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宮變風(fēng)云
馬車一路回到黎府的墻外,黃靈川拉過她的手,把一個帶著同白日里一樣香氣的手鈴戴在了她的手腕上,攔腰抱起她來,越墻而過,把她送回了閨房就走了,仿佛有著什么樣的事情,沒有多逗留。
玲瓏左等右等,終于等來了自家小姐,這一身的煙火氣撲鼻,就知道是去上墳燒紙了,趕緊幫小姐更衣梳洗,匆匆忙忙收拾完了,玲瓏才放心了些。
小姐從里到外都沒什么損傷,除了額上有灰,膝上、鞋尖兒上有土,手腕上多了個手鈴,黃大公子也不是第一遭送小姐首飾了,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簪環(huán)都在,衣裳也正,只要不被人占了便宜去,她就不算是罪該萬死。
三小姐例外的沒有讓玲瓏出去睡,玲瓏就出去抱了枕頭進(jìn)來,兩人睡在一頭兒上,玲瓏就等著,三小姐一定是有話說的。
“玲瓏。”
“嗯?小姐你說?!?p> “要不……我送你們走吧?”
“什么?小姐要送我們上哪兒去?”
“咱們這樣的人家,我小娘尚且要慘死,如今這世道要變了,可是我的婚事已經(jīng)定了。我九月里就要及笄,十月里寒衣節(jié)一過,各家祭過祖先,我跟大公子的親事就要問名過禮了,這樣一來,黎府就跟皇家扯不開斬不斷了。萬一變了天,黎府將會面臨的風(fēng)險就會變得不可控制,到最后,我與黃大公子或許會是一個祭品,我,或許會隨之一并被犧牲掉。黎府未必萬全,跟我最近的你們,必然是要受到波及的?!?p> 三小姐絮絮叨叨地說著,玲瓏也不知道聽沒聽進(jìn)去,只是不說話。
三小姐繼續(xù)說:“我也不會立時三刻就送你們走,只是知會你一下。聽到了么?”
“小姐同黃大公子不過數(shù)月交情,明知顛覆亦要嫁過去,我同燦兒自小就跟小姐一處,反倒不如這幾日的情分么?”玲瓏的眼角有淚滑過,落在了枕上,就連聲音都嗚咽了。
三小姐說:“我同黃大公子,一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是黎府與慕容府的名聲,然后才說是不是知己知心。你和燦兒都是有各人家的,我給你們豐厚財帛回家,也不會再叫他們典賣了你們。豈不是好?”
“明日小姐問問燦兒吧。橫豎我是不走的。”玲瓏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的。
三小姐嘆了一聲,拉了拉身上的薄衾,天兒涼了。
“小姐睡吧。明兒一早還得去老夫人屋里用飯,再去陪著兩個小姐回門,且有的消磨呢?!绷岘嚿斐鍪謥?,拍了拍三小姐,睡吧。
次日清晨起來一天都是忙的,可怕忙著忙著,就偏偏出了事兒,大小姐提前回來了,黎夫人和老爺還沒有從慕容府回來。
黎老夫人直接叫孩子們來她的院子,就在這個時候,黎府許久不見的齊聚會景象出現(xiàn)了。
大小姐并姑爺帶著小少爺,二小姐帶著姑爺并小少爺,黎府的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密密麻麻的,仿佛過年一樣熱鬧。
眾人先給老夫人見了禮,老夫人也照例問了親家翁婆的好。禮畢,年輕一輩們又各行禮問安,多少寒暄幾句,老夫人就叫坐下上茶了。
眾人落座,老夫人叫著兩個重外孫往跟前兒來看,又問沒帶來的孩兒好不好,自內(nèi)室里叫端出來禮物分給各人,這就是分果果的時間了。
姐姐姐夫有給弟弟妹妹們的禮物,弟弟妹妹們也有禮物送給侄子侄女們。
五小姐給侄子侄女們一人準(zhǔn)備了一份掛里夾棉花的小風(fēng)帽,秋風(fēng)一起,再過些天出來進(jìn)去就可以戴了,她年紀(jì)小,不需要什么貴重物件,心意到了,家里人就都高興了。
四小姐準(zhǔn)備的是給每個孩子一件玉器,至此三小姐只覺得疑惑,照理說,她該省著些,怎么這樣大手筆?
