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獲勝,而我輸了。但從今以后你也就死去,對這個世界、對天堂和希望也毫無感覺!你存在于我中,而我一死,請看這個影子吧,這是你自己的影子,看你多么徹底地扼殺了自己?!?p> ——這是愛倫-坡《威廉-威爾遜》【1】中的一句話,也是阿瑟-浮士德對著鏡子自語的一句話。
他身著西裝,手里拿著一杯自己幻想而成的紅酒。他沒錢買紅酒,這對于他來說完全就是奢侈品。
他深情地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而那個惡魔好像就站在他的身后,站在鏡子里。
——“你反悔了嗎?我的主人,我的朋友?!蹦Ч砻嫒菀琅f猙獰,黑色的袍子將他全身覆蓋,當然除了他那張猙獰可怕的臉。他頭頂的兩個惡魔之角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就同他悄無聲息的作風一樣。
阿瑟-浮士德凝視著他,凝視著自己往日的朋友,往日的仆人。
“倘若我的戲劇可以把他們從水深火熱中救出,那我依舊愿意為之一試。”阿瑟說。
“人類總是自以為是,跟上面那個人一樣的丑惡。”說著,惡魔消失了。鏡子里只剩下阿瑟-浮士德。
——噢,你是我的威廉-威爾遜嗎?那我是否應該將你毀滅。毀滅即是罪孽,這是誰的話?怎么聽起來那般的熟悉。我記得我曾經在某一個下水道里見過他,“地獄之子”。也許那不是第一次。我忘記了,統(tǒng)統(tǒng)都忘記了,完全記不起來。只有所剩的片段,不,我不記得,不記得這個世界上到底有多少頭羊多少頭牛,也許我應該去萊茵鄉(xiāng)數一數。但是萊茵鄉(xiāng)又是什么?為什么我會說出這個名字。是我的潛意識在作祟嗎?那你,我的潛意識,你能否告訴我今天星期幾?
——你不知道?
他轉過身凝視著書桌上的那本《神曲》。
——我是一個作家,我是一個多么偉大的作家!我將會成為一個作家,除此之外我還是一個劇作家。我的作品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喜劇,噢!喜劇,多么棒的東西,看看吧,這是我的作品,我寫的多么成功:
“我走進一座寬闊的墳場,密集的墳丘讓地表起伏不平。棺材都敞開著,里面有烈焰燃燒,傳來悲鳴之聲。走在林立的墓碑間,我想,也許有我認識的人或者曾經認識的人,正在受煎熬?!边@是但丁的詩,這是我的詩,這是我《神圣的喜劇》里最......最令我滿意的詩句,也是最驕傲的。我覺得這句話將成為我墓碑上的碑文,同我一起永垂不朽。會有很多人來我的墓前緬懷我吧,噢,可憐的人們,他們將會在我的誕辰,我的忌日里來到我的墓前為我獻上白色的花。白色的杜鵑花吧,杜鵑花是藍色的,也許吧,或許玫瑰花也行。總之,他們會在我的墓碑前大聲地朗誦我的這段偉大的詩句?!?】
他在鏡子前瘋癲著,自言自語著。他思索著今天是星期幾,思索著代望塔里那個他幻想出來的前臺姑娘,他給那個姑娘做了個小名,就叫做海倫——那個古希臘神話中眾神之王宙斯跟勒達所生的女兒,她是人世間最漂亮的女人。在阿瑟-浮士德的眼里,海倫就是古典美的象征。
他瘋癲著,隨著混亂的思緒在鏡子前狂笑不止。
——直到那個電話的到來。
老板萊恩斯在電話中怒斥著阿瑟-浮士德,他威脅他將會把阿瑟全天的工資扣掉。這注定是一個悲傷的日子。
于是阿瑟-浮士德?lián)Q了衣服,他脫去了那件從服裝店里買回來的西裝——那是他唯一一件得體的衣服。當然這件西裝十分的老式,放在這個年代里,基本沒有人會買這件老款的“破布”。但是阿瑟-浮士德做到了,他真是一個天大的好人。他幫助某服裝店解決了困難,他得到的應該是贊賞,但現(xiàn)實卻沒有這般的友好。
服務員的辱罵他依舊記得,但是他認命,這就是他的命。他沒有任何的理由能讓人看得起他,他就是處在社會最底層的最不起眼的一個人。
