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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執(zhí)一如是觀

第七十六章 鈴碎了

浮生執(zhí)一如是觀 彧執(zhí)歡 5527 2022-04-07 16:00:00

  從前讀書時候,只覺得武帝深是文治武功之圣君,那般一世無雙絕代佳人,如何會為甚恐容顏老去死不相見,只為了保住盛世恩愛,是否過于小心?

  到如今,怨懷難訴,她竟然也懂了那美人的心境。

  見面不如懷念,任他銘記初見時候,最心動處,便足矣。

  聽見三小姐泣涕漣漣不能自已,寒夜里,黃靈川顧不得一路而來沾染風塵落葉的大氅外披,近身靠近那窗臺,手扶著窗子,將頭偏著靠向窗欞,低聲細語。

  “我此身縲紲牽扯,實在無法同你生死相依,不過你放心,既然你生年不永,我為了與你死后同衾,也要娶你。”

  三小姐沒有回應,黃靈川就繼續(xù)說。

  “你嫁不嫁我,都不要緊。搶婚也好、請旨賜婚也行,你要不要我都不要緊,我終究是不負你的?!?p>  說到此處又想到了什么,頓了頓才又開口。

  他說:“縱使在人間,我也只好好活著,替你我贍養(yǎng)親長……絕不沾花惹草。既然此生娶你,便只你一人!”

  他越說越激動,三小姐卻聽得越來越冷靜。

  從前她不懂,她只覺得既然兩心相許便要生死相依,如今她真真地計日以待神鬼幽冥,倒是明白了。

  他若是同她恩愛一場,事過照舊續(xù)弦另娶,不至寥落門楣,她或許不會如此恐懼。

  當下他越是真心深情,她越是不敢嫁。

  她要放手、要成就他。

  否則,人都死了還要他守著她嗎?

  守著有什么可守的?

  黃土枯骨,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即便是守,又有什么可以守?

  想到這里,她紅著眼睛盯著那扇窗。

  因為深秋露重,她又不想私下再見他,窗前早下了深簾。

  他還在外面,那雨霖鈴仍舊在窗外泠泠作響。

  聽著聽著,她突然用纖弱的手撐著身體爬起來,沖向那扇窗。

  他在窗外聽得見的,他知她在過來,又未料她竟又一次沖過來打開了窗,突然一見,他還未想好如何開口,三小姐只徑自伸出了手,將窗口側邊的一條絲絳一扯。

  一道黑影閃過,一聲脆響。

  伴隨著三小姐的一句絕情話。

  等風再次被窗扉擋在外頭,黃靈川才明白過來……

  她是要斷了他的念想!

  “既然恨它不吉利,我便砸碎了它,還你一個歲歲平安?!?p>  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氣若游絲,讓他再不敢頂撞她一個字。

  “夜半不便,唯恐驚動了人。大公子快走吧,再不必來了?!闭f到最后一個字,人已泣不成聲,她只捂住嘴不讓哭聲漫溢出口。

  黃靈川俯下身,把那雨霖鈴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撕下襯袍的衣角裹著收入袖中。

  心,只覺得比這鈴碎得更加斑駁。

  “你既不愿嫁我,我今日也不多說。只盼你好生活著,只要活著就好。至于旁的都不必管,我自當一力承擔。”黃靈川對著那扇窗深深行了三禮,退步離去了。

  他深知自己很應該對三小姐說一句告別,可是終于他退了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告辭二字終究也沒能略略沾染他的舌尖。

  人到此時,總有諸多顧忌。

  不敢說告辭,只怕是一別永年。

  不敢說再見,生怕此生再難相見。

  這個夜太冷了,三小姐在冰涼的枕上抱著一支松枝任憑它刺心生疼。

  黃靈川則抱著一只殘破的玉鈴鐺巷陌街口跌跌撞撞。

  悲歡離合最可恨,無論如何斑駁淹沒,回首時候,居然事無巨細竟然全都記得。

  三小姐的哭聲驚動了外間守夜的玲瓏,可是任憑三小姐如何哭鬧,她終究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樣的言語走進這道門。

  是以她心疼小姐,卻也只能把自己放在一個守護者的位置。

  黃靈川在這城里漫無目的地逛著,逛著逛著,不知不覺地就好像走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地方。

  不太興旺的街巷,隱隱地傳來酒香,遠處有隱隱的一點昏黃的光。

  他望著那一點點光,腳不由自主地向著那個方向走去,好像那里有著什么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讓他寒夜里的心不由自主地靠近。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越來越熟悉。

  汪~汪汪!

