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從出站口出來,樂隆感到胳膊處有一絲涼意。這可是七月初的早晨,假如現(xiàn)在是在家鄉(xiāng),人只會感到悶熱。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顯得局促的站前廣場,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到處都是灰塵,隨處散落著樹葉、紙屑、垃圾袋,一陣勁風吹過,塵土即刻飛揚起來,樹葉、紙屑、垃圾袋四處飛舞。廣場四周圍滿了破舊不堪的低矮的建筑,灰蒙蒙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
這就是華陽市?這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失望。
付蓉在一旁看到他失望的眼神,像是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仿佛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別發(fā)呆了。我們過去坐公交車,先到我家去休息一下?!备度卣f。
他回過神來,卻沒有發(fā)表意見,扭頭看了看錢立鵬。錢立鵬的眼神里充滿了跟他一樣的失望。
“我們單位在哪兒啊?報到證上只寫了哪個信箱,沒有寫具體街道,怎么找?。俊卞X立鵬問道。
付蓉說:“我也不知道。到我家去,我父母應(yīng)該知道?!?p> “方便嗎?不會太打擾吧?!币慌缘男苄娬f。熊小強倒顯得有些興奮。
“你們太見外了!你們到了這里,就算到了我家。你們行李也還沒來,下午去報完到,沒準晚上還得先住我家呢?!?p> 樂隆、錢立鵬和熊小強都露出感激的神情,跟著付蓉去坐公交車。樂隆心想,行李即使來了,也睡不成覺的,被褥根本沒有帶。學(xué)校里的那一套被褥,臟得不成樣子了,加之他聽說一到部隊就會發(fā)新的軍用被褥,所以學(xué)校那一套根本就沒有打包到托運的行李里面去。
付蓉讓大家上了公交車,自己才最后上來,坐到樂隆的旁邊。
“你昨晚上睡得挺舒服吧?一直往我身上靠?!备度匚⑿χf。
他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事,有些驚訝,由此覺得她對自己是有好感的。他很少跟女生接觸,對女生的想法不甚了解,在這方面缺乏自信。聽付蓉這么說,他有了自信心,于是開玩笑似的對她說:
“是很舒服的?!?p> 這回輪到付蓉驚訝了,她微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他,隨即會心一笑,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
昨晚在火車上,本來是錢立鵬跟付蓉坐在一起的,他們坐的兩人座,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樂隆和熊小強坐在跟他們一排的三人座位,熊小強跟錢立鵬隔著過道,樂隆坐在熊小強旁邊,三人座位的中間的位子。他心里有些不情愿,夾在兩人中間很不舒服,想著睡覺的時候會更不舒服。錢立鵬跟付蓉一直說說笑笑的,樂隆內(nèi)心有些醋意。他尋思著,是不是可以跟付蓉對面的兩個人提出調(diào)換座位,但又覺得這是很不合適的,畢竟兩人座位比三人座位要舒適些,再說還有一個靠窗。熊小強頭靠在靠背上,閉著眼,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樂隆估計,他還在想剛才女朋友送他的那一幕吧。他女朋友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早早地就被分配了,被分配在他家鄉(xiāng)附近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中學(xué)里,算是分配得不好的。樂隆想想,姐姐當時大專畢業(yè)還分配在縣一中呢,看來沒有關(guān)系還真是不行。這趟火車從熊小強的家鄉(xiāng)經(jīng)過,快靠站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跑到車門口,令樂隆很驚訝。錢立鵬和付蓉也驚訝地扭頭看著熊小強的背影。車停穩(wěn)了,車門剛開,熊小強就跳下車,在站臺邊跑起來。樂隆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身影,竟然看到了他的女朋友站在那里。他女朋友提著一大袋水果,見他過去,急忙快步走近他,將水果遞給他。他一只手接過水果袋,另一只手伸過去牽她的手。這時候,車廂里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人群沸騰起來。有幾個人將頭伸出窗外,喊道:
“接吻!接吻!”
