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聲、熊七等四人下山之后,怕官兵發(fā)現行蹤,便一路專挑荒地小路走,白天找個無人的地方歇腳,晚上繼續(xù)往西北趕路,一走就是三天。路上行人很少,更多的是餓殍。他們一路沒有吃的,便捉來老鼠為食,一開始家聲并不習慣吃鼠肉,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怪味,直想嘔吐,后來不知是饑餓還是習慣了,便漸漸覺得這老鼠也算得上一種人間美味了,而且不知道為何,此時的老鼠特別的肥美,個個差不多有家貓一般大,并且不懼生人。
這一日他們來到了一條干枯的河邊,家聲記得,這是前幾日經過的望鄉(xiāng)河,隔著河溝,對面便是個村莊。待天黑之后,他們躲進了一家荒廢已久的宅子。
家聲對其他人道:“我們暫且在這里安身吧!這門前的河叫望鄉(xiāng)河,我們在的這個村子中好像有個林姓的大戶,河上的林家橋便是他們家造的?!?p> 其他幾人累癱在地,董老玉長嘆道:“奶奶的,總算逃出來了,這里離縣城很遠了,官兵應該找不到了吧!”
熊七擺擺手:“不可大意啊。如今真是如喪家之犬了。也不知道活廝和其他兄弟怎樣了?”
這一句把所有人的思緒又拉回了大青山。家聲道:“等明天我出去打聽打聽,你們就在這里躲著,不要出門!”說著便起身在屋子里尋找他們能夠用得上的物事。
三間土胚房,門前是竹籬圍起的小院子,紙糊的窗戶已經布滿了窟窿眼,一個土灶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鐵鍋里都已經銹跡斑斑,旁邊有一口小水缸,快要見底的水面飄著三兩支草屑,還有一間屋子地上攤了些干草。最后除了一盞油燈,別的啥也沒有。
李三斤失望道:“哎,真是山窮水盡,算了,咱油燈也別點了,反正也沒啥好干的?!边B日的逃命已經讓他們精疲力盡,幾個人倒在干草上,很快就發(fā)出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第二天家聲將頭發(fā)披散下來,拄著一根竹棍,扮成了一個逃荒人出門打聽消息,村子里偶爾會碰到人,卻沒人會多看他一眼。才剛到村口,便見一棵枯死的大槐樹上貼了一張紙,家聲近前一看,原來是官府的告示:
“新平、雁平兩縣交界之大青山地,有匪徒熊振奎等,聚眾焚掠,為禍鄉(xiāng)里,聚千余流民,占山為王、抗拒官軍。該匪與光緒三年五月二十四日窺伺道口清化要路,搶劫眉山縣太白山文公廟進貢朝廷之祈雨神牌,朝廷上下,俱為震怒。巡撫曾大人特派青州千總馬升率兵剿匪,于前日在大青山剿滅匪首王活廝等饑民游勇五六百人,惜尚有匪首熊振奎、李三斤、董老玉等在逃,為防各處饑民再為勾結,勢等燎原,現繼續(xù)懸賞八百兩銀緝拿眾匪。為震懾流民,安定鄉(xiāng)里,特將王活廝等匪首于城門外懸尸示眾,以儆效尤?!?p> 家聲雖早已料到王活廝是活不成的,卻沒想到官府會將他懸尸示眾,不禁悲從中來。見四下無人,將告示一把撕下,揣入懷中,轉身便往回走去。
這個告示對他們每個人都如同晴天霹靂,熊七雙目圓睜,臉上的刀疤都變得扭曲,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地面竟被砸出了一個坑。董老玉一把將告示撕的粉碎,怒道:“奶奶的,這幫孫子欺人太甚,我不能讓活廝兄弟死了還被他們如此羞辱,我去救他們!”說著便要開門出去。
家聲用盡全力才抱住了他:“老玉哥,不能沖動啊!你現在就是去了,也無非多一個冤魂而已,哪里又能夠救的下別人?”