他快速地脫去了西裝,他在雜亂無章的衣柜里尋找了一陣,粗暴地翻著衣柜里的衣服,盡管也就只有那么幾件。最終他選擇了一件格子外套還有一條寬松的布褲。他快速地穿上了皮鞋,又走到鏡子前用著極其奇怪的目光審視著自己。【3】
他推測著自己的年齡,將臉湊近,細數著臉上的皺紋。他的雙眼有些無神,盡管已經近視了,但他依舊不愿意戴上眼鏡。他的身子略微發(fā)胖,頭發(fā)及肩十分的凌亂。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放肆地大笑了,他努力想要擠出微笑但是他做不到,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
電話再一次響起,他不再理會。他沖出了屋子,走到走廊盡頭,拐入那條巨長的樓梯,飛速下了樓。
他在馬路上穿行,卻總感覺馬路上所有的人都在他打招呼。他以他那無法控制的狂笑加以回復。就這樣,他在街道上瘋癲地行走著,引來了眾人不屑的眼光。
沒有人看得起他,包括道路上的監(jiān)視者們,他們完全不屑于理會這個瘋癲的男人。
阿瑟-浮士德神志不清地來到那家小超市,遭到老板萊恩斯的一陣辱罵之后,他換上了甲蟲服飾。他化身為一只甲蟲,跑到大街上去派發(fā)傳單。
這是他日復一日的工作,雖然單調但也沒有辦法。他這個樣子,沒有人會收他,只有“好心的”萊恩斯才會勉強給他飯碗。
他無所謂,能夠活下去繼續(xù)創(chuàng)作他的喜劇,哪怕一生潦倒,他也樂意。他要的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溫飽,盡管他的精神一點都不正常。當然,所有的天才與瘋子的精神都不太正常,正不正常也只是一個參照物——以瘋子的標準去衡量,那所有的正常人都不是正常人。只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正常人還是多數,所以自然以正常人的標準去看待。
那么阿瑟-浮士德算是天才還是瘋子呢?
肯定是瘋子,天才是那些懂得歌頌的人。那些虛偽至極,將老大哥歌頌得地動山搖的人才叫做天才。
那么,史蒂文-杰森-丹尼爾先生是不是一個天才呢?
在阿瑟-浮士德的眼里他確實是一個天才,他對那個導演的喜愛程度簡直到了無可救藥的癡迷的地步。
于是他一下班,就立馬乘坐磁懸浮列車,跨過兩個區(qū)來到著名的偉大的喜劇大劇院——這是他全天里最幸福的時刻。來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劇院,見到了他癡迷崇拜的偶像。
而這一天的他是無比幸運的,他被他的偶像抽中了,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回答了他偶像的一個小問題。他在一陣嘲笑聲中獲得了史蒂文-杰森-丹尼爾的嘉獎,他像個孩子,樂得笑開了花。
史蒂文-杰森-丹尼爾大導演示意他在演出結束后到后臺領取獎品。這也許是阿瑟-浮士德人生中少有的幸運。他的人生充斥著不幸,幸運女神從不關顧他。但這一天無疑是轉運的一天,是被幸運女神關顧的一天。
但,一切都被那個叫做雷沃的保安破壞了。
保安除了蔑視就是嘲諷,那是一種帶著人格侮辱的嘲諷。他心灰意冷,就連史蒂文-杰森-丹尼爾給他的一點錢也被那個叫做雷沃的可惡保安私吞了許多。
他恨,恨每個人。但卻無奈——他無法改變。他的人生就是這樣,任憑他苦苦地掙扎。
人生苦樂參半這僅僅只是一個平均的大概值。如果仔細關注一下極點,那么理論上總會有人處在幸福與痛苦的兩大極端。就像戰(zhàn)亂時每一個一出生就被炸彈炸死的孩子,每一個生出來卻失去父母,挨餓而死的難民孩子。它們的人生是那般的短暫,除了哭泣與饑餓之外還有什么?