熊小強和他女朋友都聽到了,往這邊看了一眼,又都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頭去。這時候,他女朋友似乎意識到車快要開了,使勁推著他。他也反應(yīng)過來了,隨即轉(zhuǎn)身向車門跑來。他上了車,大家都鼓起掌來。他羞紅著臉,連忙給大家分水果吃。
樂隆現(xiàn)在想來,覺得那一幕真感人,自己就沒有那樣的經(jīng)歷。他疑惑著,他們是怎么約好在車站見面的呢?寫信嗎?萬一錯過了呢?
后來,火車又快到一個站的時候,付蓉和錢立鵬對面的兩人起身取了行李往車門走去。錢立鵬以極快的速度坐到那兩個空位上,并且招呼著熊小強過去。熊小強立即站起來,一個健步?jīng)_了過去,坐在錢立鵬旁邊。這樣,樂隆就自然而然地跟付蓉坐在了一起。于是四個人興高采烈地打起牌來。付蓉的手氣極佳,各種大牌拿在手里。樂隆問她,“你手氣一直這么好嗎?”,她笑得很開心,說道,“沒有,跟女生打牌手氣極差?!?p> 能跟付蓉坐在一起,樂隆內(nèi)心很喜悅,但盡量不表現(xiàn)出來,始終避免身體碰到她,摸牌的時候也避免手指碰到她的手指,總是等她摸完后,停頓一下才去摸牌。
大家累了要睡覺的時候,樂隆也是極力避免身體接觸到付蓉。但是在迷迷糊糊之際,他總是無意識地靠在她身上,往往又突然驚醒,于是趕緊坐直,離開她的身體。她似乎睡得很沉,對他的各種舉動,靠過來還是移開去,都沒有反應(yīng)。天蒙蒙亮的時候,他醒過來,感覺自己睡了很久,睡得很沉,感覺自己的身體死死地壓在她瘦削的肩頭上。他坐直身體,見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卻一直閉眼睡著,濃密的長發(fā)遮住了她的大半邊臉。
他當時就想,其實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假裝睡著了,只是想讓他覺得舒服、自在吧。
四人下了公交車,付蓉指了指馬路對面的建筑,說道:“我父母就在對面的單位上班,我們家就在這邊的家屬院里?!?p> 三人跟隨著她上樓,來到她家門口。她敲了敲門,顯得很興奮。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臉頰寬寬的,留著運動頭。
付蓉興奮地喊道:“媽,我回來了?!?p> 中年婦女拍著手說道:“蓉兒回來啦,太好了!”
她母親見她帶回來三個小伙子,露出驚訝的神色,然后一個一個仔細打量著,說道:“都很帥氣?。 ?p> 付蓉說:“那是啊,我們隊的男生都很優(yōu)秀的?!?p> 他們進了屋,她母親讓他們坐在沙發(fā)上,給他們倒水喝。
付蓉問錢立鵬:“你們部隊的編號是多少來著?”
錢立鵬掏出報到證,看了一眼,說著:“7235849部隊?!?p> 付蓉問她母親:“7235849部隊在哪兒啊?他們幾個分配到那個單位,要去報到。”
她母親尋思著,說道:“在東山那邊有幾個部隊,具體是哪一個,具體地點我也不清楚。問問你爸吧。”隨后,她母親把她爸喊了出來。
她爸個子不高,臉瘦瘦的,兩眼炯炯有神。樂隆想到,付蓉的長相真像她爸。
錢立鵬取出報到證遞給她爸,說道:“報到證上寫的是華陽市084信箱59號。”
她爸看了看報到證,說道:“東山上有個部隊是野戰(zhàn)的,山下有個部隊是總研的,總研的那個我去過,但是我也記不清它們的具體番號了?!?p> 錢立鵬說:“應(yīng)該是總研的那個,我們學(xué)校就是總研對口的?!?p> 她爸說:“那就是了,在東山西邊,從我們這里坐二路車到東山西站下,對面就是?!?p> 樂隆想著,總算找到怎么去了。要不是到付蓉家來,真不知道該怎么去打聽。
熊小強似乎也松了口氣,說道:“太好了,我們趕緊去報到吧?!?p> 付蓉的母親說:“不用那么著急吧,你們坐火車累了,休息一下,吃了午飯再去?!?p> 熊小強說:“現(xiàn)在還早呢,我們不等了?!?p> 付蓉的母親說:“我去買菜,很快就回來做飯。你們坐火車臟了,先洗個澡吧,下午去報到也干凈些、精神些?!?p> 付蓉的父親狠勁點頭,應(yīng)和著。
付蓉見她父母這么熱情,顯得很開心,滿臉神采飛揚,拍手說道:“太好了太好了!”