  一只小黃狗從那扇門里踴躍出來,像個小球兒一樣奔向他。

  始料不及地,它繞著他的靴子,牽著他的衣擺,像是要歡呼雀躍地帶著他去那個溫暖之地。

  快要走到那扇門了,只差一步之遙,他就可以邁進那道門里。

  一只奶黃色的小貓“喵”地叫了一聲,把黃靈川徹底叫醒了。

  香味是祭祀的檀香,大概是因為便宜,香料不是十分好,榆樹粉加得有點多,置身其中只覺得有些嗆。

  一個婦人的背影在煙霧繚繞里,她正對著墻壁那邊的一個牌位,像是在默誦祝禱又像是單純的瞻仰。

  黃靈川沒有進門,他覺得這時不該闖進去,因怕撞破這一場舊夢重溫的。

  他也沒有走,他想知道一個人對著一個牌位究竟該干些什么。

  待到來日三小姐香消玉殞,她也會變成一座牌位,那時候的寒冷寂夜,他與它相對獨坐該當如何?

  那女子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黃靈川,又或者發(fā)現(xiàn)了,卻不愿意回頭搭理他。

  直到屋里的一扇門忽然開了,進來了兩個人,一高一矮。

  矮個子的是個小丫頭走在前頭,推開了那扇門,高個子的是個半大的小子,手里端著一個食盤,上面盡是些酒肉祭品。

  這個大男孩黃靈川是認得的,男孩一抬頭也認出了他,并且招呼著他進來坐。

  黃靈川這才想起來,方才他駐足看了半天的那個女人竟然是羊肉店的寡婦娘子。

  這里也不是別的地方,從方才小丫頭推開的那扇門,走回去就是之前他們一度頻繁光顧的羊肉店了。

  “我那里有些好香料,可以送給嫂子。”黃靈川接過一杯茶,欠身說道。

  寡婦娘子并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把低著的頭抬起來,緩緩地說:“這香雖然嗆,也是嗆得好?!?p>  她的眼睛紅紅地,像是哭過也像是被煙熏的,至此黃靈川似乎懂了。

  一個堅強的人,往往是沒有哭泣的理由的。

  “大公子,有心事?”飽經人情冷暖,使得她慧眼雪亮,看著這樣憔悴的年輕人,心中仿佛有著許多對自己的年少的念想。

  黃靈川一聲嘆息,無言以對,不知話從何處講。

  王寡婦倒像是了悟了一樣,伸手叫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小伙子拿瓶酒來。

  很快,酒已經擺在了黃靈川的面前,一壺酒,一只杯子。

  她說:“世間事若是想躲,喝醉便可以了??墒酋笞碛钟泻我馊つ兀俊?p>  “人可以醉一時,卻不能醉一世。找個可以醉的時間,讓自己醉一次就可以了?!?p>  王寡婦總是能說出很多道理,黃靈川拎著那瓶沒喝完的酒,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耳邊,方才王寡婦說的話還回響著。

  看著手里的酒,黃靈川笑了。

  是的,他這樣的人,即使想醉一次,都是要選時候。

  人,生來,便不自由。

  黃靈川回到聽梧軒時,子時早已過了。

  穿過臥室,直接走進暗格里的書房,順手把那瓶酒遞給有為,叫他擺在架子上。

  坐下來才想起來,方才并沒有給人家酒錢。

  明日去王寡婦的羊肉館子給送些祭拜用的清香,順便把酒錢結了。

  袖中的包裹放在桌上,然后更衣。

  他本想打發(fā)有為他們去休息,自己再把這鈴重新拼上。

  才坐下,黃靈川便發(fā)覺事情不對。

  有為他們好像有什么事情欲言又止地,不對勁。

  被發(fā)現(xiàn)了,有為也不再遮掩了,是王爺今天傳出消息來,要納綰綰姑娘做夫人。

  有為說得十分小心,但是消息實在是沒法委婉。

  王爺……他到底是要把那個青樓女子……弄進府里來了。

  他就全然不顧及黃靈川他們母子的顏面了嗎?

  哪怕結發(fā)妻子、親生兒子都不重要,王府最后一層遮羞布都不要了嗎?

  “那女子不能入府!”黃靈川聲音冷澀,漸漸有了殺意。

  多年以來,即使勾心斗角,他從不濫殺無辜。

  可是這次,他覺得漸漸控制不了自己了。

  那個女子是無罪的,只是長得像自己的母親而已。

  可是她要上進了王府的門,她的長相就不再是隱晦的秘密了。

  全京城的人都會知道,一個妓女因為長得與王府多年前亡故的被貶的正妻有幾分相似,一朝飛上枝頭做鳳凰!

