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擔心的事情總是會發(fā)生。春節(jié)剛過完,樂隆就被調到了試驗訓練站。熊小強也是。他被分配到二室,就是錢立鵬呆過的室。熊小強被分配到四室。
這里辦公區(qū)條件還好,都是四層的樓房,有暖氣。男單身宿舍區(qū)就很慘了,只有幾棟平房,不僅沒暖氣,還經常停電,即使不停電,到了晚上十點也會斷電。還經常有人來檢查,電爐、電熱器一律不準用。現在天氣轉暖了,還算過得去,剛來的時候,屋子里整個沒法呆,像冰窟一樣,只能是盡量呆在辦公室。那時候,晚上睡覺,鉆被子是極其痛苦的事情,被子上蓋著軍大衣和其它衣服,將被子使勁往身子底下掖,也得好長時間才能暖和過來。身子暖和過來了,頭卻還是冷冰冰的,有時候只好戴著棉帽睡覺。睡覺前一定得少喝水,要不然半夜被尿憋醒就慘了,根本沒法起來,只能硬憋著到天亮。天亮起來,還要走列隊、跑操,從被子里出來要克服極大的困難。熊小強是不管那么多了,早晨堅決不起床跑操,愛怎樣就怎樣。熊小強有時睡到快上班,起來洗把臉就往辦公室跑,遲到是經常的事情。樂隆基本還能堅持起來,有時候情緒來了,也有不起來隨它去的情況。
他想著,原來以為軍訓的時候就算很艱苦的了,現在想來根本不算什么,那時候雖然也下過雪,但并沒有真正過一整個冬天,沒多久就走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當時錢立鵬肯定也是受不了的,難怪他很快就結了婚。結了婚就能搬到家屬院,那里有暖氣,在家能做飯吃,有電視看,也不停電,也不用出操,簡直是充滿溫暖溫馨的人間天堂。
室主任姓劉,個子高高的,卻很瘦,下巴上翹,戴著軍帽的時候,帽檐跟下巴正好對稱,顯得很瀟灑,可是脫了軍帽,下巴就會顯得額外突出,頭頂上稀疏的頭發(fā)也會暴露無遺。劉主任頭頂上的頭發(fā)雖然稀疏,旁邊的頭發(fā)卻留得長長的,從一側梳到另一側,試圖蓋住光光的頂部。不到萬不得已,他總是舍不得把帽子取下來。他對樂隆還是不錯的,雖然經常找他談話,卻從不當著別人的面批評他。
樂隆剛來的時候,就在試驗場的機房里跟室里的同事一起做試驗。有一臺計算機,處理著幾臺模數轉換設備的數據,用的語言他在學校學過,所以很快就修改了幾處錯誤,對處理程序也進行了一些完善。跟別的室討論問題的時候,他也能說出個一二三。對此劉主任很高興,經常找他一起討論問題,似乎把他看成了心腹。
樂隆有時早晨不起床出操,劉主任說過他幾回,他卻還是改不了。其他同事都有意見,似乎樂隆不出操他們就吃了虧似的。有一次,劉主任找他說:
“你跟那個到四室的那個叫什么的?!?p> “熊小強?!?p> “哦。據說都是出了名的懶,算是一對。”
“我比他還算強點吧。”樂隆笑著說道。
劉主任也笑著說:“強是強點,也強不多少。據說就是因為這個,才把你們調過來的?!?p> “領導可從沒這么說過,說是在華陽市沒事干,浪費了,所以才調到這里來發(fā)揮作用的?!?p> “在這里是發(fā)揮了作用,但本質還是因為表現不好。表現好的不是又都調回去了嗎?!?p> “在華陽市既然沒什么事做,又不出操,每天按時上班,有什么表現好不好的?”
