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緣庵外的粥廠里,人們驚奇地看著一個少年領(lǐng)著一個洋人,拿著兩袋白米,靠近了熬粥的大口大鐵鍋。粥廠旁的兩名衙役見了,立刻上前阻攔并責(zé)問:“你們要干什么?”
家聲放下手中的袋子,打開袋口,里面白花花的米露了出來,“差爺,我沒有惡意,只是想給鍋里加點米,好讓這些人能夠吃得飽一些。”
“這米豈是你說加就加的?何況是他們的米?”一衙役說罷指了指跟著家聲的洋人艾德。
“他們的米怎么了?難道就不能吃飽?你們天天在此,難道看不見這些粥里根本看不見米,每天都有人在此餓死?”家聲的心里有些氣憤,聲音也大了不少。
“放肆,縣衙開粥廠賑濟(jì)災(zāi)民,乃是奉朝廷之命,天大的善舉,你們這些刁民不但不知恩圖報,反而誣陷造謠,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
家聲強(qiáng)壓心頭之火,指著地上橫七豎八、顫顫巍巍的饑民們道:“官爺,我并非不知好歹。你看看他們,他們可是朝廷的百姓。這些人當(dāng)中是不是有你們的親朋好友,是不是有你們的街坊四鄰?難道你就忍心眼睜睜看他們餓死?”
那兩個衙役四處環(huán)顧,口中不說,可手上卻猶豫了許多,心道這少年說得沒錯,自己在縣衙當(dāng)差,只不過僅為自己糊口而已,可是自己也有家人,也有親戚,也有鄉(xiāng)鄰。那一雙雙無神的眼睛,讓他們也暗自揪心。或許天天在這里值守,早已經(jīng)麻木,何曾仔細(xì)的看過他們呢?想到這里,這二人默默后退,對家聲道:“你快些,我們就當(dāng)沒看見!”
“多謝二位差爺!”家聲忙躬身道謝,向艾德示意,盡快把米倒入鍋中。
“不能倒!”此時人群中有人大聲喊道,“大伙們,這洋鬼子的米可吃不得,他們的米不是地里長出來的,而且他們用妖法將石頭變來的,這樣的米吃到肚里就是個死,大伙可不能讓他們倒啊!”
家聲順著聲音看去,剛剛喊叫者是一個老漢。艾德舉著米袋,看著家聲一臉迷惑道:“什么?我們用石頭變的?太荒唐了!”
饑民們大部分依舊神情呆滯,仿佛這一切與他們無關(guān),只有幾個稍稍年輕些的在竊竊私語。家聲此時也是哭笑不得,都要餓死了,這些人竟還如此說話,難道他們真的寧愿餓死,也不吃“魔鬼”的米?
“老丈,各位,這些米和咱平常吃的稻米一般,并不是石頭變的,更吃不死人?!闭f罷當(dāng)著眾人抓起一把白米捂入口中,直接嚼碎吞咽了下去。
那老漢見了,一臉驚慌,大叫道:“不好了,這后生瘋了,這后生瘋了,竟敢吃魔鬼的東西,要死了,要死了……他馬上也要變鬼了……”
離家聲稍近的幾個饑民,紛紛驚恐地抬起屁股,挪到遠(yuǎn)處,他們在等待著,等待著面前這個發(fā)瘋的后生變成魔鬼或者死去,有的人指指點點,有的人交頭接耳,家聲的周圍,立刻空出一圈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周圍的空氣都凝滯了,饑民,衙役,熬粥的工人,都在靜靜看著這場好戲,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有的人不禁失望起來,因為盤地而坐的家聲并沒有死,也沒有任何變化。艾德好奇地看著這個古老國度古老的人們演繹的這段他看不懂的戲,也在一旁靜坐著。人群里有人開始說話。
“好像沒事哎,”“是啊,這后生也沒變啊?”“應(yīng)該沒事吧?”“再等等看吧”……
又過了一會兒,家聲睜開雙眼,站起身子,走了兩步,讓人們看看他還是和先前一樣,并沒有任何變化?!案魑?,你們看到了,我吃了這米,并沒有怎樣,這回你們該信了吧?”
艾德操著那口奇怪的口音喊到:“我們的米,也都是在你們中國買的,并不是我們變化的,你們要相信我們,我們以耶穌的名義起誓,我們只是為了救人,并不會害人!”