所以等到三小姐緩緩地打開匣子,叫玲瓏把東西分給孩子們的時候,玲瓏也適時適當(dāng)?shù)陌堰@鐲兒的用處說了,孩子戴上直搖手,逗得滿屋子大人笑著,四小姐卻坐在一邊兒冷不丁的說了句讓大家都厭棄的話,她說:“怎么說也是跟王府結(jié)親的人了,常日里天天招搖太妃娘娘送多少禮物與你。怎么這會兒反而不舍得拿些好東西出來?”
“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地方?”說話攔她的是在一邊兒努力克制情緒已久的黎二少爺。
自從上次二少爺差點兒拿劍劈了她,就一直被家人隔在前院,一口氣咽不下,今兒她又作妖!
黎大少爺拉了拉二弟,示意姐姐姐夫在,祖母面前不該這樣。
鬧成這樣,祖母臉色也不好看了,她陰著臉,瞅著這個四小姐,說:“你個閨閣女孩兒家,本不該我說你,你父親母親不在家,你先去宗祠吧,等你父親母親回來,祭祖之后再回來!”
也就差直接明言跪祠堂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送了那樣貴重的禮物,就因為一句話,就要被攆到祠堂里去!
他們收了她禮的,竟然也沒有一個要替她說話的!
都是一家子什么人?。?p> 在眾人的目光中,四小姐滿心不平地帶著丫鬟退了出去,其實她也知道,去哪兒都一樣,他們不過就是想把她攆出來罷了。
四小姐走了,廳上的氛圍到底還是破了。
還是大姑爺體貼,比劃著讓兒子去討曾外祖母的歡心。
那粉堆玉砌的男娃娃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走過去抱住老夫人的腿,比劃著新得來的鐲子里的香球,這樣賣乖的粉娃娃,誰又能不愛呢?
老夫人喜歡地抱他起來放在膝蓋上,臉色稍微好了些,看著老夫人抱著自己表哥,二小姐的兒子竟也伸著手要抱抱,這下子老夫人的臉上終于是看見笑模樣了!
老太太笑了,大家也就都笑了。
老夫人陪著孩子們玩兒了一會兒,姐姐妹妹之間也有說有聊,姐夫們關(guān)心著內(nèi)弟們的功課和仕途,一家人又其樂融融起來。
眼看著快半晌午了,黎老爺和夫人她們還沒回來,老夫人有點兒坐不住了,一邊悄悄的叫人去問問,一邊安排人準(zhǔn)備祠堂祭祖,姑娘們是要在午飯前回婆家的。
前腳兒去問的人才走,后腳慕容府就有人來送消息了——說是宮里來的消息,說皇帝陛下圣躬違和,皇后娘娘傳下懿旨,所有在家過節(jié)的文武百官都回各自衙門聽差。
當(dāng)今圣上已經(jīng)病了許多日子了,現(xiàn)在宮中這樣的懿旨一下,只怕京中要亂套啊!
“祖母……孩兒只怕要先行一步……”大姑爺向著老夫人一拜,說著。
這個大姑爺是老太太親眼看中的,后來許多長進(jìn)也是多虧老太太提點,此時他要走,既是告辭,也是請示。
老夫人方才還金剛怒目地這會兒反而十分穩(wěn)得住了,一邊兒逗弄這重外孫一邊問他們:“你們這些穿紅為官的,都是要走?。俊?p> 這一問,雖然不明白是為什么,總之,大家是都坐下了,老太太不許走,一定是有道理的。
只聽得老太太一聲吩咐:“叫來的人都趕緊回去,收束家人,關(guān)閉府門,誰來也不許開!”
“這……這是怎么個事兒?。俊倍脿斶€在盤算著事兒呢,大姑爺已經(jīng)邁步出去打發(fā)自家的人了,又叮囑了些瑣事,說這里都好,帶著少夫人與小少爺不便,就在這里了,等事情過了,就回去,家里只管收束人口、看好門戶要緊,快去!
二小姐看大姐夫已經(jīng)如此動作又極著急,就叫自家夫君莫要再問,打發(fā)人回去看好家門才是正經(jīng)。
出門的人口一走,老夫人只是一聲吩咐:“關(guān)門!”
這院子里都是老夫人拿著身家的老人兒了,自然說一不二,五小姐坐在一邊很是著急,說不能關(guān)門,父親母親還沒有回來。
老夫人擺手讓她坐下,說:“這樣大的消息,慕容府只派了幾個要緊的管事來,你父母必然也如你姐姐們一樣給留在了家里,又或許有事,回不來。哪都不是要緊的,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保住你們!保住這個家!”