“這就怪你沒眼色了,正是因為平時沒事,就更要注意。室里的老同志把你們看在眼里,說你們趕在上班的點才到辦公室,拿出不知什么書來往桌上一呼啦,掃掃灰,就坐那兒看書?!?p> 樂隆想想,自己確實一直都是這么做的,但也沒有人說他,讓他改正啊。
劉主任繼續(xù)說道:“人家戰(zhàn)士考學的,或者提干的,早早地就到了辦公室,拖地、打開水,取信、取報紙,老同志來了熱情招呼,給人家倒上水。”
樂隆想想,自己還真沒干過這些,當時想著,既然地有人拖,老同志有人倒水,自己正好落得輕松,沒想到要掙著搶著去干??磥碜约罕徽{到這邊來,完全是咎由自取,也許跟什么單位照顧子弟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墒沁@邊有這么多人,調過去的卻僅僅是幾個子弟,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室里決定讓你去守試驗場的機房,這樣你就不用早晨起來跑操了,但是沒試驗的時候還是要來辦公室上班的?!?p> 聽說不用跑操了,樂隆喜出望外。試驗的時候,他在試驗場的機房的配電室看到過有一張空床,還有一個床頭柜,卻沒想到那里是可以住人的,畢竟配電柜的嗡嗡聲還是挺大的。
他問道:“那個地方原來住過人值班嗎?”
劉主任說:“以前是有人值班的,調走后就沒有再安排別人了,畢竟不是很需要,隨時都有保衛(wèi)科的人在那邊巡邏。”
樂隆想著,既然沒必要,卻又安排了自己,一定是自己有時候不出操影響了室里的工作,使領導為難了,這樣一安排,問題也就解決了。
他拿了鑰匙,興沖沖地回單身宿舍搬被褥和一些必需品去試驗場機房。目前不太用的東西還留在單身宿舍,畢竟值班是暫時的,單身宿舍可以隨時回去。
在試驗場機房的配電室,他將行李安置好,想著,趁這一段值班的時間,把總算基本寫完了的那篇有關軍訓的小說輸入到計算機里去,再修改打印出來,然后投投稿試試。機房的電腦、打印機、打印紙都是現成的,平時就是自己管理著,只要注意點別把電腦染上病毒就行了。自己只是敲字,又不干別的,每次敲好用一個專用的干凈軟盤拷貝出來就行了。電腦并不是自己專用,畢竟寫的這個東西是不好給別人看到的。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勤奮地敲著字,有時晚上干到后半夜,這樣第二天按時去上班變成了不可能。即使這樣,效果卻并不明顯,輸入實在太慢了。他不會五筆字型,只會拼音輸入,因為是南方口音,字很難拼準,很多字都只能試來試去的。不過這樣倒是能矯正他的發(fā)音,他時常想,原來這個字是這樣的發(fā)音,難怪自己會被別人笑話。
這篇“小說”,春節(jié)去于慧芬家的時候他真的帶在身上,卻并沒有拿出來寫一點,改一下,看都沒有看過。他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天真,怎么可能有機會拿出來呢?結果還被于慧芬看到了,令她很是擔憂。他隨身帶的挎包就放在她的房間里,本來想著她不會去翻他的包的。
他記得大年初二一早,于慧芬顯得心事重重的,顧自織著毛衣,沒說一句話,也不抬頭看他一眼。他感覺奇怪,就問她。她只好說:
“我還是忍不住翻了你的包,沒想到看到了你寫的文章。這太令人意外了。”
他很后悔把它帶在身上,到了這一步,只好說:“我瞎編的。”
“完全靠編肯定不可能啊。研究生同學也就算了。黑美人,不是跟你挺合適的嘛。”
“不合適,我們沒感覺?!?p> “那我呢?會不會成為你的素材呢?你把它帶來的目的,是不是就想告訴我,不要希望太多呢?”
他見于慧芬說著說著眼睛都濕潤了,更后悔將“小說”帶在身上。
“不是的,我們是一見鐘情的?!?p> 她聽了,微微一笑,心情似乎平靜了些。
“我再看看你的掌紋。”
她抓住他的左手,讓他攤開手掌。她上次已經看過一回,說過他的手掌有斷紋。
“你看你,這么明顯的斷紋。你會有兩次刻骨銘心的愛情?!彼龑⒆约旱挠沂謹傞_,說道,“看看我的,一條直線。”
“你只有一次,而我卻有兩次。萬一我們真的沒有成,你的意思是你不會再愛上別人了?”
“是的,我不會。你卻會愛上別人的?!?p> “那要是我這次算第二次呢?”