人們疑惑著彼此對視,并沒有一個人起身,也沒有人說話,他們在等待著什么。終于,有一個小孩站了起來,擠過人群來到家聲身邊,抬著頭怯生生道:“哥哥,能給我一些米嗎?我奶已經(jīng)很久沒吃東西了,快要餓死了!”
家聲俯下身子,微笑著摸了摸娃娃的頭,“當(dāng)然可以。”艾德此時已經(jīng)高興地將手中那一袋白米交到這個孩童的手上,“愿主保佑你!”說罷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那娃娃拿起米袋,一路跑到他奶身邊,高興地喊到:“奶,奶,咱有東西吃了,咱回家煮東西吃吧?”
原先遠(yuǎn)離家聲的饑民漸漸聚攏,終于有人開口:“也給我一袋吧!”“給我點吧!”……
家聲看著艾德,兩人臉上露出笑容?!鞍?,你現(xiàn)在可以和他們說修建教堂的事情了!”
艾德感激地抱住家聲,連聲謝謝。轉(zhuǎn)過身子,面對著眾人,大聲道:“各位不要急,我們浸信會正準(zhǔn)備在這里修建一座教堂,如果你們愿意,可以過來幫忙,我們會為你們提供吃的,工錢也行。只要想來的都可以來,到那里報名,”說著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戴生,戴生揮了揮手示意,“報了名的人,今天就可以領(lǐng)到一點米面。”
人群中開始議論紛紛,有的人說:“怎樣?我說這幫洋鬼子沒安好心吧,怎么可能給咱白吃?”也有的人說:“有的吃就不錯了,總比在這里等死強(qiáng),你去不去,不去我去了!”
有一些人,特別是年紀(jì)不大的男人,都開始向戴生的那個小棚子慢慢聚攏,艾德和家聲忙去幫忙,洋人們很是高興,這么久了,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靠近他們,他們的工作馬上就可以開展。報名很簡單,只要在一張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不會寫字的按個手印,就算是報名成功了,報名成功的人都可以領(lǐng)取一小袋米面。拿到米面的人,眉開眼笑,如同撿到金子一般,將布袋揣在懷里,去告訴自己的親人,或是朋友。有的人將臉埋在布袋里,深深嗅著這久違的糧食的味道,沒有魔鬼的味道,只有生存的煙火氣。
饑民太多了,洋人準(zhǔn)備的米面根本不夠分發(fā)的,只半個時辰,桌上所有的米面都發(fā)完了,沒來得及領(lǐng)的人紛紛唉聲嘆氣,他們開始埋怨自己為什么不早些行動?埋怨那該死的鬼話欺騙了自己?
戴生見圍著那許多失望的人,大聲喊道:“沒有報上名的,明天可以直接去教堂工地,只要干活的,我們都會提供吃喝愿主與你們同在!”
那些失望的饑民,這才紛紛散去,回到粥廠邊,他們興奮地討論著今天的一切,憧憬著明天的吃食……
戴生緊緊抱著家聲,他心底感謝這個年輕人,是他為自己的傳教賑災(zāi)打開了一扇門,“謝謝你,李,我的朋友!”
家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想人們少挨餓而已,可是這兩個洋人發(fā)自心底的高興,真的把他感染了,他也覺得很高興?!按魃?,艾德,不用客氣,我也是為了救人,應(yīng)該說謝謝的是我,是他們!”
“哈哈哈哈!”三個人都開心地笑了。
“家聲,你在這里?”正當(dāng)三人開懷大笑時,閻洪從巷口氣喘噓噓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閻洪?”家聲望著突然出現(xiàn)的閻洪,“你找我?”
“是,老爺有急事,讓我來找你,他在青衣巷宅子等你!”
家聲心中一緊,“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你快去吧!”
家聲心中擔(dān)憂閻老的安危,趕忙對兩個洋人朋友告辭,顧不得閻洪,連忙向青衣巷宅子跑去。
青衣巷大宅,門虛掩著,并看不見人影,家聲回頭看了看,閻洪似乎還沒有追上來,也不等他,只身往院子里走去。
“先生,先生,”家聲輕聲地喊著。沒有人回應(yīng)。院子里很靜,家聲心中隱隱不安。
前院正屋的門開著,家聲正徑直走進(jìn)去,可屋內(nèi)依舊空空如也,家聲心中奇怪,正欲出門,忽聽“砰”的一聲,大院門被人關(guān)上了。家聲出門一看,兩個漢子手持大刀,正在門口對他虎視眈眈。此時從后院兩側(cè)也出現(xiàn)了十幾個漢子,向家聲包抄而來。
家聲心中暗驚:來者不善。手伸入懷中,抽出短劍來,橫于胸前。
“你,就是李家聲!”十幾個漢子聽見聲音,讓開一條路來,一張獐頭鼠目的面孔出現(xiàn)在家聲面前。
“是你?”家聲認(rèn)出,此人正是自己跟蹤的那個姓包的。“你怎知我的名字?”
