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七月十四日夜泣
第五十四章七月十四日夜泣
又走了一會兒,車馬停了。
車夫把腳凳放在地上,請大公子下車。
黃靈川先下了車,再回身扶三小姐,也是這個時候三小姐才發(fā)現(xiàn),這趕車的車夫年歲不淺,乍看上去高大英氣,面相十分周正,只是仿佛雙眼中有著濃霧。
竟然是個盲人么?
這樣的夜路,一駕黑漆漆的馬車,叫一個盲人趕車來墳地……
三小姐只覺得一陣寒氣襲來,她再看看正伸著手要扶她的仍舊含笑的黃靈川,黃靈川解釋說:“這是盲爺,我算得上最信得過的人?!?p> 三小姐提著裙角慢慢下車,不敢再去看那個身子站得極正的車夫。
車夫倒是不在意人家說他眼盲似的,一邊收好了車凳,一邊兒說,我把馬兒趕去吃草,大公子往那廂去吧,里邊兒的來接你們了!
三小姐看著盲爺趕著車走了,四下望去并沒有人啊,跟著黃靈川再往里面走,只見到遠處有一個人影挑著個燈籠走過來,后面又有一串人影。
此時三小姐心中是有點兒怕的,附近不是墳塋就是墓碑,還有些不知道什么東西在嘩啦啦的響。
黃靈川伸手扶著她的手臂安撫著說:“是有為,他們來了?!?p> 再走近一些,果然是,有為提著燈籠正往這邊來,身后是柴先生,再往是在山寨里見過的那個下手狠絕的侍衛(wèi)隊長不為,最后面才是無為。
里面都收拾好了,三小姐跟著進去,看到了她小娘的墳塋。
四周都布置了白色的紙花,香燭紙錢花果供奉齊備。三小姐看到稍再遠一點兒還有一排轉(zhuǎn)過身兒站著的沒見過的低著頭的壯小伙兒。
看樣子,他們這些人,是忙了許久了。
三小姐幾乎要感激地落下淚來,向著眾人深深一禮,有為、無為、不為是不敢受這禮的,柴先生卻完全不在意,只是說:“也不用謝我們,趕緊去吧,好歹是要過節(jié)的,我去轉(zhuǎn)轉(zhuǎn)!你們快些!”
說著,柴先生一甩袖子,走了,走了兩步又回過身兒來,叫走了那一排低頭小伙兒。
三小姐跪在墓碑邊兒上,有為給黃靈川遞了火折子,火紙盆兒里全是有了火星,香也焚起來了。
于是,三小姐什么也不說,就只是一張一張,一疊一疊的燒著紙錢,雙眼望著那墓碑,火光里看過去,眼中滿是淚水,只是不肯落下來。
良久,香要燃盡了,紙錢也燒的差不多了。
一直在一邊站著的黃靈川走近前來,三小姐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到他提了提衣裳,整了整衣冠。
直到黃靈川正對著墓碑跪下身子,一只手伸過來,同她一起把一疊元寶放進火盆里焚化了,三小姐才抬起頭來。
也是這時候,有為、無為、不為三個站成一排,在她們身后的一段距離整整齊齊地跪了下來,向著三小姐母親的墓碑觸地叩拜。
火光里,三小姐看著黃靈川拉著她的手,看著黃靈川,淚水終于止不住的掉在了地上。
“我既要娶你,你父母便是我父母?!秉S靈川深情地剖白著自己的真心,三小姐卻只有泣不成聲。
黃靈川從袖子中取出手帕來給她擦淚,三小姐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只是哭。
“母親陵寢前頭,要笑的,要叫她曉得我是待你好的,這樣她才肯把你許給我,不是嗎?”黃靈川此時握著三小姐的手,撫著她的臉,她不羞怯也不拒絕,他也開始敢大著膽子說著些個瘋話。
三小姐居然被他這一句話給逗笑了,只要破涕為笑,黃靈川怎么都是肯的。
接過了黃靈川手中的帕子,三小姐別過臉去自己擦拭,這帕子都濕透了,都是剛剛哭的。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她?!?p> 黃靈川對著那碑端正叩首,手卻仍然握著三小姐,三小姐也向上扣了三個頭,至此,祭拜也完了,衷心也表過了。
是時候送三小姐回去了。
“我們走走吧?”黃靈川提議道,三小姐摸著自己剛剛哭花了的臉,在底下人面前是一點兒都不敢抬頭,只想趕緊讓有為他們離遠一點,于是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黃靈川又吩咐他們告訴盲爺去某地等著,說完就帶著三小姐走了。
兩個人安靜走路,路旁有些梧桐樹,碩大的葉子把月光隔著,走在樹下,月光明明滅滅的!
