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真作假時假亦真
三小姐低頭謝過,跟著太妃一路走,安安靜靜的,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反而是太妃,看著這個乖巧安靜的小丫頭,忍不住多嘴了起來,她說:“你這個棉花性子可不成,在家,你嫡母給你做主,你事事都只需要聽著就行,鳳煌的新府已經(jīng)修好了,等你……成家立業(yè)之后,你就是正室大娘子了!那時候,千頭萬緒都要你一個人一雙眼一雙手去清點,去安置?!?p> 三小姐點頭稱是,悄悄回答說:“許多規(guī)矩,祖母和母親都多有道理,我也是好好的做了規(guī)矩。只因為祖母說在其位謀其政,我現(xiàn)在才有這個想法。”
太妃聞言點了點頭,繼續(xù)走路。
終于出了宮門,兩家伺候的人遠遠望著都趕著上來伺候,玲瓏沒有經(jīng)驗,就瞅著太妃那邊的老人兒們怎么做,也是因為著小姐的手還被太妃拉著,為怕冒犯了,就站得稍稍靠后了一步。
太妃也看見了玲瓏她們這群丫頭,回望了一眼額頭上微微有了汗珠兒的三小姐,笑著說:“叫那車轎都回去吧,你們啊,都跟我走!回去跟你家老婦人和主母講,三小姐啊,同我去賞花去啦!”
說著,太妃娘娘就歡歡喜喜的拉著三小姐,擺手招呼玲瓏一同與她回王府去。
這樣的事兒不該拒絕,但是家里都等著呢。
早上一同來的姆姆叫玲瓏趕緊跟上去伺候,她自己則是轉(zhuǎn)身回去同跟著出來的婆媳丫鬟交待,抬轎的抬轎,壓車的壓車,回轉(zhuǎn)家去了。
太妃進宮回轉(zhuǎn),由正門入,三小姐今日又一次跟著太妃行了一次專權。
王府的大門,原來長這個樣子。
進了門,轉(zhuǎn)過影壁,徑直走向后堂。
初秋花葉已經(jīng)漸漸凋零,長長的一路走來,地上竟然干凈得一點兒灰塵都沒有。
又邁過一到門檻兒,就看到了一溜兒紅裝素裹,王爺?shù)暮笳?p> 眾位夫人小妾行走近前,給太妃行禮,三小姐不敢站跟太妃一同受禮,低頭斂衽要回禮,卻剛端起身架就被太妃攔住。
太妃看著她,仍舊是微笑著,卻又有些嚴肅,她說:“你記得雖不是貴女,但慕容府是。她們雖是長輩,卻也是王爺?shù)逆?,你不需答禮?!?p> “來,見過三小姐。”太妃只一抬手,在場的包括梅氏在內(nèi)的一片黑壓壓的頭頂讓三小姐無所適從,她望著太妃,這樣的場面,來的太突然了。
照例,也是太妃替她叫個人免禮,三小姐跟大家笑了笑,就又低下了頭。
她好像突然想起了那一年第一次跟著母親去慕容府參加表姑姑及笄之年的賞花宴。
也是許多長輩在的場合,她好像聽見了誰說,這孩子還真是乖巧,只是太不愛說話了……
從那一時候起,她發(fā)現(xiàn),她,可以這樣活著,活成一個乖巧可人,讓自己仿佛不存在的樣子。
太妃仍舊拉著她的手,進了廳堂,王府的茶剛剛在三小姐指尖氤氳起香氣,外面急匆匆地走進來了一個丫鬟,沿著屋子墻角繞到太妃跟前,和太妃近身的掌事姆姆身邊兒,耳語了兩句,就被打發(fā)著一邊兒站著了。
那姆姆湊近太妃身邊,耳語了幾句,相比之前,聲音又大了一點點,大約是因為太妃上了歲數(shù),耳音重了吧。
三小姐無意聽著,卻在那時候端茶的手都顫了……
黃靈川……重傷了!
太妃聞言,一點兒也壓不住份兒了,一掌拍在坐床上,催道:“快!著人去請先生!叫外面回事兒的進來!我要知道!”