三人也不再推辭,輪流去浴室洗澡。三人收拾停當,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擺好了,滿滿的一桌子。
付蓉的母親從廚房忙完出來,見到他們,笑著說道:“這多好,干干凈凈的。趕緊吃飯吧。”
吃完飯,付蓉說要送他們到單位去報到,這回三人都堅決不同意了。
錢立鵬說:“你坐火車也累了,剛才還一直一起準備飯菜,就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們自己能找到的。”
付蓉的父親說:“那也行吧,這邊過去也就十來站,不算遠。付蓉你洗洗睡一覺吧。”
付蓉說:“那你們報完到,要是沒地方睡覺,就還來我家啊。我家有個空床,還可以架一個鋼絲床,有地方睡的?!?p> 樂隆覺得,雖然洗了個澡很舒服,肚子也吃得飽飽的,但還是太麻煩人家了,有些過意不去。
三人道完謝出來,坐公交車順利地到了東山西站。路是水泥路,卻很窄。馬路對面有一個很寬敞的大門,卻沒有什么標志。樂隆想,難怪付蓉她爸不確定是這個單位,牌子都沒有。大門旁邊有一個涼亭,一位解放軍戰(zhàn)士荷槍站在那里,腰桿筆挺地、一動不動地。涼亭被太陽光照射著,弧形的頂部反射出強烈的炫人眼目的光線。
三人往涼亭走過去。那位戰(zhàn)士,臉黑黑的,汗珠從帽檐流下來,見他們過來,頓時警覺起來。樂隆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就停下了腳步。熊小強似乎是見到樂隆停下了腳步,也慢下腳步。錢立鵬卻沒有理會,徑直朝戰(zhàn)士的位置走去。
“站??!往后退!”這位戰(zhàn)士滿臉怒容,朝錢立鵬吼道。
錢立鵬愣住了,隨即往后退了幾步。
戰(zhàn)士的神態(tài)緩和了一些,大聲喝道:“干什么的?”
錢立鵬也緩過神來,說道:“我們是新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來報到的?!?p> 戰(zhàn)士扭了下頭,說道:“去旁邊的接待室?!?p> 于是三人往大門旁邊走,進了接待室。這一會外面很熱,接待室卻很涼爽。里面一個穿軍裝的、干部模樣的、黑瘦的男子,端坐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后面。
錢立鵬取出報到證,遞過去,說道:“我們是新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來報到的?!?p> “這么早?”那人邊說邊接過報到證,看了一眼,說道,“7235849部隊?不是我們這里?!?p> 樂隆驚訝壞了,著急地問:“那是哪里???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里。”
“山上吧,再往前幾站路。”
“可是山上的是野戰(zhàn)部隊,我們要去的是總研的。”錢立鵬說。
“總研的?我們是總研的,卻不是你們的這個部隊。你們到別處找找吧。”
錢立鵬說:“您能想辦法幫我們聯(lián)系一下嗎?我們實在是找不到了?!?p> 這人沉吟了一會,猛然意識到了什么似的,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翻來翻去的。他忽然停在某一頁,用手指頭比劃過去。樂隆估計,有希望找到單位的電話號碼。
這人說:“我打個電話試試。”
三人齊聲說著謝謝。
這人撥完號碼,對著電話問:“喂,是7235849部隊干部科嗎?”
