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伏虎心經(jīng)》

　　李靖小心打開《伏虎心經(jīng)》，只見扉頁上寫著三段話，第一段話是為佛家偈語：即心即佛，非心非佛。李靖不是佛門中人，對于佛家的偈語，看得似懂非懂。李靖抬頭朝慧文大師望了望，慧文大師只是笑而不語。

　　李靖又繼續(xù)朝下看，第二段話乃是《孫子兵法》中的語句：形兵之極，至于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因形而措勝于眾，眾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故其戰(zhàn)勝不復(fù)，而應(yīng)形于無窮。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shí)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故五行無常勝，四時無常位，日有短長，月有死生。

　　對于這一段話，李靖深諳于心。只是他想不通大師為何要把兵法上的語言，記錄在這個地方。

　　“或許大師乃是軍旅出身，一時興起而記之吧?！?p>　　李靖思想及此，雖是好奇，也未深究，只是繼續(xù)往下讀去。

　　而第三段記錄的則是慧文大師的話，李靖也是讀之雖有體會，卻也是似懂非懂。

　　慧文曰：武學(xué)一道，在于隨形就勢，不拘泥于一招一式，若拘于一式則無神，失于隨心則不至。故兵無常形，武無常勢，功無常法。

　　李靖看罷扉頁，面有微紅，對大師道：“晚輩慚愧。這第一頁上的三段，第二段乃是孫子兵法上關(guān)于虛實(shí)的論斷，晚輩幼時曾學(xué)過一點(diǎn)，略懂一二。第三段是大師所言，晚輩也能大略領(lǐng)會其意。只是這第一段乃佛門偈語，晚輩卻參悟不透，還望大師指教?！?p>　　慧文大師點(diǎn)點(diǎn)頭，笑著說道：“三段雖是各家所云，其實(shí)乃是一理也。以施主之聰慧，定能領(lǐng)悟。這‘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乃是《金剛經(jīng)》上的語句。我輩向佛之人，講究頓悟。所謂念佛，無外乎是消除種子，修行至無我。但世間卻有修佛之人，只是拘泥于佛的形式，而不明佛之要義。他們一味苦修，過份執(zhí)著，犯上‘知障’之弊，陷于‘執(zhí)迷不悟’的境況。他們修行時因執(zhí)著而沉陷，因不悟而痛苦不堪，極需猛省頓悟過來。所以要學(xué)會用真心，心即是佛?！切姆欠稹褪且瞥龍?zhí)著，不被心縛，不被佛縛?！?p>　　“破除執(zhí)著，不被心縛，不被佛縛？”

　　李靖反復(fù)地咀嚼著大師的話，思考著話中的深義。李靖是何等聰慧之人，聽大師所言，心如明臺，輕輕加以拂拭即明要義。

　　“大師，佛法高義，確是晚輩這樣的凡人難以深悟。但經(jīng)大師這一講解，晚輩似乎已悟得一二?！?p>　　李靖高興地對大師道：“所謂‘即心即佛，非心非佛’，是指隨心修為，不拘泥于形式。與大師所言‘兵無常形，武無常勢，功無常法?！遣皇且粋€道理？”

　　大師含笑點(diǎn)頭，“善哉，善哉。施主有慧根，定有所悟。這《伏虎心經(jīng)》共有六式，施主可回房自己慢慢參悟，若有什么疑問施主可隨時過來與老衲一起研討?！?p>　　這《伏虎心經(jīng)》不厚，只有十?dāng)?shù)頁。內(nèi)中文字都是大師以小楷書就，繪文圖形也非常的雅致。隨手翻來，隱隱還有墨香，撲面皆是禪意。

　　李靖聽大師言罷，乃起身拜曰：“是，晚輩先回房仔細(xì)揣摩，若有疑問再向大師請教。只不過總共才有六式，晚輩覺得應(yīng)該不難?！?p>　　慧文大師只是笑而不答，邊笑邊看著李靖走出了房間。

　　回到自己的房間，李靖細(xì)心參研《伏虎心經(jīng)》。

　　這《伏虎心經(jīng)》共記有六式，分為“呼吸心法”、“虎踞式”、“撩掌式”、“猛虎下山”、“神龍擺尾式”、“氣沖斗?！薄Ｇ耙皇綖閮?nèi)功心法，后四式為步法和掌法。每式又有六式的變化，這樣便又化為六六三十六式。每掌又參差變化，以至幻出無窮。

　　李靖到這時才知大師所笑何為。原來是學(xué)得越多，越覺這六式之中變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的全部奧秘。

　　一旦打開這武學(xué)的殿堂，才知學(xué)問之廣博。李靖再不敢怠慢，趕緊斂容正心，認(rèn)真研讀比劃。他越比劃，越深入，才知每招每式之間越難。僅僅第一式，李靖就又看又比劃弄了半天，方覺窺知其理一二。而若要把這第一式中的各個招式融會貫通，卻又更難。