“那你的第一次呢?說說看,是不是真的有過一次?”她看著他,似乎內心又燃起了希望,希望他真的愛過一次,這一次算第二次。
他想著,這個問題無論怎么回答都會有問題。他極力希望有那么一次,哪怕是勉勉強強地能算一次,可是如果按照內心的真實想法,還真是沒有。王瑩不能算,吳芳自然也不能算,付蓉不能算,方萍更不能算。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他于是老老實實地說:
“還真沒有,我跟你是第一次?!?p> 她似乎內心很矛盾,對他說:“你真實誠,不會說有過一次騙騙我嗎?”
“這個沒法騙。不過掌紋這個東西只是一種迷信而已,不信也罷。”
她笑了,對他說:“但愿吧,但愿現實不是這樣的吧。”
他見她消除了疑惑,很高興。錄音機里播放著譚詠麟的磁帶,是他買的《愛的根源》。錄音機還是他剛上大學的時候買的白色小錄音機,正播放著,“飯后你織毛衣,還未著身就溫暖……”
可是那天晚上,他很久沒有睡著,回想著這一路過來的不易。在華陽市上車的時候,車門口擠不進去,后來車門關了,他正在焦急地以為上不了車的時候,見有人從車窗爬進去,自己也跟著爬進去了。他還沒有站穩(wěn),車就開了。車廂里滿滿的都是人。他站到后半夜,實在堅持不住了,一個好心的農民模樣的人讓他坐在編織袋上。他就那樣坐了一晚。在花都市下了火車,坐公交到汽車站,再坐到廣水縣城的汽車。他沒有搶到座位,站了兩個多小時。車里擁擠不堪,嚴重超載。汽車沿著蜿蜒的山路行駛,一會急轉彎,一會急剎車,他的雙手必須緊緊抓住扶手,要不然會被甩出去。到了縣城,他在候車室坐著等她,等了很久,等到都絕望了,好幾次打算立即坐車回花都,坐火車回家去。這時過來了一個中年婦女,很敦實的農村婦女,問他是不是從花都來的。他沒聽懂她說的什么,打算不搭理她,后來尋思著,她是問他是不是從某個地方來,但他沒有聽清楚“花都”兩個字,于是說,不是。中年婦女猶豫著走開去了。這時候車室已經沒有什么人了,他忽然意識到,她不會無緣無故來問他的,就走過去對她說,他是從華陽市來的,經過花都市沒錯。她說她是于慧芬的媽,是來接他的。于慧芬今天上午還有最后一門考試,本來是昨天考的,推遲到了今天。她本不愿意來的,實在沒辦法,于慧芬說要是接不到他,他肯定會打回轉的。她說她來的時候匆匆忙忙,連他的名字都沒記住。
他們在候車室坐著等于慧芬考完試過來。她過來的時候穿著校服,像個中學生,燦爛地笑著,顯得很可愛。他頓時覺得這一趟辛苦是很值得的。他們一起坐汽車,又經過一個多小時,才到她家。
他本打算在她家呆幾天就走的,跟家里說好了回去過年的。可是她和她父母堅決不同意,說不在這里過年,就是沒有誠意,再說年前幾天路上更擠,太辛苦了。他拗不過,又想著不回家過年母親會很難過,內心十分焦急,只好拍了封電報回去,內容是:
“爸爸媽媽,我現在女朋友家,這次不能回家過年了,勿念為盼?!?p> 他想象著,母親收到電報后肯定會傷心落淚的?;蛘?,年前家里都收不到電報,那樣他們會更加擔心著急。
昨天,大年初一,云干事過來拜年。樂隆見了很是尷尬,但也只能極力裝著平靜。云干事表面上倒很友好,他們彼此交談著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
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他承認到于慧芬家來是自己太沖動了,當時應該好好想個理由拒絕她的,那樣的話,他現在應該是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