這時候滿廳上的妾室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不對頭,站起身來看著太妃,也看著低頭想事兒的黎三小姐。
太妃的掌事姆姆一手安撫著太妃,一邊對滿屋子的人說:“諸位娘子回去吧,方才外面?zhèn)鱽硐?,大公子傷著了,一會兒必然是要有進來回事兒的,請娘子們先行回去吧?!?p> 這個消息太震撼了。
縱使沒有抬頭巡視,三小姐都覺得在姆姆話音剛落的一時間這廳堂上的聲音都變了。
可不是么?
能不變么?
若不是最近這陣子府里的事兒又多又雜,她們也不會覺得或許往后黃金鱗指望不上,黃靈川會是一個退路。
若非如此,誰又會對這個太妃認定的大公子的準新婦低眉順眼呢?
畢竟,說破大天去,她也就只是個庶女啊。
屋里的人一下子就走光了,三小姐抬了一下頭,看著那些人竊竊私語又故作深沉的樣子,還有看著梅氏娘子走得急匆匆的樣子。
三小姐回望著太妃娘娘,她是真心疼惜黃靈川的。
太妃安慰她別急,她安慰太妃別急,姆姆安慰她們別急。
誰都是一樣的說法,也都是一樣的心情。
很快,外面有人帶著一個小廝跑進來,一身都是土,看得出來,這一路他不僅是奔命回來的,也見了不少人,跪了不少次。
“快說!”太妃已經(jīng)等不得那小廝跪拜請安了。
“回太妃娘娘,昨日戶部常務,入秋之后,要調(diào)查民戶與良田,今兒大公子衙門應差,就帶人出城去了。本來都好好的……也不知是怎么了……就說是重傷了!好像是巧遇了哪位王爺出巡,隨身帶了御醫(yī),救治及時,只是……重傷不敢挪動,要緩緩的回來!”
這小廝答話絮絮叨叨一堆,硬是一句有用都沒。
“罷了罷了,下去吧!”太妃一手揮退小廝,一邊著人把王爺叫回來。
一邊安頓著三小姐喝茶壓驚,一邊叫人來問王妃死了沒有,若是沒有,就出來做事!
“王府養(yǎng)個吃閑飯的容易,大可不必在王妃的位置上!”太妃娘娘這話說重了,一旁的姆姆也勸她,示意她三小姐還在呢!
太妃倒是豪氣了一把,說:“今兒我若是不能撐住,給鳳煌做了這個主,黎府怎么看長樂王府才是正經(jīng)!”
三小姐坐在太妃邊兒上,芒刺在背,心如刀割。
昨晚黃靈川還跟她說話……怎么會兒就連生死都不可知了?
剛剛進來的人不是常見的有為和無為,她不好問,太妃也沒問,這不知是個什么因由,是以除了掛心,就沒旁的什么了。
又過了會兒,太妃左等右等等不來消息,瞅著日當午了,安排下人準備飯食。
菜單子都是準備好的,本來出門前還是要中午頭上一起吃飯的……
“娘娘,廚下問,午膳要怎么準備?!闭剖履纺飞锨皢栐?。
三小姐也望著太妃娘娘,如今這狀況,她也唯有馬首是瞻一條路可走了。
本以為太妃會如何開口,沒想到,太妃此時倒是第一個穩(wěn)得住的人,她坐在正位上,端正的說:“王府長孫要回來過膳的,照原樣兒準備才是!”
你也去!
盯著他們好好做!
“太妃這會兒要安靜,玲瓏,你去門口廊下站一站?!?p> 隨著三聲“是?!?p> 偌大的客廳里,就只剩下了太妃和三小姐。
三小姐低著頭,也不像是在想事,又像是在琢磨著什么。
太妃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半晌,三小姐抬起了頭,望著太妃,笑了一下:“娘娘慈心,今日之事,都會好的吧?”
一語雙關,三小姐只是揣測,但是現(xiàn)在,她只希望自己沒有猜錯。
太妃突然被她問到,還愣了一下,繼而倏然一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倒是伸出來了一只手指做了噤聲的動作,然后由衷的感嘆可以一句:“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們鳳煌,有福了?!?p> 三小姐聽到了這句話,心才稍稍安定下來,可是這樣的安定又能定到幾時呢?