“哈哈哈,在這新平縣,還沒有我不知道的?!?p> 看今日情形,對方必定有備而來,奮力一戰(zhàn)是免不了了,只是,為何不見閻洪?家聲心中疑道,他環(huán)視這十幾人,心中想起閻洪剛才的表情,這才恍然大悟,必定這閻洪和此人已有勾連,自己被騙來這里,也一定是他們共同設(shè)下的圈套。
“你姓甚名誰?今天究竟要怎樣?”
“李家聲,莫要怪他人,這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你說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插手李毓案,還查到了我頭上。就算查到了又能怎樣?那姓閻的是能給你封官還是能給你金銀?”
“你明知道我是閻大人的人,還敢動我?那閻洪究竟收了你們什么好處?”
“哈哈哈哈,閻洪可比你聰明多了,正所謂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哪里像你這個蠢貨,竟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p> “哼”,家聲冷笑一聲,“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們這群敗類,不會有善終的。”
“隨你怎么說,反正今天你是死定了。莫說你一個小小的隨從,把我逼急了,就是那姓閻的,也不過是我手心的螞蟻罷了!正所謂人欲將死其言也善,我不妨告訴你,我叫包祥,省的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要記住,到了地府,也好告狀,哈哈哈哈……”包祥說罷,一揮手,那些人一擁而上,手中的刀紛紛向家聲砍來。
家聲背依屋墻,將手中短劍施展開來,一擋一刺,對手已有兩人被刺穿手臂。對方都是官差的套路,如果真要一個一個地比真功夫,肯定都不是家聲的對手,可他們?nèi)硕?,正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只片刻間,家聲便已疲于應(yīng)付,體力漸漸不支,手中短劍再不像開始行云流水,身上的衣服被挑得片片破碎,背部也中了兩刀,數(shù)次想沖出包圍,都被刀光逼了回來,失血過多讓家聲心中升起一片悲哀,眼前出現(xiàn)了幻影,爹娘,大哥,還有師傅,永蘭他們,想不到我李家聲今日竟然要死于此,天意如此?。?p> 終于,后背忽然受到重?fù)?,家聲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p> 當(dāng)夜,家聲一夜未歸,閻老問閻洪可曾見到,閻洪直搖頭不知。永蘭都急哭了,她的家聲哥雖然每天在外忙些什么她不知道,可是卻從來沒有哪天徹夜不歸過,她見閻老爺和夫人都很焦急,心中更是覺得不詳。董老玉一早都沒出去,他要在家等待家聲的消息,可是直到晌午,家聲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無蹤無跡。他見永蘭一直流眼淚,不住安慰?!岸蟾?,你一定要幫我把家聲哥找回來啊!”
董老玉一拍腦袋:“嗨,永蘭,這還用你說嘛?他是我兄弟,我肯定要找到他!他奶奶的,這一個大活人咋就沒了呢?”
閻敬銘終于還是放心不下,找來了董老玉:“董三啊,家聲昨日出去到現(xiàn)在沒回,老夫想他必是遇到了困難,坐在家里等也是無濟(jì)于事。你還是出去打聽打聽,特別是善緣庵粥廠那邊,一定要打聽清楚!”
“哎,老爺,我這就去!”董老玉前腳出了門,永蘭后腳也出去了,她此時顧不得許多,這新平縣能夠幫忙的只有大哥馮永福,她要求大哥幫她找人。
董老玉到了粥廠,細(xì)細(xì)打聽,很多人都說昨日見過家聲,他和洋人處的不錯,應(yīng)該去找洋人問問。問清了粥廠位置,董老玉直奔去了。教堂在南街的一個空院子里,洋人把這里已經(jīng)買下了,很多饑民正在忙碌著修建什么教堂,董老玉顧不上他人,直接找到一個高鼻梁的洋人,開門見山問道:“你們有沒有見過李家聲?”
“我特?”那洋人搖了搖頭,不知所云。旁邊一個胖胖的洋人聽到了,忙湊過來,看著董老玉,問道:“你要找李家聲?”