他春節(jié)沒有回家引起了家里的種種擔憂。他預感到了家里的擔憂,預感到了母親的掛念,從于慧芬家回到華陽市,就立即給家里寫了封信,說自己一切都好,說她們家盛情挽留,自己實在不想拂了她們家的好意,所以才沒有按原計劃回成家。他很快收到了父親的回信。從父親看似平緩的語氣中,他依然能感覺到家里對他交的女朋友距離那么遙遠而深感憂慮,對他“春節(jié)肯定能回家”的食言而深感驚訝和傷心。信中說,“我們在大年三十那天才收到你的電報,思想上沒有一點準備,你也從來沒有提過交了女朋友,要到女朋友家去。……”“那天晚上,只要校門口有動靜,你母親就去陽臺上張望。我們都勸她,既然他發(fā)了電報回來,肯定是不會回來了??墒撬幌嘈牛偸钦f:去年樂隆就說回不來的,結果還是回來了。……”父親在信中又寫道,“不過我還是支持你的,你已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考慮和打算。她們家盛情挽留你,也證明是真心對你好?!?p> 父親用的“我”而不是“我們”,樂隆意識到,母親和哥哥姐姐估計是不支持的。他給家里回信,說自己能夠處理好一切,希望不必擔心他。
姐姐也來了信,說春節(jié)的時候母親一直流淚,大家怎么勸都勸不住。母親總是說:離得本來就這么遙遠,一年都回不來一回,指望春節(jié)能見一面,卻還是回不來。姐姐說,父母親逐漸的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前了,希望多見小兒子一面,是情理之中的事。姐姐勸他考慮問題要實際一些,其實他年齡并不大,應該從長計議,過兩年單位搬到華陽市,在華陽市找對象也不遲。要不然,她讓他姐夫來介紹,在省城找(姐夫畢業(yè)后分配在省城的一家單位),或者由哥哥在地級市找,再不濟,由父母在縣城找,都是可以的,至少不會涉及到路途的問題。再說,熟悉的人家知根知底,可靠得多?!澳悻F在的女朋友,還有她家,你并不了解多少,假如出現一些不好的事情,你都并不一定知道。再說,人的感情是會變的,時間長了,特別是兩地分居,感情肯定會淡漠。她要是長得漂亮,你又不在身邊,會有很多人打主意。你姐夫他們單位就有一個軍屬,一個人帶著孩子,很辛苦。時間一長,感情就出現了問題,男的每次回來,除了吵架還是吵架?!?p> 樂隆內心覺得很苦悶,又無處訴說,于是寫了一封信給哥哥,他感覺哥哥會理解他一些。在信中,他如實地提到了去于慧芬家和回部隊時路上的艱難。他從于慧芬家回華陽市,在花都火車站只買到了后半夜的臨時加班列車的車票,站票。
哥哥回信雖然對他表示理解,但同時也說,你這樣爛漫是爛漫,但太辛苦自己了。你現在年輕,身體吃得消,等年齡大點,會吃不消的,考慮問題還是要實際一些。哥哥在信中還說,他倒沒有父母和妹妹那么擔心,也許,這只是一個過程而已,自己會慢慢成熟的。他自己接觸過那么多女孩,考慮的問題又太多了點,父母親對他的擔心卻又是另外一個方面。他也想改變自己,畢竟歲數不小了,不愿意讓父母太操心了。
樂隆看了家里人的來信,覺得都不無道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希望事情能慢慢地過去。但他忽然收到了母親的來信。自從他上大學離開家里,基本都是父親寫信的。母親的來信肯定是一個不好的預兆。他急切地拆開信。母親在信中寫道:“你說你能處理好,但實際上還不是做不到,說好的過年能回家的。我已經老了,幫不上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自己能過得好。看了你給你哥哥的信,知道你受了不少苦,深感傷心。你很多事情都隱瞞著我們,怕我們擔心,這樣反倒令我們更加擔心?!?p> 他看著母親的信,內心充滿了傷感。這樣想來,他后悔給哥哥寫了那樣的信。