此言一出,滿室寂靜。
眾人都看著正位上的這位老祖母,老夫人抬抬手把孩子轉(zhuǎn)手給奶母抱著,拍著憑幾站起身來,說道:“去把四小姐叫回來!去家祠堂?!?p> 眾人起身,同道祠堂。
今日本來是大祭日,祠堂里三牲五果七盞明燈,香煙裊裊、鮮花飄香。
只是莊重的祠堂,如今失去了一個府邸節(jié)日里應(yīng)有的和氣盈門。
寬大的廳堂里擺滿了拜墊兒。
第一排是黎老夫人;
雖然黎老爺夫婦沒有回來,第二排沒有空著。第二排是黎府的三位少爺;
第三排是黎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這兩家夫妻這4個人;
第三排是三小姐和兩個妹妹。
再后排中間是兩位小少爺,兩側(cè)是乳母和各個主子的隨從和丫鬟。
一聲“開祭”,帷幕落下,一塊“福茵昌隆”的匾額下,黎府的祖先畫像和列祖列宗的牌位露了出來。
黎老爺不在,老夫人指點了黎大少爺代為念誦誥文。焚燒貢品,子孫叩頭,一切儀軌照舊。
今日外面有些變故,大家的心里覺得有些不尋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三小姐只覺得余光中,在左邊的這個四小姐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又一次在大家叩首的時候她留意到了……她在笑!
她俯仰之間,嘴角總是會有些細(xì)微到幾乎不可察覺的笑!
今天這樣的日子里,究竟有什么是值得她如此沉不住氣的笑出來的事情?
細(xì)思極恐。
三小姐雖然面兒上不敢露了痕跡,這心里著實已經(jīng)開始不可抑制地不安起來。
她究竟在笑什么?
三小姐不動聲色的望過去,她究竟在看什么會如此不能自抑地暴露自己的情緒?
是堂上的匾額?
是香案燈燭?
是祖母么?
還是大哥?
二哥哥?
……
還有孩子們……
突然,三小姐發(fā)現(xiàn),她也在用余光瞟著自己!
明白了……
太恐怖了!
全明白了,她這是要全家人陪葬!
“祖母小心!大家都起來,大哥哥熄滅燈燭,什么都不要燒了!有毒!”三小姐突然站起身來,她大聲呼喊著,可是……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她的聲音回蕩在祠堂的每一個角落,可是回應(yīng)她的聲音,只有家人的低喘、身后外甥們的咿呀,還有……四小姐漸漸響亮的獰笑。
四小姐緩緩地從地上的拜墊上直起身,站了起來。
如今的她身量將成,已經(jīng)和三小姐一樣高了。
她看著三小姐,眼神中滿是恨意,她不明白,究竟是為什么?
這個同她一樣庶出的三小姐,為什么事事不如她的意?
就連此時,她在這祠堂里,燈燭紙錢中下了毒,她竟然也能幸免……
面對著四小姐的怨懟,三小姐現(xiàn)在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去看一看老夫人。
祖母年紀(jì)大了,這是三小姐最擔(dān)心的。
她不敢把自己放在一個全然沒事的位置,為了讓四小姐稍稍放松警惕些,她裝作已經(jīng)中了毒卻仍舊硬撐的樣子,跌跌撞撞地爬到了老夫人身邊去。
身子伏在拜墊上的老人家臉色難看得很,一雙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三小姐一邊扶著老夫人歪臥在拜墊上,安撫她,一邊環(huán)視一周,果然還是太晚了,整個廳中除了兩個孩子懵然不知地抱著奶娘,看不出什么異樣,只有二哥哥仗著三分功力與一腔憤恨,還略略有些神智,其余的人幾乎沒有人是神志清醒的了。
這究竟是什么毒?這樣厲害?
三小姐想要喊,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布下這個局,之前又有那么長的時間離開眾人的視線,這滿府的人不是沒有體面進(jìn)來祠堂,就是已經(jīng)被她如法炮制放倒了了吧?