人還是沒回來,她的心總是不能安的。
就在這時候,太妃娘娘又開口了,像是講故事似的,同三小姐說著她年輕的時候的事。
“我小時候就是被當做長樂王府世子妃培養(yǎng)的,指腹為婚,就是說,有許多東西要學,也有許多東西連爭一爭都不用。后來及笄之年,嫁給了當時風華正茂的長樂王世子,也就是鳳煌他祖父。那時候的天,真藍啊。我同他去過北疆,去過昆侖,去過靺鞨。我們一點一點的,在這繁盛的京城里站穩(wěn)的腳跟,保住了長樂王府的敕造不削,再后來有了家業(yè),也有了孩子?!?p> 三小姐默默的聽著,她從不知道這位太妃娘娘有過這樣的履歷,不知道原來,王府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努力與掙扎,一個女子,陪著夫君,天南海北的奔波。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望著太妃,聽她繼續(xù)說:“如今的王爺,不是我跟老王爺最優(yōu)秀的孩子,卻是我們唯一養(yǎng)大了的孩子。也是因為他不爭氣,我們才格外看重鳳煌……可誰知道,他撞見了哪門子的邪祟,就非要同那個女人……可憐了鳳煌的母親,也可憐了鳳煌……”
“我知道鳳煌是嫡子貶庶,也感激太妃娘娘與他不嫌棄我庶女嫡養(yǎng)。”三小姐適時適當?shù)谋戆琢艘幌伦约旱恼嫘?,太妃并不知道她同黃靈川夜會的事,所以她能同太妃說的話也是有限的。
太妃點點頭,繼續(xù)說:“如今的王爺是不太愛惜王府的聲望了,世子又是個沒根性的,我雖然做不了兒孫的主,也不愿意我同老王爺半生顛沛都泡影成空了……”
說著說著,太妃的眼眶都紅了。
這也更加堅定三小姐的信念,她開始堅信,黃靈川沒事。
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刀劍無眼,誰又說得好呢!
想到這兒,不由得又是一陣一陣的擔憂。
午膳擺滿了一個整個的大桌兒,冷盤熱菜、甜咸點心、堅果蜜餞,羹湯圓子。
三小姐繃著一晌午的那股子心氣兒在看見這一桌兒菜的時候突然有點兒繃不住了……
若是沒有這場禍事,現(xiàn)在該是歡歡笑笑的吧?
現(xiàn)在有多寂寥,就有多心痛。
午飯擺的周正,撤下去的時候也是齊整。
三小姐心中不免還是掛懷的,太妃瞧在眼里,心里也是另外一番心境。
午飯才過,外面就傳來腳步聲和喧鬧聲,一個婆子走進來傳話說大公子回來了,怕是受了重傷,滿身傷都是血,現(xiàn)已經(jīng)抬回聽梧軒去了,已經(jīng)請了柴先生去瞧了。
聽見說黃靈川被抬回去他自己院子的時候,太妃娘娘就已經(jīng)坐不住了,起身來拉著三小姐一路往聽梧軒去。
王府不小,太妃住在后宅又清靜的地方,黃靈川作為男子是住前院的,這里里外外的一走,路上竟然還有來回話的。
“柴先生說要藥材,大公子屋里沒有,王妃病著不見人,現(xiàn)在庫房的鑰匙拿不出來,可怎么是好!”
“叫庫房管事兒的把門砸開,抱著冊子站在門口聽信兒,要什么謄寫照給,丟一樣少一樣,拿腦袋描賠!”
太妃的魄力果然是不一般的……
“去找王爺?shù)娜四??連個主子都伺候不明白要腦袋是做什么吃的?再去人找,找不見,就不用回來了!直接去牙行等著賣了做戍補人,雪山底下喝風去!”
至此,太妃娘娘算是火力全開了。
走到聽梧軒門口的時候,里面的畫面竟然與眾人想象的不一樣!
