但真的很有效，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出過任何紕漏。
可自當(dāng)她出現(xiàn)，他的眼前就不再是司空見慣的花朵，她有著非常獨特的眼眸，宛如翡翠沉入清水，靈動清麗，卻又帶著幾分古老。驚起的漣漪化為她的眼波，她眨眨眼，流光婉轉(zhuǎn)里，他的心便像渡著那里頭的柔波，一起蕩漾了起來……
停！
滄浪一個鯉魚打挺地坐起來，珊瑚床一陣亂響。
老天，他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衾被順著他的身子滑下來，幾綹濃墨似的黑發(fā)從他肩上溜下，潔白的睡袍規(guī)整如初。
滄浪有些不可思議地捧著自己的臉，他做了一夜的噩夢，神思難免有些恍惚，亂想也是應(yīng)該的，但他分明感覺到手心已經(jīng)變得十分熾熱，他的臉就跟燒起來一樣，胸膛里的家伙也在噗通亂跳——這算怎么回事，他是對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女子動情了？那樣不會太草率了嗎？——但是她也救過我……不，以身相許是英雄救美，他是男的，不能相許，她救了他就是對他有恩，承恩就得相報，他是想找她報恩。
滄浪自我肯定完就翻身起床，房里光線昏暗，他想著下去點個燈，可一站起房里所有重瓣荷花盞自動點上了燈，垂下的簾帳徑自收到兩側(cè)，又聽一陣聲響，旁門掩映的珠簾也自動分開了。
滄浪想起來，這房里裝著許多機關(guān)，點燈、掀簾什么都不用自己動手，十分方便。他走下燕云踏板，地板上鋪著清爽的燈芯草席，桌上放著一個窩著火的小胖爐，模樣是只憨憨的小老虎，里頭溫?zé)岬乃孟露恰?p> 滄浪將水一飲而盡，轉(zhuǎn)身去邊側(cè)的展間換衣，展間不大，里頭四面都是衣柜，上空懸著一網(wǎng)兜子的夜明珠，如似月輝傾灑。客房里就他一人，他的衣服就掛在當(dāng)中，紅亮亮、金燦燦的。進(jìn)去后身后的排門就自動關(guān)了，門后是一整扇大金桐華鏡，鏡面平整清亮，正正映著神君寬肩窄腰的好身段。
俊美的神君換上俊美的長衣，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確認(rèn)無誤后往準(zhǔn)備出去，排門卻又先他一步徑自拉開，他有些尷尬地收回半空中的手，走出了展間。
“裴喬?！?p> “公子?！遍茉碌窕ㄩT打開，卻是曲顧端著金盆進(jìn)來，他嘴里似乎還在嚼些什么，說得口齒不清，“公子，裴喬去幫著海神趕魚了，您先洗漱，我去給您端早膳?！?p> “慢著，你在吃什么?！睖胬藛枴Ｇ櫤俸僖恍?，張口就是一片花香?！磅r花餅，后房剛做出來的，又香又甜，可好吃了，可香了?！?p> 鮮花餅而已，每年花皇送得少么。滄浪不為所動，“去端早膳，一會兒出去?！?p> “啊，主君不是說休息么？”曲顧臉一垮。前幾天他們都在外面找鶴嵐，他跟裴喬累得跟狗似的，昨天終于得到鶴嵐回來的消息，他們不用忙活可以休息了，但滄浪這一句話把他今天想窩在后廚的計劃打得粉碎。
滄浪沒在意手下的反應(yīng)，淡道，“不找鶴嵐，去找另一個人。”
曲顧眉毛一挑，表情貓膩起來?！肮右艺l呀？”
滄浪睇去一眼，“你心里沒數(shù)？”
“啊哈，原來公子在下頭還有認(rèn)識的人呀，”他滿臉渾然不知的表情，“是哪位呀，怎么從來都未聽公子提起過呢？是男人還是女人，長者還是少者，是美是丑，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芳齡幾許可曾婚配——”滄浪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曲顧隨即一頓，就在滄浪以為他要變乖，他卻突然大喊，“公子您對她一無所知去哪找她，我就知道你忘不了那位姑娘但是那么漂亮的姑娘怎可能在下五界。陛下已經(jīng)差人去各大隱居避世的門派里找美人了，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的所以你不要出去亂跑了外面很危險的！”
“曲顧！”滄浪怒喝一聲，曲顧慫下來，“好啦公子，是帝君讓我看著你的。他知道您怕是要找那位姑娘，特意吩咐我們一定要攔住您的。”
“他這也要管，他怎么不拿繩子把我拴著呢?！睖胬藨嵢黄鹕恚欛R上跟過去，“公子公子，帝君也是不想您再出意外呀，帝君明白您對那位姑娘心存感恩，但現(xiàn)在神界神威大損，下五界忠心存疑，最主要的是有六界界限，我們神力都用不了。您是咱們青陽氏唯一的正脈，千萬不能出任何岔子。您實在想找的話就再等等吧，等神界解封了我們再下來找她吧?！?p> “那我還得等到什么時候！我只是想去報個恩又不是為了別的！這也不讓那也不讓，煩死了！”