  剛剛好,他的名字就是“鳳煌”。

  世人的眼睛和心都是骯臟的。

  他不知道還會有什么樣難聽的污言穢語在等著,等著辱沒他的母親。

  至此他甚至有些恨柴兆祥,從哪里找的女人?像什么不好非要像他母親!

  “柴兆祥他……”他本想問為什么柴先生答應了幫他善后,到今天還沒結果。

  話未說完,有為便答道:“少爺怕是忘了,昨兒一早,柴先生不是就已經出京返鄉(xiāng)了嗎?按理說,再有幾天就能到炎谷了?!?p>  是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從前擁有的很多東西都來自于柴兆祥,那個看似沒正行的紈绔膏粱。

  鏗然一聲響,原本坐在告凳上看書的無為握著刀站了起來。

  “要不要我去?”手起刀落人就沒了,王府自然不會娶個死人進門。

  黃靈川明白,可是不愿意,所以答案是不許去。

  有了這件事橫加干擾,黃靈川也沒了心情再補雨霖鈴。

  照舊叫他們都回去休息,他一個人把那個用衣擺包裹的雨霖鈴原封不動地擺在了架子上。

  嘆息一聲。

  看樣子,得讓有為抽空出去找個靠譜的碾玉匠來修補了。

  諸多是非涌上心頭,黃靈川眼睜睜地看著那瓶酒。

  他不敢動的不是那個瓶子,也不是里面的酒,而是逃避現(xiàn)實的那顆心。

  父親,你究竟把我當做何人?

  縈繞心頭一句話,夢回之間黃靈川仍舊在念。

  坐困愁城,這大約是個死局。

  所以隔天即使很忙,黃靈川也堅持晚出早歸。

  世上許多事本不是無解絕對,只是自己給自己設置的障礙。

  心有掛礙,自然沒法自在。

  這事之后,黃靈川忙了好一陣子。

  朝中重新規(guī)劃局面,焦頭爛額的皇上知道自己過不好了,自然也不愿意讓大家閑著。

  王府里王妃處處受到約束,也算是安閑。

  沒了暗殺與算計,有為漸漸專職做聽梧軒的大管事,無為夜里也不用守著房門,開始深入簡出了。

  三小姐那邊照理來說她身子不好,很是應該靜養(yǎng)的,可是卻照舊常常出門去宴飲應酬。

  聽梧軒茶余飯后閑聊的時候,關于這些事情,向來不太愛聊這些事的無為似乎消息更靈通些——三小姐是帶著小小姐出門應酬的。

  有為發(fā)現(xiàn),最近無為話少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事涉三小姐,每每聊到這些個,他便把背后握著的書的手拿到前頭來,閉上雙目開始默書了。

  原本有許多人預備在九月底給三小姐好好過個生日的,哪怕因為國喪不能大宴,至少關系密切的人都有一起賀一賀。

  可是一道旨意使得這件事不得不草草了事。

  新皇登基預備在十一月初開恩科取士,因為種種掣肘,這事在朝中一議再議,皇上力排眾議堅持決定哪怕再難、時間再緊,也要考。

  如此一來,所剩不多的時間就變得十分緊張了。

  黎府是科舉出身,家中還有二公子要應試。

  三小姐的兩個姐姐的夫家也有要去赴考的兄弟。

  慕容府的小輩里也有兩個要考童生的孩子。

  男兒們書齋用功,家中的母親妻子嫂子、姐姐妹妹們都要打起精神來給籌備進貢院的物件。

  因為黎府的大公子是上屆及第的,許多細節(jié)都是由他同黎夫人一同操持的。

  本來三小姐應該跟著學著操持的,但是黃靈川已經入仕了,以后嫁過去短時間內也用不著這個,她身子又弱,好好休養(yǎng)就好了。

  三小姐的生日里,只有玲瓏燦兒跟小五陪她過。

  九月二十三這天一早,三小姐去給祖母、母親請安的時候得了些禮物,也在那邊吃了長壽面。

  因為還有許多親眷互相送東西,給家中應試人,需要周全禮儀、回禮致謝。

  三小姐同小小姐一起回去自己院子,安安靜靜地、不惹禍,就是這陣子最該做的事。

  對于這個多日不見的妹妹小五,三小姐倒是覺得越發(fā)看不懂了。

  京中門楣合適、年紀相當?shù)呐⒆右簿湍敲磶讘簦舜酥g其實也都心中有數(shù)。

  有些事,哪怕算是閨門秘辛,大家常日里都會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絕口不提。但是事到臨頭之時,大家總會因為親疏關系,在合適的時候說上一句。