庭院中,伺候的人走來走去井然有序,送熱水的和從屋里端著沾滿血污的水盆的人交接的時候甚至可以不用交流。
一群人圍在一起,聽見院外通傳太妃到的時候突然散開,婆子丫鬟中間眾星拱月一般的走出來一個人——梅氏。
梅氏上前給太妃和三小姐行禮,正在此時外面又跑進來兩個婦人,近前來顧不得請安,上氣不接下氣地只是喘氣,還不忘了回稟:“王爺賞的……都在這兒了,已經(jīng)支了錢……讓……上街去買了……”
梅氏幾乎沒有遲疑,揮揮手說:“快送去里面,叫無為拿給柴先生!”
太妃看著這個梅氏,忙問道:“如何了?”
梅氏一臉擔心的神色,卻不刻意地說:“具體如何,妾身方才進來的時候并沒有親見,說是大公子前腳進去,我才到。本來以為不過是小傷痛,拿了點兒金瘡藥來以備不時之需的,來了才發(fā)現(xiàn)這院子里也沒幾個人,竟都顧著大公子屋里,廚下也不過是一老兩小,實在不湊手,妾身自作主張,就近支了幾個雜活兒的,緊著聽梧軒先用著。也是那會兒,里面說黎先生叫拿龍骨來給大公子止血,這本不是常用的東西,這院里沒有,好在我那有當初王爺賞下來的一小點兒,趕緊叫拿了來。方才是我屋里的也來了,總歸是知根底的,叫她們各處監(jiān)工去,免得這院子里人多雜亂,有個不妥貼的?!?p> 事情做得規(guī)矩,太妃只是點點頭,贊嘆了一句有心了。
梅氏并不居功自傲,回頭瞧瞧她的親信正對她打暗號,這意思是安排妥了,可以請?zhí)^去休息了。
“這是大公子院子,妾身也不熟悉,既然里面已經(jīng)在醫(yī)治了,咱們只廳上坐吧,里面收拾好了,太妃娘娘進去等吧?!?p> 太妃望著那邊的屋門,轉(zhuǎn)身跟著梅氏去了。
三小姐站在一邊只是不說話,行動坐走,跟著就是了。
大公子的正堂上有一塊匾額,與尋常的題字匾額不同,竟是用草書寫就的,三小姐不擅此道,瞥了一眼兩邊的對聯(lián),倒是周正,大約是寫著讀書為功名之類的,這樣的辭藻在大公子院子里出現(xiàn),想來倒是稀罕。
廳上器皿擺件不多,字畫都很是古拙精致,也是三小姐沒有想到的。
坐下來,便有人上茶,三小姐只是端了端算是給了梅氏面子,并沒有喝。正當梅氏寬慰太妃的時候,外面有人傳話,說三小姐的長兄,小黎大人來了。
等人進來,三小姐站起來迎接自家大哥。
黎大少爺是穿著官服進來的,上前給太妃娘娘見禮,說是聽聞此事,已經(jīng)進宮見過皇帝陛下,告知此事,故而來遲,望請體諒。
太妃只是叫他坐下,說是還在救治,沒有旁的消息。
這才接過自家三妹妹遞過來的帕子,急急忙忙地走來走去,可是熱壞了他茶端上來,黎大少爺小啜了一口,放下茶盅就開始跟著太妃與妹妹一并等著柴兆祥那邊屋里的消息。
三小姐只是低著頭,她心里有許多事,不知道今天眼瞧見的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虛虛實實的事擱在一起,不好的不敢信也不敢不信,好的也不敢全然抱著指望,只怕是有那么一點點的不合適。
又過了很久,還是沒動靜,梅氏走出門去,又回來了,帶了下人端著新茶和點心進來,說:“只怕太妃娘娘和三小姐午膳時候沒胃口,又恐怕黎大人中午頭兒上為著咱們大公子奔波沒用膳,我這里準備了些茶點,都墊墊吧!外面我安排了人伺候著了,只要有信兒,跑著來告訴咱們呢。”
黎大少爺和三小姐都站起來謝過,太妃只伸手張羅了一下,叫他們自便,眼睛只直直地望著門外。
是了,意外之所以讓人害怕,就是因為它總是能出乎人的意料,又能準確的在恐懼的最深處刺出致命的一刀。
“出來了!出來了!快去廳上稟報!”
“太妃娘娘!柴先生出來了!”
“快請!”
柴先生走上前來的時候腳都是軟的,忙了這么久腳不沾地的走動,于他而言,確實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