更令他憂心的是,于慧芬的來信同樣充滿了傷感。他記得在上次分別的時候,她哭得像個淚人。她顧不上滿臉的淚水,帶著哭腔對他說,“有空的時候再來玩?。 彼坪醺杏X到,要再見一面很難很難。當時他極力忍住眼淚,對她說,“我一定會再來的?!?p> 室里有個同事叫王興宇,戰(zhàn)士考學的,已婚但兩地分居,矮矮胖胖的,鼻子又大又紅,上身總是筆挺著,走路的時候總是令人覺得兩條短腿像木偶一樣地擺動,上身卻保持不偏不倚的姿態(tài)。樂隆問過他,他這樣兩地分居以后怎么解決。他很無奈,說沒有什么好辦法。他配偶隨軍的條件已經到了,但是她在老家單位不錯,要是隨軍到這個地方,能干什么呢?王興宇說,他基本上是要轉業(yè)回老家的。樂隆想著,到時假如自己也轉業(yè),是轉到老家去還是轉到于慧芬家去?這是個大問題。
他在試驗場機房里過著愁苦的生活?!靶≌f”的文字輸入沒有進展,即使完成了也看不到希望。他吃過一些零食,引來了不少老鼠,都是很大的很肥的那種。有一次,他蹲下身去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好幾只碩大的老鼠從床頭柜里跳出來,一只只先跳到他頭上,再跳到地上,再四處溜走。他氣憤極了,試圖去踩死它們,卻一只也沒有踩著。他從圖書室借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部(圖書室很小,書很少,并且不是擺在書架上自己去找,而是要問管理員有沒有什么書。他當時對管理員說,要是有《追憶似水年華》就好了,不過不可能有的。管理員兩眼放光,說有的,我剛進過來的。樂隆當時很驚訝,也很高興。),書側面的塑膠被老鼠給啃完了,書整個散了架。
樂隆的心情郁悶起來,給于慧芬和給家里的信少了起來。他想著,從華陽市到她家都那么難,從這里過去簡直太難了,要兩個晚上三個白天才能到。距離還真是個大問題,是自己太天真了。再說,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以后兩地分居的問題怎么解決?在華陽市的話,有可能還能想到解決的辦法。而從這里搬回華陽市,現在看來不是一兩年能夠實現的。
他將這個真實的想法告訴了于慧芬,說估計只能再等,等過兩年單位搬到華陽市,等再過幾年他的級別到隨軍的條件。他也將家里的擔心告訴了她。他心想著,在遙遠的親情和同樣遙遠的愛情之間,他可能要做出選擇。
她回信直指他對她的愛不夠堅定。她說,她已經沒有退路,她愿意等。她要他將他家里的地址給她,她會寫信去做他父母的思想工作的,她自信一定能用一顆真心打動他家人的。
他雖然對她說不需要寫信給他父母解釋什么,他們只是有些擔心,決定權還是在于他自己,但他還是將地址給了她,為了不辜負她的用心,為了表示自己的真心誠意。他希望她不會真的給他父母寫信。
一段日子之后他再次收到母親的來信,信里還夾著于慧芬寫給他父母的信。母親在信中寫著:
“我只是擔心你,并沒有反對,你何必讓她來勸說呢?即使是她主動要求的,你也不必把家里的地址給她。你們的事情還是要你們自己解決,不必牽扯到家里人。你爸還說要給她回信,說什么‘來而不往非禮也’,說人家也不容易,那么小個姑娘,寫信來解釋情況,說的話也合情合理,說明人家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對樂隆也是真心誠意的。我就生他的氣,我們并不了解真實的情況,跟她扯是扯不清楚的。