“從前我在山上住過一陣子,那時候最愛在山上賞月?!秉S靈川有意的提起一些往事創(chuàng)造一點話題,他緩緩地說著,像是在回憶過去的時光。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晚上,小娘帶著我在院里納涼,那天的月亮并不圓,卻是十分的亮,我小娘就坐在那個月亮地兒里,抱著我,給我說故事,哄我睡覺。迷迷糊糊的時候,我睜眼看見小娘在月色里,亮得那樣好看……”
三小姐似乎是陷入了回憶無法自拔,以至于看山不是山,看月不是月了。
黃靈川掐著指頭算日子,過了好一會兒,說:“按月相說,那天是五月初三,那年你才三歲,竟然記得?!?p> 三小姐才震驚好不好!
就這么點兒暗示,他就能知道是哪天???
騙人的吧?
“你別不信。雖說月有陰晴圓缺,也有推演之法,這樣神奇的月相,不是年年都有的。以你小娘身故的年份,還有你的年紀,再加上方才你說的樣子,只能是那一年的五月初三。說來,那一年的九月初三的月亮才好看,只可惜,天涼了,母親是不會叫自己的孩子睡在外頭的。”黃靈川認真的解釋,三小姐聽在耳中卻是實在的暖心,他知道她的生年,知道她小娘的卒年,知道小娘的祭日……
推己及人,她也想到,該關(guān)心一下黃靈川的母親才是。
“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去見見……令堂?”三小姐的話說的骨氣十足,卻也怯怯的。
黃靈川倏然一笑說:“你肯有這份心就很好了,我母親走得不平靜,現(xiàn)在停在廟宇中……待來日我可以為她正名,迎回宗祠,那時候我再帶你去接她?!?p> 三小姐聞言不再說話,兩個人只是靜靜地走著,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月亮很亮,城外的天空中總是有更多的星星,有它們陪著,那月亮顯得更加的明亮,三小姐抬著頭,好像一直看不夠似的,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黃靈川索性伸出手去握住了三小姐的手,稍稍一用勁兒,三小姐就已經(jīng)化作他胸懷中一片軟玉溫香。
突然而來的動作嚇壞了她,她下意識地驚呼、瑟縮著身子想要離開。
黃靈川沒有很過分的動作,只是不放手,他的聲音很是溫柔,他說:“你好好賞月,我扶著你走?!?p> 三小姐的心還是在撲通撲通地跳,臉兒也臊的緋紅。黃靈川真的調(diào)整了手臂的位置,攬著她的手臂和肩頭,柔聲說了一個字——走。
這樣好的月光撒下來,三小姐想到了很多,有故事、傳說,還有些記憶。
黃靈川也望著月亮,時不時地看看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他得送她回去了。
“往后……我再帶你出來玩兒?!彼f,只是告訴她,不是問她。
三小姐愣了一下,回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他,沒有說話。
沒有拒絕,于他而言就是最好的回答,似乎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繼續(xù)說:“我想帶你去那家羊肉鋪好久了,老板過世許多年了,老板娘還那樣惦念著他,說來話長,卻實在短暫?!?p> 說著說著,仿佛又把話題扯去了傷心的論調(diào),這次三小姐卻與尋常不同,她說:“一個人的念想,本就不在于長短,天長地久、長相廝守,都是祈禱祝愿,如果能有一陣子是好的,就算突然從中夭折,也好過盛極轉(zhuǎn)衰,眼睜睜的看著恩情流水?!?p> 這樣新鮮的說法,黃靈川聽在耳中只覺得震懾心魄。
是了。
她猝然失母,卻留下來許多念想。
他的母親……他看到的是父親的薄情寡恩……
不由得,他把懷中的她抱得更緊了。
他想用力抱住她,免她許多擔心,也安撫他自己的一顆真心。
三小姐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他猝然發(fā)問,問她:“你信這世上有不移真情么?”