　　話說李靖一個人在自己的房中專心練功，虬髯客與紅拂女閑著無事，便在寺中一起散步。紅拂女好奇地問虬髯客早上干什么去了，連早飯都沒有來吃，虬髯客只是笑而不答。

　　他們在寺中散著步，看到寺僧們各忙各的事。有的在打掃寺院，有的在挑水做飯，還有的在導(dǎo)引香客。各人工作做得井然有序，有條不紊。他們還看到有一群僧人在一塊空地上習(xí)武強(qiáng)身，閃轉(zhuǎn)騰挪，呼喝有聲?，F(xiàn)在身逢亂世，寺廟也要訓(xùn)練武僧，以尋求自保。

　　紅拂女心中一直有一個迷團(tuán)沒有解開，此時正好趁散步的時候問一下虬髯客。

　　“三哥，我有一事不明，想問一下三哥?！?p>　　紅拂女側(cè)過頭來，望著虬髯客說道。

　　“是今天之事嗎？若是今天鍛刀之事你就不要問了，呆會你自然就明白了?！?p>　　虬髯客很神秘地笑了笑，好像藏著什么寶貝，一定要等到最后一刻才獻(xiàn)出來似的。

　　“不是今天之事。是那天在長安刑場之上的事?！?p>　　紅拂女搖搖頭說道。

　　“哦？那天刑場之事？”

　　虬髯客先愣了一下，然后才會過意來。他略一沉吟，笑著說道：“我知道小妹心里面憋不住，肯定遲早是要問我的。好吧，現(xiàn)在就我們兄妹二人，小妹有什么事但講無妨，三哥一定知無不言?！?p>　　“那天……那天在刑場之上，眼看劊子手就要動手殺靖哥哥了。當(dāng)時的情勢已經(jīng)相當(dāng)危急了，可三哥為什么一直拉著小妹，不讓小妹去救人呢？你不知道那個時候小妹擔(dān)心得心都快要蹦出來了嗎？”

　　紅拂女現(xiàn)在提起那天法場之事，仍然心有余悸。

　　“哦，是這個事啊?！?p>　　虬髯客望著紅拂女，也心有余悸地說道：

　　“那天何止你擔(dān)心的要死，三哥我也緊張得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呢。但是不到最后一刻，我還不想動手。”

　　“為什么呢？”

　　紅拂女相信以虬髯客的為人，他絕不會是一個見死不救的人。特別是在面對被綁在法場上的是自己的夫君，也是虬髯客相見恨晚的知己朋友的時候。那么他當(dāng)時之所以攔著自己，肯定是另有原因。

　　“小妹，你有沒有想到，那天我們一旦動手，就意味著你和你靖哥哥就徹底和李淵父子翻臉了！”

　　“翻臉？”

　　“對，翻臉！那天早上我們已經(jīng)去找過李世民了，他也確實(shí)答應(yīng)我們要救你靖哥哥的。我相信他的為人，應(yīng)該是能說到做到的。況且那天如果我們貿(mào)然沖上去救人，那就等于你們和李家父子徹底撕破了臉，今后就再無回旋余地，將來基本上就只能是做敵人了。”

　　“噢，是這樣，我明白了?！?p>　　紅拂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幸虧那天稍等了一下，要不然真不知道最后該怎么收場呢！可萬一那李氏父子不講信用，真的把……”

　　“是的，當(dāng)時我也確實(shí)非常擔(dān)心，緊張得不得了。另外即使我們把李兄弟救下來了，但要全身而退逃出長安的話，我想也比較難。所以不到最后時刻，我還不想讓你們和李世民他們鬧翻。說實(shí)話，那天我也很緊張，但是我相信憑我們的實(shí)力即使在最后時刻也能救得下李兄弟的，即使拚個魚死網(wǎng)破。所以當(dāng)時雖然情勢緊張，但我就一直忍著沒有讓你動手。不過小妹放心，如果到情勢危急的時候，即使拼上三哥的性命也要救下你靖哥哥的！”

　　“多謝三哥！小妹當(dāng)時之所以能忍著沒有動手，也是因?yàn)槌浞窒嘈湃绲脑颉Ｐ∶弥廊缡且粋€完全可以依靠的人！”

　　紅拂女見虬髯客這么說，她感激地笑了笑。她知道三哥的這句話是發(fā)自于內(nèi)心，如果到最后真要出手硬拚，三哥也絕不會有一點(diǎn)猶豫的。

　　“我們相識就僅僅一天，你就那么肯定三哥是一個完全可以依靠的人？萬一……”

　　虬髯客朝紅拂女笑了笑，有些詭秘的問道。

　　“是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心中就是那么肯定，而且沒有一點(diǎn)擔(dān)心?！?p>　　“那三哥倒要好好的謝謝小妹了！能對三哥以性命相托，這種信任，讓三哥覺得很是高興和自豪。說實(shí)話，三哥對你們夫婦兩人，也有同樣的感覺。要不然也不會為了你們又是打鐵，又是跑腿的了?！?p>　　虬髯客見紅拂女對自己這么信任，心中也確實(shí)幸福。