前不久,東安村王村長的愛人帶著她女兒王瑩找到家里來,我也不清楚她們是怎么找到我們的地址的。王村長的愛人說是專門來提親的。王瑩在一旁不說話,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她長成了個大姑娘,越來越漂亮了。我感到很惋惜,對她們說可惜你已經有了女朋友了,要不然還真是挺般配的。我見王瑩更加不好意思,把頭低得更低了。王村長的愛人很失望,然后問起女朋友是哪里的,做什么工作的。我很為難,不知道說什么,只是告訴她,你自己在單位那邊找的,具體情況還不是太清楚。我告訴你這件事,只是說明我并沒有干涉你的意思,一切都還取決于你自己?!?p> 樂隆想著,是啊,您并沒有干涉我的意思,一切都還取決于我自己。但是您會擔心的,這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
王瑩為什么愿意跟著她母親去他家呢?她畢業(yè)后就不見了,沒有再給他寫信聯系過。他不知道這幾年她是怎么過的,也已經不愿意再回想以前的一切。
他有些抱怨于慧芬,說了不需要給他家里寫信的,現在事情變得更加難辦了。他看她的信,知道她確實太心急了,太稚嫩了,太自以為是了。她說過,她肯定能說服他父母的,她似乎以為,她的真心誠意能打動別人。但她不知道,對于這件事深感顧慮的、還沒有接受她的他母親來說,這樣的解釋只會適得其反?!啊埬鷤儾灰獮槲覀儞?,我們一定能過得好的?!边@句話對母親來說并沒有什么說服力。一定能,為什么能?他覺得,根本問題是,她根本不應該寫這封信。正如母親所說,他們并不了解其它情況,只知道距離太遙遠這個改變不了的事實,“跟她扯是扯不清楚的”。
在隨后與于慧芬的通信中,他并沒有提起母親將她的信轉給他的事。也許是她感覺到他對她的感情在逐漸冷卻,也許是因為她寫給他父母信卻沒有得到回音,她在最近的一封信中所寫的令他深感意外。她寫道:
“我最近總是失眠,我總是想著我們倆不會有好的結局。我反反復復地聽著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淚水止不住嘩嘩地往下淌。
……相信總會有一天/你一定會離去/但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題歌/我知道你最后的選擇/所有的愛情/只能有一個結果/我深深知道/那絕對不是我/既然曾經愛過/又何必真正擁有你/即使離別/也不會有太多難過……
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告訴你下面這件事。我們要彼此真誠,不是嗎?在我們學校后面有一個兵站,前不久來了個指導員,年齡跟你差不多,軍銜跟你的一樣,長得挺精神的。我同學叫我一起過去玩,去了幾次,沒想到他突然向我表白,說他自從第一次見到我,就愛上我了。我拒絕了他,他卻不死心,一直追我。我對他說,再這樣我就不會再理他了,一般的朋友也沒得做了。他說:為什么?你得給我個理由,好讓我死心。我沒有辦法,只好告訴他,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他聽了特別驚訝,說沒想到你這么小就有人占了先機了。我把你的照片給他看了。他說你挺文質彬彬的,挺帥的。他說,不過他還可以競爭的,他的優(yōu)勢是‘近水樓臺’。
你能抽時間盡快過來一趟嗎?也好讓他徹底死心。再說,我實在太想你,……”
他覺得,她對他的信心正在逐漸失去,正如他對她的感情在逐漸冷卻一樣。是距離改變了這一切?!敖畼桥_先得月”,上大學時吳輝不止一次對他說過的這一句,沒想到這個時候采取一種變形的方式重新出現了。那位指導員,雖然是“近水樓臺”,卻沒有“先得月”,是不是內心充滿遺憾呢?不過,也許他最終能夠“得月”。而她呢?很可能也會充滿遺憾的,為了一次遙遠而又不會有美好結局的愛,卻要犧牲近在眼前的、不好好把握就會像流水一樣流走的幸福?!凹热辉洂圻^,又何必真正擁有你。即使離別,也不會有太多難過?!边@難道不是說,他們的愛很快就要結束了嗎,很快就要成為曾經的愛了嗎?