董老玉一看,還真有個說人話的洋鬼子,高興壞了,忙點頭道:“對,李家聲,你認(rèn)識?”
這胖洋人不是別人,正是艾德,他說道:“我認(rèn)識,李,我們的朋友。”
“你告訴我,他在哪里?”
艾德迷惑地看著他,“李,今天并沒來這里”。
“沒來?”董老玉一把抓過艾德的衣領(lǐng),吼道:“你個死洋鬼子,敢糊弄老子?那些粥廠的人明明說他和你們走了的。說,你們把他弄哪里去了?”
艾德手足無措,一旁的戴生看到了,忙過來解圍,“這位先生,請你放開他。李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怎會傷害他,你聽我們好好說,行不行?”
董老玉一見,又是個會說人話的,松開了艾德的衣領(lǐng),問道,“你說!”
戴生便將昨日家聲和他們一起勸災(zāi)民的事細(xì)細(xì)說了,“李后來被一個人叫走了,說是去,去什么青衣巷的地方?”
“青衣巷?”董老玉心中暗叫不好,這青衣巷不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和家聲去的那所關(guān)了女人的大宅子?
等董老玉感到青衣巷宅子,才發(fā)現(xiàn)院里有打斗過的痕跡,墻上的刀痕,地上的血跡,還有凌亂的腳印。家聲一定是遭遇了不測,可是他人呢?董老玉把院子里里外外全都找遍了,并不見他的尸體??墒鞘鞘裁慈艘獨⑺窟@些人把家聲弄到哪里去了?院外的巷子是青石板路,看不出蛛絲馬跡。董老玉只得回去,向閻老爺稟報一切。
另一邊,永蘭找到縣衙,衙役給馮永福做了通傳,說門外有個自稱他妹妹的找他。馮永福出門一看,果然是永蘭。
“妹妹,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一切可好?”
永蘭看著大哥,只是冷淡一笑,“煩勞大哥掛心,還記得有個妹妹!”
“這是什么話?你是我的親妹妹,我是你的親大哥??!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好了好了,我不想聽這些。當(dāng)初你去哪了?現(xiàn)在說這些好聽的!”
永福用手扶住永蘭的肩膀,輕聲道:“你出了事我也很內(nèi)疚。當(dāng)初我不是不在家嗎?如果我在家,也沒人敢欺負(fù)你?!?p> 永蘭掙扎來大哥的手,道:“好,你既然內(nèi)疚,我今天來是有事找你,你幫還是不幫?”
“妹妹你說,只要大哥能幫忙的一定幫你?!?p> “好。家聲哥不見了,我要你幫我找他?”
“家聲?他一個大活人怎會不見?這諾大的縣城,你讓我去哪里找?”
“家聲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當(dāng)初我被人騙了要賣去南方,是家聲哥拼命救了我。你就說,你幫不幫我找他?”
永福驚道:“什么?有人騙你要賣你去南方?是誰?這么說,這么長時間,你都和他在一起?”
“不錯。我不知什么人賣我,只知道他們賣了好多女子。家聲哥救了我后,我就一直和他在一起。你問夠了嗎?”
馮永福雖說從小與妹妹并不親近,可是對于這個妹妹,心中還是有愧疚的,這一點,他沒有說謊,他們的娘還在世的時候,最喜愛的便是這個小女兒,如今娘不在了,可總不能讓她在九泉之下還不能瞑目吧?家聲是她的救命恩人,從小又是鄰居,所以永福對家聲一直印象不壞,這點小忙,該幫的還是要幫?!昂?,妹妹,我答應(yīng)你幫你找他,只是找不找得到我就不知道了!”
永蘭這才溫和下來:“大哥,謝謝你!”
“不用見外,這點小事謝個甚。你小妹,你晚上和我回去吧?”
“我不去,我要回去等家聲哥?!?p> 永福見她堅決,也不勉強(qiáng),何況家里還有個新進(jìn)門的妻子,這可不是個善茬,帶妹妹回去不定能鬧出什么幺蛾子來呢?!澳俏矣辛思衣暤南?,怎么找你?”
“不用你找我,我以后晌午和下晚,會在縣衙外等你,你有了家聲哥消息來告訴我一聲就行了。”
“好吧?!庇栏V烂妹貌豢细嬖V自己住處是有原因的,也不逼迫,隨她去吧。
永蘭見馮永福答應(yīng)了,轉(zhuǎn)身便又回去了。她心中想著,說不定家聲已經(jīng)自己回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