神界還未解封，他們奉命下來只是為了審查千面佛，沒有陛下的命令他們豈敢擅自行動。
可公子不一樣，他是個極愛探索與冒險的人，他的滿腔熱忱都為了神界，任何事都追求完美，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今下五界勢強，已到了威脅神界的地步，公子時時都關(guān)注著下五界的動態(tài)，將那千面佛上位后提的各項建議、措施都不盡其祥地整理出來，夜以繼日地研究著，他不信那些荒誕的政策居然會取得這么大的成效，這簡直是對他畢生所學(xué)的侮辱！所以公子連陛下的回復(fù)都未等到，徑自跟著叔叔們跑了下來，要找千面佛理論，曲顧都不敢想回去該怎么面對陛下與帝君，他現(xiàn)在卻又要去找人，橫豎都覺得他的腦袋要不保，苦著臉勸道，“公子，您對我發(fā)火也沒用，神界的規(guī)矩擺在那呢。您也別太在意那位姑娘的恩情，天神借道凡人都能得福，那姑娘救了您，冥王功德簿上肯定寫得清清楚楚，她的福澤不會少的，我們再等等吧，再等等……”
“不行，我就要去找她?！睖胬说膽B(tài)度也很堅決，“這一千年里我隔三差五就夢到她，不找到她我覺都睡不踏實，你馬上收拾收拾跟我去南疆，快點。”
“您天天都夢到她嘛？”曲顧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一時見有些猶豫。滄浪看他一副要說不說的樣子十分難受，“你想說什么就直說?！鼻櫿菊?，說道，“公子，您悄悄跟我透個口風(fēng)，您一直說要找那姑娘報恩，其實，您……是不是喜歡她?。俊?p> 滄浪突然被問住了，愣在了原地。
這是他第二次被人這么問。
“你喜歡她嗎？”
他的父王是第一個這么問他的人。
他坐在蒲盤上發(fā)怔，大腦一片空白。
“佩蘅，你告訴父王，你是不是喜歡上那位姑娘了?！鼻嚓柕劬罩鴥鹤拥碾p肩，目光語氣無不透露著關(guān)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徒勞地摁著心口，胸腔里的東西越跳越快，越來越失控?！拔也恢馈也恢馈毙目谥饾u產(chǎn)生撕裂的疼痛，他悶哼一聲，臉色瞬時蒼白如紙，額上沁出一片冷汗，青陽帝君嚇壞了，“佩蘅！佩蘅你不要嚇父王啊，佩蘅，佩蘅……”
他眼前明暗交替，一點都聽不到父王的呼喚，他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天的感覺，簡直生不如死。可就是這樣，在他昏厥過后，她的身影還是如期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里，還是那個場景，她隨著一片金蝶拯救了困于火海中的他，可是他變得好害怕，覺得她就像一個被詛咒的夢魘，被人指控著來到他的夢境，無限循環(huán)，一遍又一遍。
他奮力想逃，可四肢根本一點都動不了，他摔在地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朝自己走來，看著她慢慢蹲下來，慢慢伸出手，慢慢觸碰到了他的臉頰……
玉指纖纖，指尖微涼，在觸碰到他臉頰的時刻，仿佛也握住了他那顆狂躁的心臟。她不斷湊近，他也不再抗拒，身心反而因為她不斷放松下來。他看見一只金蝶落在她光滑的肩頭，她微微笑著，美得不可方物。透過她碧玉般的眼瞳，他能看到她在把他的臉揉成各種形狀，玲瓏的指尖不斷撫摸著他，她開始對他做鬼臉，像在逗他開心。
他忍不住被她扮小豬的模樣逗笑，她也隨即露齒大笑，精致華貴的她，笑容卻意外嬌憨，肉肉的臉頰讓他好想摸上一把。他伸手想握住她，他想抱住她，但她神色隨即一變，掉臉就跑，他慌忙去抓她的衣袍，觸及的那一瞬她卻轟然變成了一群金蝶，他也因此醒了過來。醒來的第一眼就看到圍了滿床的叔叔姑姑們，他失望至極，險些一個白眼又昏過去。
滄浪坐回了凳子上，整個人陷入了沉思。
經(jīng)過那個夢之后，他夢到她的機率也大大減少，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睡得很好，但是對她的印象卻一點都沒少。他能感覺到，他們似乎非常熟悉，他們之間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密，像朋友，也像戀人。
她一出現(xiàn)，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見其他東西。他也能感覺她的雙眼都是他，她的每個笑容都浸透著對他滿滿的愛意……
你喜歡她嗎？他問自己。
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