他猶豫著,這一切也許是該結束了。應該寫封信去,直接說分手,這樣對她來說應該是種解脫,她有她的指導員。對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但他又感到沒法動筆寫這樣的信,實在不忍心就這樣結束。他依然愛著她,怎么能忍心就這么拱手讓給別人呢?那樣真是太失敗了。她也還愛著他,只是有些擔憂而已。在小說中,不是說愛能戰(zhàn)勝一切嗎?為什么不能夠戰(zhàn)勝距離?那首歌曲,只不過是一首傷感的歌曲而已,不可能句句都去深究的。
無論如何,他要去見她,上次離別的時候,他也答應過還會去找她的。他想著,今年過年無論如何都要回家的,現在去見她一面正好過年的時候就不用去她家了。
他去找劉主任請假,說有急事要去見女朋友,有人在跟他競爭。
劉主任驚訝地說:“你小子,怎么這么多事情?很快就要做試驗了,這幾天我們就要到廠家去調研,提前做準備,做試驗方案?!?p> 樂隆猶豫著,心想肯定去不成了。不去就不去吧,給她寫封信,就說試驗任務緊,實在抽不出時間。
劉主任也猶豫了一會,然后對他說:“給你一個星期的假,快去快回,把事情處理好。”
樂隆想,現在過去,到那里正好是周末,呆個周末就趕緊回來,于是說道:“好的好的,我快去快回?!?p> “一定要盡快回來。我們推遲幾天也要等你回來一起去廠家?!?p> “我一定盡快回來。”
“見了女朋友,遇事一定要冷靜處理,不要強求。”
“好的,不會的,放心吧。”
他正要離開主任辦公室,劉主任叫住他,對他說:“以后不要老在機房打麻將,影響很不好?!?p> “好的,知道了?!?p> 他匆匆去郵電局給于慧芬發(fā)了封電報,內容是:“已出發(fā),預計后天下午到,還在汽車站等。”然后匆匆搭上去縣城的大巴。
到了縣城,他順利地買到了到華陽市的火車票?;疖嚿峡兆徊簧?,他隨便坐了個位子,定了定神,才發(fā)現沒有帶軍官證,心想沒帶就沒帶吧,估計問題不大。他想起軍訓結束后也是這趟路線跟方萍和熊小強一起回華陽市,兩年的時間一晃而過了。那時候的自己,似乎是無憂無慮、信心滿滿的。
火車竟然晚點了六個多小時,第二天的下午四點多才到華陽市。這樣,他錯過了下午兩點多那趟到花都的車,只有一趟半夜的車了,并且是慢車。他估算著,這趟車正點到花都市也要到明天下午四五點了,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去廣水的汽車。他想著,地方和地方的差別真是太大了,在華陽市的時候,他能夠早早地買好去花都市的票?,F在是淡季,要是在春節(jié),想從朝暉鎮(zhèn)去花都,就更不得了了。
他在站前廣場閑逛著,心想等車的這段時間去找錢立鵬是來得及的,但是去找人家干什么呢?說什么呢?說自己匆匆忙忙又去會云干事的小姨子?
他想起大學畢業(yè)來報到的時候,他站在這個廣場邊,一臉茫然。一旁的付蓉微微笑著,不好意思似的看著他。他當時還看不上這個地方,而現在,他只是一個匆匆過客了。
火車到了花都市,已經快到下午六點了。他急忙趕到汽車站,但還是錯過了去廣水的最后一班汽車。他無法去想象今天下午在廣水汽車站等不到他的于慧芬會是怎么樣的心情,會一直等他到多晚。經過在火車上度過的兩個通宵的旅途,他感覺自己快堅持不住了,迫切地想找一張床睡下。他在車站附近詢問了好幾個小旅社,卻都被告知沒有證件是不能入住的。他對他們說,自己穿著軍裝,不就是證明嗎?可是沒有用,他們統(tǒng)一的說法都是,沒登記就入住的話派出所會罰款的。到這時他才后悔,是自己太冒失了,出發(fā)前竟然沒想到回一趟機房去取證件。在無可奈何之下,他來到一家錄像廳,交了錢,找了個靠墻的位子坐下,準備在這里過一晚上。他發(fā)現在這里看錄像的還真多,估計都是跟他一樣的情況,等著第二天早上坐汽車的。不一會他就睡著了,但很快又被錄像片的劇烈的聲音吵醒,然后很快又睡去,這樣反反復復直到天亮。
他坐上清晨的班車,早早的到了廣水。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是找到于慧芬的學校去,還是在候車室等待。
令他驚喜的是,于慧芬很快就出現在他眼前。她跟一位同學一起,比較起來,她簡直是貌若天仙。
他急切地對她說:“我昨天下午沒趕上汽車,你等得是不是著急了?”