電話里傳來“嗞嗞”的聲音。
“這里有三個畢業(yè)生要去你們單位報到。”
樂隆想著,終于算是聯(lián)系上了,真是不容易啊。
“在我們這里,7235612部隊,在接待室。”
樂隆想著,估計會給我們一個地址的,只是又不知道該怎么過去,但總是能想辦法找到公交車路線的吧。
這人說著“好的好的”,就掛了電話。
竟然沒有要地址?如果對方給了地址,這人不會這么快就掛斷的,肯定要問清楚的,或者直接讓我們來接電話的。樂隆這樣想著。
“你們在這里等會吧,一會有人來接你們過去?!边@人說道。
“哇!太好了!”熊小強終于冒出來一句話。
樂隆也覺得,實在是太好了。
可是左等右等,等了估計有兩個多小時,卻沒見來接的人。
樂隆著急了,于是跟錢立鵬和熊小強商量:“也許那人事情一忙就把我們忘了。我們再打個電話過去,問好地址自己過去,要不然他們下班了就沒人接電話了。”
熊小強說:“是啊,再晚了這邊也下班了。”
錢立鵬于是再去找那人商量。那人顯得不耐煩,但還是打了電話。樂隆屏氣聽著,聽那人把事情的原委從頭開始說著,啰里吧嗦的卻還沒有問到地址就掛了電話。
樂隆有些灰心喪氣,想著估計今天是報不成到了,估計真的要去付蓉家過夜。
那人放下電話,對錢立鵬說:“他說派車要辦手續(xù)花時間,叫你們不要著急,車已經(jīng)出發(fā)好一會了,很快就到了?!?p> 樂隆聽了,頓時高興起來,心想,派車來接?待遇還不錯。錢立鵬和熊小強似乎也放下心來。
不一會,有人推門進來。這人穿著軍裝,個子高高的、白白胖胖的,有一股英武之氣。三人立即迎上去。
來人說:“是你們來報到的?”
三人幾乎同時答道:“是的。”
“我是干部科的,姓云,跟我走吧?!?p> “太好了,云科長,我們總算找到組織了!”錢立鵬說道。
“我不是科長,叫我云干事吧?!?p> 三人隨著云干事出門。樂隆見門外停著一輛軍車,吉普車。
司機也是一名軍人。云干事坐在副駕位子。三人坐在后面,有些擁擠。但樂隆很興奮,自己還沒有坐過這樣的小車。他打量了一下車子內(nèi)部,隨后轉(zhuǎn)頭盯著窗外,一直看著。
“單位好難找啊?!卞X立鵬說。
云干事哈哈笑著,說道:“是啊。我們單位組建時間不長,目前條件比較艱苦,但發(fā)展勢頭是很好的?!?p> 樂隆聽了,心里又有些打鼓。
車子進入一條小路,七彎八拐的,在一棟舊樓前停下。他想,難怪云干事要去接他們,這個地方自己根本找不到的。
云干事說:“這里是我們的臨時招待所,你們先住下。招待所里有食堂,我跟他們說一聲。吃完飯先休息,明天帶好報到證,去干部科找我。我們上班就在后面那棟樓里,你們問問招待所的人,他們會告訴你們怎么去的。”
“我們的行李估計過幾天才能到。”熊小強顯得很擔心地說。
云干事說:“沒關(guān)系,明天把行李單給我,過幾天我們?nèi)セ疖囌窘o你們?nèi)∵^來?!?p> 三人隨著云干事進了招待所,被安排了兩間房。樂隆和熊小強住一間,錢立鵬獨自住了一間。
云干事說:“食堂在二樓,應(yīng)該是五點半開飯,你們一會就下去吃飯。我先回辦公室去了?!?p> 樂隆擔心著生活費的問題,吞吞吐吐地對云干事說道:“我身上沒有多少錢了?!?p> 云干事笑著說:“住宿和吃飯都不要錢。你們明天報完到,再說吧,可以去財務(wù)借點款。放心吧,到了單位了,不會有問題的?!?p> 樂隆放下心來,覺得一切都挺好的。房間里干干凈凈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他洗了把臉,躺在床上休息,等著五點半下去吃飯。熊小強也躺倒在床上,一會竟然打起了呼嚕。