三小姐沒有回答,像是再思索,他忍不住追問,三小姐竟然伸出手臂,回應他的擁抱!
他第三次問她,這次語氣更軟了些,問她:“你是信的吧?”
“我不信……”三小姐的回答,讓黃靈川仿佛被兜頭澆了一桶雪水,心都涼了。
“是么……”他的聲音都憔悴了,不再指望。
“世上本沒什么情比金堅,卻有千金不換。所謂忠貞,舍生取義,不過都是取舍而已?!比〗阏J真的回答,黃靈川只是擁著她,并不說話。
三小姐也察覺了黃靈川的不悅,但是她要把話說完:“你我這樣的人,做不到唯情而已,又或者說,我做不到。我能做到的是,不隨便離棄這份感情,不輕易舍得它,我把你我之意放在千金不換的位置上,卻在生死人命上,不敢許諾?!?p> 說著,三小姐的聲音帶了哭腔,兩個相擁的人,此時竟相對而泣。
是了。
黃靈川也哭了。
三小姐這段話,無一不是發(fā)自真心,無一不是真情實感,如此,更如鋼刀,刀刀致命,刺傷衷腸。
月光下,兩個人悄悄地哭了一場,互相抹著淚,又在對方的溫柔與體貼中迎來新一輪的傷心。
有多少年了,再沒有一個這樣的人可以傾訴,可以哭泣。
到最后,黃靈川索性拉過三小姐給他擦淚的手,一把擁她入懷,他此刻只是想抱著她,不讓她離開,這樣須臾的的溫暖,來源于他認定的此生摯愛。
就這樣抱著她,良久,兩個人的淚都止住了,一口氣嘆盡,三小姐只覺得冷。
黃靈川細心地用斗篷將她裹緊在自己的胸懷里,三小姐聽著他的心跳,他嗅到她的發(fā)香,兩個人此時一絲絲男女之意都沒有,只是彼此依偎以取暖并慰藉。
“不早了,我該送你回去了?!秉S靈川嘆了口氣,他舍不得說,但是他不得不這樣做。
三小姐點點頭,乖巧的像個孩子,她聽見黃靈川一聲呼喚,叫來了遙遠之處奔騰而來的白馬,任他擁著她同騎回程。
路上,黃靈川突然說起來:“你讓丫鬟做的手鈴,我看著可愛,也叫人給你做了一只,藥香也是柴先生親自調(diào)的,明天晚上給你送過去。王府和宮里這陣子都不安生,我明晚就不去看你了?!?p> 這段話信息量太大了,三小姐都懵了……
他都是怎么知道的?!
還不等三小姐問出口,黃靈川又說:“你府門外那個茶館是我與柴先生新添置的產(chǎn)業(yè),取名喚作臺月齋,近日里滿城里的大門小戶的送茶湯,你的丫頭出門,他們瞧見了就陪著出去走走,既防著你有什么不方便,又能保護她們安全,如今京城內(nèi)外,不安生啊?!?p> 三小姐點點頭:“近來父親和哥哥都不大歡喜,我也猜到了是這些是非,只是沒想到,你還惦記著我的丫頭們。”
她本來是想感謝他照顧丫鬟,他卻會錯了意,連連解釋說是為著三小姐才多加留意,三小姐笑了笑說:“我也沒說什么,做什么這樣著急?”
黃靈川緩了緩手中握著的韁繩,說:“你我隔著門墻,我只怕你疑心?!?p> 三小姐又笑了,說:“你不做瓜田李下的事兒,我自然千萬般的信你?!?p> 黃靈川應了一聲,又說:“前些日子,我聽說你府上給你添置丫鬟,就給你準備了些個家底清白的送了過去,可還安生?”