問問那個出生在集中營里的孩子。他也許連幸福都沒體會到,就已經被殘忍的德國軍士拿去做實驗品。
人生苦樂參半,這完全就是個模糊的大概值。每個人都是樣本,只要永遠都會有新生兒出生,那么這個值就永遠都在波動??倳腥颂幵谀硞€極端的,沒有誰是公平的,要么不幸大于幸運,要么幸運大于不幸,那種能夠正好處于兩者的中間值的人注定只是少數。
就像投一個飛鏢在圓盤上,處在對稱軸上,處在兩端,處在圓面上的某個位置,這一切都有可能。而命運就是這個圓盤,左右兩半各自代表著幸與不幸。
他心灰意冷,但卻沒有抱怨。抱怨是沒用的,他必須低下頭去,凝視著深淵地獄,因為他知道,即便是人人所向往的天堂,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有人有神的地方都會有欲望,而欲望就是萬惡之源,沒有一種精神是能夠逃脫欲望的擺控,即便是黑格爾的絕對精神【5】。
——人類因欲望而發(fā)展,因欲望而墮落。有幸運就有不幸,有天堂就會有地獄。那么升上天堂是否就是幸運,墜入地獄是否就是不幸?人間呢?莫非人間就是那個命運圓盤的對稱軸,人就是那個飛鏢,從它一開始被拋出的時候,飛鏢飛行的軌道是否就已經決定了命運的走向。如果是這樣,那么這個一開始的推力,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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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威廉-威爾遜》:埃德加-愛倫-坡著名短篇小說,該作通過一個極其荒誕的故事,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格的分裂及雙重人格中善惡兩方的對立與統(tǒng)一。
2.“我的作品都有一個共性......偉大的詩句”:本書第一章中的原話。
3.“他快速地脫去了西裝......審視著自己”:本書第二章中的原話。
4.“他推測著自己的年齡......鏡子里的自己”:同上。
5.絕對精神:在黑格爾哲學中,絕對精神是客觀獨立存在的某種宇宙精神,這種精神實為一種邏輯思維,是脫離了人并與客觀世界相分離的,只以概念形式表現(xiàn)出來。絕對精神是先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永恒存在著的實在,是宇宙萬物的內在本質和核心,萬物只是它的外在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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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智..
拋開阿瑟-浮士德扭曲的世界觀,作者認為:人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文中飛鏢被投擲出去的那一刻。飛鏢始發(fā)的位置都是一樣的,對著命運圓盤的正中間飛去,觸碰到圓盤就意味著結束與死亡,也就是說一個人人生的幸運與不幸,都反映于飛鏢最終落在圓盤上的位置。每個飛鏢的出發(fā)點都是一樣的,只是在飛行的過程中,每個飛鏢都會受到其他不同的因素影響,比如強風——強風會使飛鏢偏離,我們姑且把風認為是現(xiàn)實環(huán)境。確實,現(xiàn)實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風不僅會使飛鏢偏離,還能使飛鏢加速——倘若這個風是從飛鏢的正后方吹來,那這個飛鏢無非就是順風而行——這也就說明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影響人的壽命長短。越是順風就越快到達圓盤。除了這個外因,自然還有其他外因以及飛鏢本身的內因。無疑的,由于內外因等諸多因素的影響,飛鏢在飛行過程中重力是會不停改變的。無論變輕還是變重,都會改變原來的路徑。 人的一生就是這么一種復雜的過程,飛鏢與圓盤僅僅是阿瑟-浮士德提出的一個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