快到五點半,錢立鵬過來了,面露喜悅之色,看來對這里也是很滿意的。熊小強還睡著沒醒來,錢立鵬湊到他的耳朵邊,大喊了一聲,把他給嚇醒了。
他們住在五樓。三人一起下樓梯到二樓。食堂的門開著,從外面就能看到廚房間冒出的熱氣。錢立鵬先走進去,樂隆和熊小強跟在后面。樂隆看到,幾個穿軍裝、胸前圍著白圍兜的小伙子在那里忙碌著,年齡都不大,估計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大。他們見樂隆他們進來,不問什么,也不說什么,繼續(xù)干著自己的活。
錢立鵬攔住一個小伙子,一個身材矮瘦,皮膚黝黑的小伙子,說道:“我們是新過來報道的?!?p> 小伙子用下巴示意他:“自己拿碗自己盛,盛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費?!?p> 三人順著小伙子示意的方向過去,拿了碗筷和碟子。樂隆盛了碗稀飯,拿了兩個饅頭,用碟子從菜盆里盛了菜,有蒜臺炒肉絲、土豆燒牛肉和花菜。錢立鵬和熊小強盛的也差不多。樂隆吃著飯,覺得饅頭特別好吃,比學(xué)校里的好吃多了,稀飯煮得很爛,菜的味道也很不錯。他不由得佩服起這幾個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小伙子來。
吃完晚飯,三人一起出去散步,打算找一找附近比較大的商場、比較熱鬧的地方。他們一路上問了很多人,走了不近的路,終于找到了。這里有商場、超市、書店、飯店,馬路邊有不少小吃攤。這里雖然比不上省城,但生活上還是很方便的,樂隆覺著跟自己的期望也差不多,畢竟至少是城市。
第二天吃早飯,吃的也是饅頭稀飯,還有茶葉蛋和咸菜,卻沒有炒菜。吃完飯,三人去干部科找云干事。
云干事見了他們,滿臉笑容,讓他們圍著辦公桌坐下。
“報到證都帶過來了吧?”云干事略顯急切地問。
“帶過來了?!卞X立鵬爽快地說著,將報到證遞了過去。
熊小強也毫不猶豫地將報到證遞過去。
樂隆忽然感覺到,報到證是不是可以不交的?他曾聽說過有高年級的同學(xué)到了單位后,對單位感覺不滿意而不交報到證,回到學(xué)校后重新分配,反倒分到了好的單位。但他又覺得,其實是不可能不交的,自己連回學(xué)校去的路費都不夠了,即使找錢立鵬或者熊小強借點路費回去,難道就真的能重新分配到好一點的單位嗎?很難說。也許沒有單位可以分配,到時候就只能待業(yè)了。而待業(yè)又是不可能的,父母供自己上完大學(xué)都很吃力,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了還要花家里的錢,別說父母,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其實,這個單位是挺不錯的,只是城市小了點。自己是從縣城出來的,以前還是鄉(xiāng)下的,難道還看不起這個城市?這個城市至少比縣城還是要強很多。不跟其他分配得好的同學(xué)比,跟自己比比,這已經(jīng)不錯了。再說,自己又比錢立鵬和熊小強優(yōu)秀多少呢?其實方方面面都還不如他們。
樂隆遲疑了一會,還是將報到證遞過去。云干事假裝沒在意,而樂隆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他一瞬間的怪異的眼神。
錢立鵬也朝樂隆看了一眼,又扭過頭去。
云干事收好報到證,站起身,對他們說:“你們在這里等一會,我跟科長匯報一下?!?p> 云干事離開房間后,錢立鵬沖樂隆笑了笑,問道:“還不想交嗎?”