老玉吼道:“那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要死我也要和他們一起!”
李三斤拉開家聲的手,指著董老玉道:“讓他去,讓他去死吧!等他也被掛在城門口,我們再去救,等我們全部都吊在那,他就不鬧了,就滿意了……”
董老玉漲的滿臉通紅,轉身怒視著李三斤:“你……”
熊七忽然站起身來,沉聲道:“不要鬧了。”又拍了拍家聲道:“家聲,你有什么主意?”
眾人又重新圍著坐下,家聲道:“我和你們一樣,我也希望盡快把活廝老哥救下好好安葬,可如今我們勢單力薄,就憑著我們根本不可能靠近城門半步。所以這件事要從長計議?!?p> 三斤點了點頭,道:“不錯,你咋想的?”
“我們現在莫說沒有人,就是連我們自己都顧不上了,總不能天天去逮老鼠吧?吃了上頓沒有下頓,遲早我們自己都得餓死?!?p> 董老玉不耐煩道:“那就餓死球算了,活著也是憋屈?!?p> 家聲忙道:“你聽我說完。此處向東,有個地方叫陳家莊,陳家是村里的大族,族長陳念祖是個爽氣仗義之人,說起來他對我還有過救命之恩,我想咱們是不是可以去他莊上暫住幾日,至少有個吃食是沒問題的。等有了安身之處,咱再想后面怎辦,你們看如何?”
正所謂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食物對于饑荒中的人們總是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熊七遲疑了一會,問家聲:“他那里安全嗎?”
家聲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他想死了陳家的鍘刀,雖說陳念祖為人仗義,可當他面對幾個官府緝拿的匪時會做出什么,誰也不敢保證。最后四人商定,晚上還是由家聲先去陳家,探探口風。
是夜,家聲來到陳家莊,可遠遠卻看見陳家大院外面火把通明,有些人似乎在巡夜,家聲心道:莫不是陳家又出了什么事?便屏住呼吸,悄悄沿到墻根伸頭張望,忽然只聽見腦后一陣風聲呼嘯而來,家聲念一聲糟糕,側身一閃,只覺墻邊火星四濺,一把刀削著墻皮而過,剛剛閃過又覺得前面一黑影飄過,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家聲連忙蹲身出拳,只聽見“哎呦”一聲,一個黑影向后倒下,“來人啊,”另一個黑影大聲喊道,家聲心急想走,卻不料那人的大刀如影隨形,竟纏著他的身影使他不能后退半分,家聲無奈,不知道對方究竟何人,只得抽出短劍來,一陣“叮叮當當,”已接了對方幾刀,只覺得對方力道奇大,震的自己虎口發(fā)麻,一轉眼間,四周已經圍上來了十幾個人,火光一時照的家聲睜不開眼睛。
等家聲的眼睛適應了火光,這才發(fā)現已經有十幾把大刀對向自己,家聲慢慢放下捂在自己眼前的手,心里盤算著如何脫身,突聽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家聲?”這不是別人的聲音,正是日日夜夜的哥哥家慶的聲音,家聲望去,果然是哥哥,頓時喜出望外。
家慶趕忙走上前,擋在弟弟的身前說道:“朱老大,諸位兄弟,切莫動手,這是我弟哩,李家聲,我親弟弟!”
只見一個豹頭虎眼,虎背熊腰的五尺漢子上山細細打量了一番,問道:“果真是你兄弟?別說,還真的像!還真是你曾經提過,一身好功夫的。你問問他咋來了這里?”
家慶點頭,轉過身,一把抱住了家聲,兄弟倆久久不能分開。那漢子見狀,對其他人道:“都散了,家慶兄弟重逢,大水沖了龍王廟,散了散了。”說罷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說笑著離開了。
家慶雙手扶著弟弟的肩膀,這個弟弟比之前壯實了不少,個子比自己似乎還高了一點,眉宇間更是英氣勃發(fā),“你來找我的?”