  如此一來,很快地,關于黎府五小姐的八字不利這回事,京中人戶就都知道了。

  一個女孩子礙于命格,說出來總是不堪聽的。

  若是太平年歲,或許大家未必信這個,請個僧道做個法事,也就過了。

  可是這幾月里,黎府先是神秘兮兮地先死了個小姐,緊接著又死了個少爺,這事兒說出來總是讓人生疑的。

  宮變過后,許多人家都被牽連,余者自危之心也多,拜佛求菩薩的人幾乎踩壞了西京寺的門檻。

  即使不信的人家,也漸漸忌諱起來了。

  所以小五的婚事慢慢的變得不那么好相看了。

  三小姐可以理解自己妹妹的小小擔憂,也明白她的努力和堅強。

  因為科考在即,小五言談舉止之間開始打聽考試的事情。

  起初三小姐本沒有多想,只以為是小五曾經因為學習各種事務,想要做些了解,可是她問著問著就露餡了。

  “是……有個人說,如果我姻緣不順,他大考之后……”小五趁著四下無人悄悄說道。

  此言一出,幾乎把三小姐嚇死,這是什么事兒?

  小五她才十二歲?。?p>  同一個小姑娘說這些事兒,這是可以送官打死的,說的嚴重些,千刀萬剮都不多的!

  什么時候的事?

  小五因為年紀小,跟著黎夫人和她一起進出府邸,哪兒也沒這么個人??!

  從前她對這個妹妹忌諱頗多,并不十分關注,怎么還出來了一個中榜結親的人來?

  那人是誰?

  急火攻心,三小姐竟然直接吐出一口血來。

  這一口血把小五嚇壞了,她也顧不得那么,在三小姐床前說出了那個人的名--無為。

  她說這話的時候,玲瓏就在一旁,聽在耳中只覺得是個炸雷。

  這是什么樣的冤孽?。?p>  三小姐同大公子如今已然這樣不清不楚地,五小姐怎么敢……

  聽了這個名字,三小姐倒是心安了一些。

  “幸而不是什么世家紈绔,他向來是有分寸的?!?p>  聽三姐姐這樣說,小五的心也略略安了一些,只是還沒說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就又聽見三小姐問她:“他知道嗎?”

  是了,親姐妹之間不用顧及那些虛禮。

  她只是怕她的妹妹錯付真心。

  五小姐點點頭。

  “那你可愿意?”三小姐問她,一如當日母親問她。

  小五這次沒說話。

  三小姐嘆了口氣說道:“確實是不容易的。”

  言語之中頗多唏噓,倒像是也不全是為著小五的婚事。

  五小姐低了頭,說:“我本不愿意牽累的,若是別人都罷了,他本就除了這個人什么都沒有,他說他想做大將軍的?!?p>  一身鎧甲一肩責,一匹戰(zhàn)馬一桿槍,昭昭王旗之下,冷風暗箭之中,萬事難兩全,在家的人能給的也就只有一句平安。

  這些事,黃靈川多少都跟她說過些,所以在小五說同無為這事的時候她并沒有像尋常親眷似的先執(zhí)念于二人身份的差距。

  “拿定主意了嗎?”三小姐緩緩吐出一口氣,穩(wěn)住了心神,問小五。

  五小姐初是一愣,然后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若是拿定了主意,就要早早斷得干凈。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不是好事?!比〗氵@話說的滿滿都是經驗之談,小五伸出手來握她三姐姐的手。

  她雖不十分懂,但是她只覺得現(xiàn)在她是懂了的。

  三小姐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五小姐的頭,嘆息著說:“咱家孩兒的婚事從來都是父母親長做主的,你也要懂分寸,不可逾越了,可知道?”

  她對無為的為人做事都是相信的,可是情事之上,年歲少艾總是讓人牽掛。

  牽掛是怕錯踏一步覆水難收,可是誰又能說不是因為轟轟烈烈讓人生羨呢?

  那天晚上玲瓏悄悄出了府去對過的茶湯鋪子買了一食盒不知是什么東西回來給三小姐,入晚黃靈川又來了。

  他照舊穿著黑色兜帽的斗篷,帶了老廚公做的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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