誒?
三小姐剛剛放在肚子里的心里更慌了……
“怎么?這些事你也伸得上手?母親只說是買的,沒說旁的……”三小姐問他。
“我對這內(nèi)宅的事其實不了解的,只是安排下去了,叫找些沒根基的、勤懇本分的,籍契文書一并都交給你,先用著,若是不行也不要隨意處置,告訴我,我把她們送到穩(wěn)妥的地方去。此時此刻,我們是一點兒把柄都不敢給旁人留。你一定要記得我的話,保重自己。”黃靈川絮絮叨叨,語重心長,三小姐也有些明白了,這次見面,黃靈川一再強調(diào)眼下是多事之秋,她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黃靈川扶了扶三小姐不太穩(wěn)當?shù)募绨?,嘆了口氣,說:“陛下年邁,奪嫡之爭……已然開始了……”
奪嫡……
這兩個字,曾經(jīng)在三小姐的世界里是那樣遙遠,如今竟然也近在眼前了。
“所以,你這次受傷,也是奪嫡之爭的犧牲么?”
“是?!?p> 三小姐沒有再說話,因為她沒什么能說的了。
黨爭與政敵,這回事,不是她一個閨帷女子可以置喙的。
她沒有能力參與,也沒有能力左右。
她能做的,或許只有沉默。
“我沒想到的是,王府比我參與的更早。我現(xiàn)在置身王府之中,竟看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多少事,是早已經(jīng)牽扯其中的……”黃靈川說著,催著馬更快一些,天色真的不早了。
三小姐被突如其來的加速推向了黃靈川的懷抱深處,這時候,他們兩個才后知后覺地有了些男女情意帶來的羞澀,人仍舊是偎依在一起,可是氛圍,已經(jīng)不一樣了。
他發(fā)覺他的手臂是環(huán)著她整個人的,她就這樣乖乖的在他懷里,他可以圈攬著她,替她遮風擋雨,當風吹來的時候,因為有她在,他的心懷終于不再是一片冰涼,這是因為有她才有的感受,是她可以給的分擔。
他扯了扯寬大的斗篷想要遮在她身前,可是斗篷太小了,所以,一直快到城外了,遠遠的看到有馬車和燈光的時候,黃靈川才把馬勒住,慢慢的往前走。
三小姐本來是怕被人看到不好,有些羞怯,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提著燈籠的人是盲爺,他大約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了。
黃靈川帶著三小姐躍身下馬,扶著她上車,然后看他回身伸手一揮,那匹白馬自己就跑遠了。
“走吧,回城?!?p> 夜已經(jīng)深了。
亥時了,到了宵禁時間,城門馬上就要關(guān)了。他們的馬車很正常地被守門的衛(wèi)兵盤查,黃靈川沒有出去,只伸手把一枚腰牌送出簾子外頭,三小姐只聽見外面的人恭敬地說著什么,就放行了。
看著三小姐既緊張又疑惑的神情,黃靈川把那腰牌遞給了她。
腰牌是金的,在秋夜里格外的涼。一個碩大的秦字昭示了一切——這是秦王府的腰牌。
秦王……
三小姐一下子想起了那個相貌英俊卻十分混蛋的王爺……
黃靈川拿著他府上的腰牌……這豈不是意味著……
三小姐覺得心里難受得像是刀割一樣,她看著他,她什么都沒說,等他一個解釋……
“還好……你沒有當場就甩我一耳光,你還愿意等我解釋?!彼茏匀坏纳斐鍪秩ダ〗愕氖?,然后繼續(xù)說道:“這腰牌是秦王府的,但是我卻不是秦王的政客。他和世子欺負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所以,我也給他埋了個雷,這腰牌,就是秦王給那個人的?,F(xiàn)在秦王春風得意,以此可以免去很多麻煩?!秉S靈川言語溫和,三小姐也聽得清清楚楚,說開了就好。
到剛剛,三小姐才終于確定,自己對黃靈川是有指望的。
可是她對黃靈川的信任卻不是很充足的。
她是不信他么?
或許更多的,是不自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