樂隆也笑了笑,說道:“沒有,只是動作慢了些。”
熊小強說:“我覺得這里挺好的啊?!?p> 樂隆說:“是挺好的?!?p> 云干事進來了,坐回座位上,滿臉為難的樣子,手里卻沒有了報到證。
樂隆的心情開始忐忑起來,錢立鵬和熊小強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
云干事開口說道:“我們在山西一個叫朝暉鎮(zhèn)的地方有一個試驗訓(xùn)練站,你們有人要分配到那里去。不過那個站過兩年也是要搬過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往上面報批了?!?p> 樂隆感覺自己的腦袋“嗡”了一下,覺得自己的感覺是對的,很后悔最終將報到證給了云干事。云干事昨天那么熱情地去接他們,接過來又安排住安排吃,樂隆當時就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還是怪自己涉世不深啊,他想著,還真有二次分配這回事啊,難怪當時隊長驚訝地問我,“BJ軍區(qū)你愿意去?都要二次分配的,有的會分配到XZ或者XJ去?!鄙轿鞯某瘯熸?zhèn)?縣城都不是?看來肯定在一個山溝溝里。難怪從高中開始保送時就不斷有人說科技大學(xué)分配不好,有的會分到山溝溝里去。至于兩年以后會搬過來,肯定只是緩兵之計,鬼才信他的呢。想到這些,樂隆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現(xiàn)在報到證又不在云干事手上,連想搶都沒處搶回來??磥恚约捍_實是太天真了。云干事啊云干事,真是個狡猾的狐貍啊。
他看了看錢立鵬和熊小強,他們倒都還沉得住氣,只是低著頭,臉色凝重。
云干事見他們都沒什么大的反應(yīng),接著說道:“其實過去鍛煉兩年是有好處的,那里有試驗任務(wù),到時候再過來,就會不一樣了,就是專家了?!?p> 三人依然低著頭不吭聲。
“錢立鵬。”云干事環(huán)視著他們。
錢立鵬抬起頭來,看著云干事。
“組織決定讓你到試驗訓(xùn)練站去鍛煉兩年?!?p> 錢立鵬疑惑地問:“不是分配嗎?我知道有二次分配這回事,怎么變成鍛煉了?”
云干事笑了,說道:“剛開始我故意說得嚴重了,其實是一個單位。什么二次分配不二次分配的,就是去鍛煉,過兩年保證你回來?!?p> 錢立鵬猶豫著,臉色都變青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樂隆覺得錢立鵬在他們?nèi)齻€人中算是腦子靈光、會處事的,可是跟云干事比起來,就顯得太過于稚嫩了。云干事為什么會選擇錢立鵬?樂隆覺得不可理解,難道是隨機選的?似乎也有可能。但他估計事情不會那么簡單,肯定還是有一定原因的。也許是云干事覺得錢立鵬表現(xiàn)得比較活躍,如果選了別人他會替人出頭,還不如干脆選他,他反倒不好為自己爭辯,別人也不會替他出頭的。確實,事實是樂隆和熊小強都默不作聲。有一刻,樂隆覺得自己應(yīng)該爭辯一下的,說什么呢?就說,我們?nèi)齻€人一起過來,條件都是一樣的,不應(yīng)該對錢立鵬不公平。但如果這樣說了,云干事會不會反問,那你說誰去好?這樣事態(tài)就變得復(fù)雜了,沒準最終去的人會落到自己頭上。事實上,樂隆只是內(nèi)心有些內(nèi)疚,這樣的決定他還是滿意的,反正又不是自己去。要真正是自己去了,也許回家都不好意思跟父母和哥哥姐姐,還有親戚們說的吧。再說,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云干事說了,只是過去鍛煉兩年,沒準會反過來說覺得錢立鵬比他們優(yōu)秀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的。看看錢立鵬猶豫的樣子,肯定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他在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可是跟隊長吵了一架才被調(diào)劑分配到這里來的,所以其實他是不怕吵架的。