“還好啊,我看最后一班車里沒有你,就回去了,想著你肯定沒趕上車,今天上午過來。我們今天早早的就來這里了,在附近玩,不時過來看看?!?p> “我正發(fā)愁不知道怎么辦呢,沒想到你來得這么早?!?p> 她笑了笑,對他說:“你那么遠過來,我這算什么?!彪S后她又說道,“我們一起回家去吧?!?p> “我們有任務,這次時間很緊,我明天就得回部隊去。”
“明天?。俊彼敉?,驚訝得大張著嘴?!笆俏液α四?,不應該叫你來的?!?p> “沒事,我也很想見你。可惜路上耽擱了,要不然昨天就來了,能多呆一天?!?p> “那我們先到學校去吧。”她說道。
學校離得不算遠。他們到了學校,跟她一起的同學離開了。他們到了她的宿舍,宿舍里沒有其他人。他坐下,感覺頭暈乎乎的。
“你累壞了吧?!彼o他倒了杯水。
“沒想到路上耽擱了,還真累。”
“要不要先休息,白天在這里睡一會沒關系?!?p> “沒事的,我歇會就好了?!?p> 她讓他在她床上睡會。他倒頭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他掏出電子表看了看,已經下午一點多了。他見她在別的床上歪著休息,大睜著眼睛,神態(tài)木然。
他坐起來,看著她,對她說道:“我們去吃點東西,然后去逛逛商場吧?!?p> 她像是猛然醒過來,連忙站起來。
“好。一會吧?!彼f。
她走到緊靠窗戶的壁柜前,打開壁柜,從里面取出一件衣服,折回到他面前,將衣服遞給他。
“給你織的毛衣織好了,你試試?!彼f。
他接過來,輕輕撫摸著。
“織得真不錯啊。春節(jié)的時候見你才剛開始織,以為你還沒織好呢?!?p> “這有什么織不好的,只要花功夫。不過我拆了好多地方,重新織了好幾回。第一次織還是不太容易。”
他將毛衣穿在身上,覺得很合身。于慧芬仔細審視著,不時拽拽袖口、圍領和下擺,露出滿意的神情。他將毛衣脫了下來,穿著太熱了。他的心里也是熱烘烘的。
他們一起出門。她主動牽著他的手,顯得很快樂。
到了樓梯口,她顯得很興奮,壓低聲音說道:“快看快看,指導員!”
他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有人,便問她:“在哪里?”
“窗戶外面?!?p> 他透過樓梯間的窗戶,看到后面一棟樓上幾個軍人站在走廊里,一個干部和幾個戰(zhàn)士。他們正朝這邊看,滿臉笑容。
“他們看到我們了!別盯著看他們?!?p> 他低下頭,將她的手拽得緊緊的,往樓下走去。他感覺他們一直在盯著這邊看。
出了校門,她帶著他進了一家小面館,他們一人吃了碗面。吃完面,她帶他一起坐公交車,在一個比較熱鬧的地方下了車。
他對她說:“給你買件衣服吧?!?p> “好的。”她爽快地答應了。
他們一起進入商場里。她看上了一件寬松的短袖,價格不貴。他付完錢,隨著她又到處轉了會。
在回來的公交車上,她突然狠勁抓住他的胳膊,伸直腦袋,望向窗外。他疑惑不解,但心里知道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令她激動的事情。
“兵站的車,剛剛過去?!彼坪跏窍乱庾R地說了句。
他忽然情緒很低落。她對兵站的車那么熟悉嗎?她經常坐嗎?她的無意識地舉動證明她對那個指導員是很在意的。
她帶他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個旅社。他說走的時候著急沒帶證件。她用她的身份證登記了房間。
她忽然掉起眼淚來,說道:“這次不應該叫你來的,我太自私了?!?p> “沒事的,我很高興?!?p> “一想到你明天就要奔波回去,我就受不了。我不想讓你為了我受這么大的罪?!?p> “沒事的,我不受罪。我是因為太擔心你,才這么急急忙忙趕過來的?!?p> 她高興起來,說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愛我的。我也是真心愛你,不會騙你。”
他相信她是真心的,雖然有指導員在那里,但那不是他們之間的障礙,而只是一個干擾項,只是為了考驗他們之間的真心。
第二天她送他上車。車開動的時候,她朝他揮著手,說著:“路上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他也朝她揮手,心滿意足地注視著她臉上露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