家聲眼睛里的笑都快溢出來,回道:“哥,我找了你好久,林家村那里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那當初綁你的殷興帶我去看,可除了一根繩子啥也沒有,后來我又四處打探你的下落,都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了你!真是太好了!”
家慶親嘆了口氣,道:“哥哥讓你擔心了!”
“說啥嘛?要是我丟了,你能不找?”
家慶心中忽然奇怪,弟弟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又問道:“你不知道我在這,咋找過來了?”
“哎,說來話長,我來找陳念祖的!哥,你怎么會在這里的?”
“你們認識?我也是一言難盡?!?p> 家聲點了點頭,說道:“我和陳念祖有過一面之緣,他還曾經救過自己一命”。說著便將上次在陳家莊遇險的事情和哥哥說了。哥哥直聽得心驚膽戰(zhàn),唏噓不已。
家慶告訴家聲,自己當日為了換小婉,被殷興綁到林家橋下的一戶空屋子便扔下,并且還將他刺傷,說要讓他慢慢血干而死,幸虧他福大命大,被一個老漢救下,這老漢從門前經過聽到了他的聲音,救下他,幫他止了血,他昏迷了不知多久,多虧那老漢天天照顧才活下性命。后來他強勢見好,那老漢問他家中還有什么人?可有什么去處?家慶怕自己如此回去反而會連累了弟弟和村里人,便謊說沒有去處。那老漢便介紹了一個叫朱登鰲的人給他,說當初此人要餓死的時候被自己的濟饑饃救了,所以此人便拜了老漢為干親,如今他帶了些災民組成了大刀會,專門負責給一些大戶人家看家護院,以此來糊口,倒也養(yǎng)活了不少人。
聽那老漢的意思是要自己跟著朱登鰲干,家慶思量再三,便一咬牙跟了姓朱的。身上的傷痊愈沒幾天,便到了這陳家,今夜正好是他值守。那陳念祖因之前家中多有賊道上門,便請了他們,并且說過:只要來路不明,偷偷摸摸的人,一概可以隨意處決。家聲是知道陳家的做事風格的,也不見怪。今天多虧是他遇到了家聲,否則還不知如何收場呢!
家聲聽了這整個事情經過,方才明了。家慶也將弟弟給朱登鰲引見,那漢子睥睨著家聲,一臉傲氣,口中說道:“不錯,你的功夫著實不錯,能躲開我朱老三的兩刀需要些本事的!”
要說這朱登鰲,原是鄰縣的一個武師,自幼就愛舞刀弄棒,家中便有心給他請了師傅,希望他將來能中個武舉,也光耀光耀門楣。哪曾想他心高氣傲、剛愎自用,在一次比武中打死了一人,讓別人告到官府,結果賠光了自家的全部財產,自己還鋃鐺入獄。蹲了幾年出來,家中早已物是人非,爹娘也都不在了,兄弟們又不和他交往,他只得流落街頭,有時幫人家做做苦力,閑時在街上賣個拳腳,就這樣一路走到了這里,結果因為旱災,差點餓死在林家橋,被那個賣濟饑饃的老漢所救。
家聲一見,忙道:“小弟才疏學淺,自知不如朱老大,只是運氣而已,運氣而已!我還要多謝您對家兄的照顧!”說著便對他深深一躬。
朱登鰲笑道:“呦吼,還挺有自知之明,算你聰明!今天你是來找你哥還是別的事?”
“哦,我之前并不知我哥在此,直到剛才細說,才知道其中緣由。我本是來拜訪陳念祖的!”
朱登鰲一怔:“你……認識這家?”