云干事說:“你們報完到,就正式是我們單位的人了。我估計你們身上錢也都不多了,我會跟財務(wù)說一聲,先預(yù)支些錢給你們,雖然你們的財務(wù)手續(xù)還沒有辦下來。因為畢業(yè)生報到是陸陸續(xù)續(xù)的,你們算是最早的,等全部到齊后,都要統(tǒng)一去試驗訓(xùn)練站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軍訓(xùn)。這段時間,你們可以一直住在招待所里,反正吃住都是免費的。也可以先回家去,因為這個春節(jié)你們是不允許回家的,新入伍的都是這樣的規(guī)定。要回家的,把家里地址留下來,我到時打電報給你們通知去軍訓(xùn)的時間?!?p> 自己留在了華陽市,又聽說馬上就能回家,還能先找財務(wù)借到錢,樂隆完全拋開了剛才的顧慮,轉(zhuǎn)而變得高興起來。
云干事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猶豫了一下,然后對錢立鵬說:“不對,你有些不一樣。雖然你是在這里報到辦手續(xù),但是你還要盡快去試驗訓(xùn)練站報到,我一會開個證明給你。至于你的時間安排,到了試驗訓(xùn)練站后他們會安排的。他們正在做試驗,很忙,有可能會直接讓你著手試驗,這樣的話你可能就沒有回家的機會了?!?p> 錢立鵬的臉色由青變綠,又變成醬紅,過了好大一會,才恢復(fù)成平常的顏色。
“去就去吧,我現(xiàn)在就去!”錢立鵬能說出話來,證明氣已經(jīng)消了很多。也許他更多的是不再愿意跟樂隆和熊小強在一起住著,才打算早點離開這里的。
“早點去也好,也許還能幫上他們的忙呢。我給你訂好票,今天晚上就有一班快車,睡一覺明天早晨就到了朝暉鎮(zhèn)所在的五梁縣城,我打電話讓站里派車接你?!?p> “我們的行李還沒來呢。”樂隆說著,覺得錢立鵬這么快就去朝暉鎮(zhèn)不太可能。
“這個你們不用管,把行李票給我就行。過幾天我派車到火車站去取。錢立鵬的直接轉(zhuǎn)運到五梁縣去,你們倆的先放在招待所里。”
樂隆和熊小強將行李票交給云干事。錢立鵬說他的行李票沒帶,得回招待所去取。云干事帶著樂隆和熊小強,到財務(wù)室借錢。每人各借了兩百。
樂隆問云干事訂火車票是不是方便,說想回家一趟。
云干事說:“還是自己去火車站買吧,現(xiàn)在票又不緊張。訂票是要訂票費的,還不便宜,出差可以報銷,倒無所謂,回家就不劃算了。正好一會有我派的車到火車站辦事,我跟司機說一聲,你跟著一起去,一起回來。你在辦公樓前等一會車就是了?!?p> 樂隆問熊小強是不是一起去買票,熊小強卻說打算一直留在這里,不回家了。
樂隆對云干事道了聲謝謝,跟熊小強一起出了辦公樓。他正奇怪熊小強為什么不回家去,這時熊小強說道:“這里有吃有住的,多舒服?!?p> 樂隆問道:“你不想家?”
熊小強為難地說:“回家要幫著干農(nóng)活,可是我已經(jīng)干不了了。”
樂隆想著,也是啊,讀完大學(xué),很多活都干不了了,自己回家也干不了什么活,幫不上家里什么忙。
“那你不回去看女朋友?”樂隆好奇地問。
“唉!你們不是見過了嗎?那就是分手的告別啊?!?p> 樂隆驚訝得目瞪口呆,在火車站站臺上那么感人的一幕,竟然是最后的告別。
熊小強見樂隆驚訝,說道:“其實也沒說透,但你不覺得相距這么遙遠,一切都不可能了嗎?”
樂隆估計,熊小強是嫌棄女朋友分配得不好,但也許,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們就有矛盾,甚至已經(jīng)冷淡了吧。這樣說來,熊小強是打算在這里找女朋友的了。樂隆轉(zhuǎn)念一想,他在這里呆這么長時間,不會去找付蓉吧。但大學(xué)四年沒見他們有太多交流,應(yīng)該不可能,要是換了錢立鵬,倒還真有可能。
樂隆順利地買好了明天的火車票,心想也許可以在家里呆個把月,很是高興。他回到招待所,聽熊小強說,錢立鵬已經(jīng)收拾東西走了,在去試驗訓(xùn)練站的路上了。
艾洸
大學(xué)畢業(yè)后糊里糊涂去單位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