　　“這段時間靖哥哥能有這么多的際遇，多虧了三哥了。小妹在這里要好好謝謝三哥?！?p>　　“你看說著說著就見外了吧？我們是兄妹，我和李兄弟是知心之交，何必拘泥于這些呢！”

　　“三哥說的對，倒是小妹太有些俗套了?！?p>　　說到這里，紅拂女向虬髯客歉意地笑了笑。

　　過了一會，紅拂女又接著問道：

　　“三哥，只是小妹還有一事不明。就是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李世民那天的行為。那天早上李世民他明明答應(yīng)了我們，而且那天他是和我們一起從潼關(guān)回來的。我們也明明是看著他進(jìn)了唐王府。他也肯定明知道靖哥哥被押往刑場即將斬首之事。可小妹就是想不通，為什么那天他出現(xiàn)在刑場上卻好像只是偶然路過，碰巧救了靖哥哥呢？”

　　虬髯客聽到這里，沉吟了片刻，說道：“小妹啊，你可能有些太單純了?！?p>　　“單純？難道這……這里面還有什么玄機(jī)不成？”

　　“是啊，這里面的玄機(jī)太多了！”

　　“不就是去救一個人嘛，卻偏偏要繞那么大的一個彎子！這……這里面還有什么玄機(jī)？”

　　按照紅拂女的思維，李世民這么做她確實(shí)想不通。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為什么要做得那么復(fù)雜呢。而且這種復(fù)雜，是在以李靖的生命作為賭注的。萬一搞砸了，豈不是讓自己的靖哥哥白白地搭上了性命？

　　“這里面能藏著什么玄機(jī)呢？”

　　“小妹，不止是你單純，就連三哥我也把問題想的太簡單了！”

　　“想得太簡……簡單了？”

　　“對！想得太簡單了。說白了，這就是政治權(quán)謀?！?p>　　虬髯客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嚴(yán)肅。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似乎他的肩上壓著一塊沉重的大石頭。他要輕輕地把它搬起來然后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以免這塊大石頭砸到自己的腳似的。

　　紅拂女靜靜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望著虬髯客，等他把話說完。

　　停了一會，虬髯客才又繼續(xù)說道：“李世民他要親耳聽到李兄弟向他求救，這樣李兄弟就等于欠了他們一份人情。今后憑李兄弟的為人，肯定是要信守自己的承諾，對李家忠心耿耿，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另外他這么做，也等于是保全了他父王的面子。這是你靖哥哥在求他和他的父親，而不是他和他的父親李淵以你靖哥哥的性命相要挾。也許……這可能就是古人所說的所謂做帝王者的御人之術(shù)吧?！?p>　　“御……御人之術(shù)？”

　　紅拂女聽了之后，感覺似懂非懂。但她在內(nèi)心里總是覺得在自己的靖哥哥生命處于危險境地時，他們李家父子還在玩弄什么權(quán)謀，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權(quán)謀？御人之術(shù)？難道這些都比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

　　紅拂女在心中反復(fù)地掂量著這幾個詞的輕重。她怎么也感覺不出，還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

　　“但這種情況就實(shí)實(shí)在在地在靖哥哥身上發(fā)生了！”

　　想到這里，紅拂女的心陡然一顫。她頓時感覺好像隱隱看到在政治表象后面藏著什么東西，而這種東西很可怕。究竟是什么東西，她一時也說不出來，只能意會卻不可描述。但這東西她卻明明白白地感知到。它非常的陰暗詭秘，非常的陰森恐怖，像是有一天會突然把她和靖哥哥一起吞噬似的。思想及此，紅拂女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

　　虬髯客看到紅拂女站在那里發(fā)呆，知道她還在那里思索著自己剛才對她說的話。過了一會，他才提醒紅拂女道：“小妹，這事本來三哥不想對你說的。但既然你今天問了，我也只好對你說了。不過，今天的話你最好不要對你靖哥哥講。”

　　“我知道了，三哥。我估計(jì)我要是講了的話，靖哥哥心里還不知道會怎么想呢！”

　　紅拂女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此時她的心臟又“呯呯”地跳個不停，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不知不覺間充塞著她的胸膛。

　　“我和靖哥哥想事做事，確實(shí)太單純了。我們心里只想著忠君報國，只想著為民請命。這種政治權(quán)謀和算計(jì)，是自己和靖哥哥怎么也估計(jì)不到也理解不了的?！?p>　　“一旦涉入政治，就總感覺有一雙眼在那里死死地盯著你，有一雙手拿著刀劍隨時地指向你，稍有不慎，即遭算計(jì)。對了，慧文大師不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嗎？他只求忠心報國，招誰惹誰了，最后卻還是落得這樣凄涼的下場！”

　　“也許這事永遠(yuǎn)都不要讓靖哥哥知道的好！”

　　此時紅拂女自己也不敢再往下想，因?yàn)樵酵孪耄接X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