“認識。”
那朱老大一聽,面上原先的傲氣似乎消散了不少,叫人進去通報東家,說李家聲來訪。不一會功夫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是陳念祖,他一見家聲,喜道:“家聲兄弟,好久不見,快快,里面請!”說著將家聲迎了進去。
家聲對著朱老大和哥哥示了個意,也不謙讓,和陳念祖進了堂屋,畢竟自己今天還有正事。
家聲并沒有將自己哥哥在這的事情說出來,因為他怕陳念祖到時候對他另眼相待,反而會引來朱登鰲的不快。只是,他忽然間有了個新的念頭,本想著將熊七他們三人安排在陳家躲些時日,可與其麻煩陳家,如今看來,倒不如將熊七也介紹給朱登鰲,留在砍刀會做事應該比在陳家更加不會引人注意,更加安全。心下如此想,口中便不再提起熊七的事情。
陳念祖和家聲在屋中坐定,命人上了茶,陳念祖還未開口,家聲便起身給他抱了個拳,做了個揖:“念祖,我上次借的你的馬屁丟了,我……”說著從衣兜中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這個錢就當是我買了你的馬!”
陳念祖初是一愣,后面是哈哈大笑:“哎呀,家聲,當初我給你馬就沒想著要回來,你真是把我嚇了一跳,以為什么大事哩?”說著將銀子又塞到家聲的手中。
家聲又重新把銀子置于案上,道:“我今天來就是兩件事,第一件是還你的馬錢,第二件就是……我想向你買…不,借些糧食!”
陳念祖收起笑容,問道:“你是不是遇到啥事了?”陳家雖說不比那些豪門望族,可是在這一塊地上卻是鶴立雞群,他陳家也是出過進士的,再是沒落,架子還在,而陳念祖又是個紈绔子弟,自小好仗義散財,所以在錢財之事上并不小氣。見家聲如此拘謹,反而讓他也跟著拘謹起來。
“沒有,沒有,”家聲忙道,“只是我有幾個朋友,家中已經揭不開鍋了,實在沒有辦法!”
陳念祖拿起那錠銀子,笑道:“嘿,我還以為什么大事,好,我收下你的銀子,就當我將糧賣給你了。”
家聲聽了,這才舒心地笑了。指著外面的人道:“你為啥子要請砍刀會看家護院?”
陳念祖皺了皺眉頭,緩緩說道:“家聲你可不知,當家太難了,原先我爹在世時,我看著好像只要讓長工天天在田里忙活,收收種種,然后再收收租子就好了,哪里想到等我當了這族長,才知道要管這一族人的肚子真是不易。前一段時間,不知從哪里來了伙人,要搶糧,那些人異常兇悍,我關緊門戶,他們不知從哪里竟找了些尸體將頭割下,拋進院來,我怕族人受傷,只得給了他們一些糧。可卻是前院驅狼后院進虎,有些盜賊也是常常翻墻而進,攪的家中不得安寧。不得已,我才請了十幾個人來看家護院?!?p> 家聲恍然大悟,笑道:“你可不知,剛剛我見你院外都是人,還以為出了啥事,便想著瞧瞧,差點被那朱老大一刀砍中?!?p> “這么說,你和他交過手?”陳念祖心中疑惑,那朱登鰲的身手他見過,顯然不弱,他卻從未想過,眼前的家聲還會功夫。
家聲猜到他心中疑慮:“交過手了。我曾經也拜過一個師傅,習了點皮毛功夫?!?p> “我看不是,那朱老大不是個簡單的人,你能和他交手,定然也是個行家哩?!?p> 兩個人一直說話有半個時辰,家聲這才起身告辭,陳念祖命下人備好了一布袋干糧和一袋谷子,還要給家聲備個騾車,被他拒絕了。
出了院子,家慶問了幾句村里的情況,家聲告訴他最后送小婉回去前后的一些大體情況,別的也就不知道了。兩人相約什么時候一起回家看看。
家聲又再次拜謝了朱登鰲,心道回去便要和熊七商量,看看進砍刀會,是否合適?
天色不早,家聲還惦記著熊七他們,便告別了哥哥和眾人,背著糧袋,往林家村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