“省省吧?!彼男〗阒蝗齻€字,就讓三小姐確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今日是不準(zhǔn)備放過任何一個人了。
“怪道是你今日好大手筆的送了孩子們玉器,這是想好了要不過了!”三小姐言語仍舊是平靜而鄙夷的,她要激怒她,這樣才能拖住她,制住她,然后拿到解藥,如果沒有解藥也好脫身求救。
“那點東西算什么?只要你死了,還有你……還有他們!都死了,這府里的東西就都是我的了!”四小姐并沒有如她所想的憤怒,反而對她的掙扎很是欣慰,仿佛是在觀賞一只落水的螞蟻,看它掙扎時候的樣子。
“你給她們下了什么毒?”三小姐問,她想要知道,就連語氣都急了。
四小姐看著她,云淡風(fēng)輕地走向了祖宗牌位前,點燃了一炷香,插在香爐里,說:“這個位置,如今我也可以來站一站了,你放心,不是什么見血封喉的東西,只不過……你沒有解藥,就得看著她們死,她們一點兒一點兒的,慢慢毒發(fā),你就給我在這兒看著?!?p> 說著,她回過身去指著廳堂的門說:“看到了么?這門是蛇紋木做的,天下最堅硬的木頭,當(dāng)初建造的時候是為了御敵,為了借祖宗庇護(hù)、保一家血脈,誰想到今日,這座大門竟成了我固若金湯的城池,你們?nèi)嫉盟涝谶@兒!”
她說話的樣子怨毒而恐怖,兩個孩子被嚇得直哭,他們的哭聲招惹了四小姐,也引起了四小姐的疑心,為什么滿屋子的人都倒下了,這兩個孩子沒事?
“不哭不哭,四姨姨在跟三姨姨說話,四姨姨剛剛還送寶寶們好東西呢,不是壞人,不怕不怕!”三小姐在四小姐拿定主意對兩個孩子做些什么之前撲了上去,抱住了兩個孩子。
她的這番話倒是讓四小姐有些意外,她已經(jīng)決定了要在今天自滅滿門,此時三小姐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倒笑了,笑的格外諷刺,十幾年來,這座府里幾時拿她當(dāng)做過好人?
三小姐趁此時間對兩個孩子說:“冬兒,你照顧好弟弟,弟弟還小,他想去哪兒玩兒就去哪兒,但是不要走出這個屋子,沒人陪四姨姨了,她會不開心,記住了嗎?”
說著她抱了抱兩個孩子,把二姐姐的兒子送到大姐姐的兒子冬兒懷里,略加安撫,就轉(zhuǎn)過身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了四小姐。
“孩子還小,你也不想聽他們吵吵鬧鬧地吧?反正也走不出這祠堂,少了他們,也省事?!比〗闩Φ匮b作鼓起勇氣的樣子,她得裝,還得裝得像才行。
四小姐對她還是防備的,她就現(xiàn)在祖母身邊,一腳踩著祖母身下的拜墊一邊讓她停下,不要過去。
三小姐果然站在那里不敢亂動了。
這時,她看著四小姐拈著一支香,在各人身邊走動著,那香一定也是有毒藥的,三小姐想盡量少吸進(jìn)這藥,卻實在忍不住呼吸,咳喘連連引得四小姐心情大好,就連笑聲都格外歡愉,她一個又一個的路過家里的人,除了老夫人以外,每一個人都至少挨了她一腳。
是的。她恨,她需要宣泄。
她放過了老夫人并不因為她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怕怒不可遏地失了分寸,過早的把人踢死了。
她要這些人慢慢的死去,一點點、一個個地死去,等她快到了兩個孩子身邊的時候,三小姐大聲呼喚著孩子們快跑,冬兒聽著她的呼喚,抱著弟弟起身就跑。
讓四小姐意外的是,孩子們沒有奔向她,也沒有投奔三小姐,而是磕磕絆絆地跑去了二公子身邊。
這下子,四小姐的怒氣徹底被點燃了!
她本沒有想這樣早的對孩子們下手,但是這時候既然孩子主動把戰(zhàn)火引導(dǎo)向著二少爺?shù)姆较蛉チ?,她?dāng)然不能放過。
于是,孩子們抱著二少爺,二少爺也努力地回護(hù)著孩子們。
其實護(hù)是護(hù)不住的,四小姐只是一味的泄憤,她不住的用腳踢踹著這個二哥哥,這個曾經(jīng)眼高于頂,對她不屑一顧,后來又幾乎要提劍殺她的二哥哥。
她瘋狂的樣子讓孩子們恐懼,孩子們努力的睜著大眼睛,要看懂現(xiàn)在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二少爺可以做的只有用雙手抱住孩子們,并捂住他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