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花神寢殿。
一直緊閉雙眸、全神貫注地感應(yīng)著什么的花神端坐在上,周圍立著的花界眾仙皆屏氣凝神,同樣密切關(guān)注著。
一聲細(xì)微的驚嘆打破了一室寂靜,率先感應(yīng)到什么的一位仙子抬眼望向遠(yuǎn)處,面露擔(dān)憂。
正值眾人忐忑之際,自遠(yuǎn)處翩翩而來的一個身影吸引了花神的注意,還未看清來人,便急急問道,“如何?”
“回上神,已安然渡過?!?p> “傷得重么?”
“姑姑,諸位師姐,蘭兒并無大礙,還請放心?!?p> 聞言,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蘭朱緊隨其后,紛紛上前關(guān)照。一群仙子圍著細(xì)細(xì)看過,確認(rèn)了她的情況,終于安了心。
方才前來報(bào)信的小仙子湊到蘭朱面前,鄭重地施了一禮,朗聲道,“恭賀上仙...”
一時間道喜聲此起彼伏,蘭朱一一謝過,折騰了半日才得了一片清靜,總算能與花神單獨(dú)相談。
“本該親自為你護(hù)法,還好你這一劫順利渡過了,若是出了什么事...”
“有師姐們護(hù)著,蘭兒怎會有事?”蘭朱頓了頓,想起什么,眼眸中透著幾分僥幸,又開口道,“若姑姑在,那天劫怕是會更兇險(xiǎn)些,到時候蘭兒可就真沒法子了...”
花神滿心的歉疚都被蘭朱這話打消了,不禁笑罵道,“胡說,我還不知道你么?休要在這里妄自菲??!”
蘭朱也笑著討著饒,花神將她拉到榻上坐著,仔細(xì)為她運(yùn)功療傷。
半晌,花神悠悠開口,“蘭兒,既已飛升上仙,有些事,也該想著做了。”
“有姑姑在,我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修煉吧。”
見她仍是這樣的態(tài)度,花神不禁有些頭疼,“我能護(hù)你到幾時呢?自己這般不上心,日后如何御下?”
蘭朱誠懇地為自己辯解,“可我也想隨姑姑四處游歷,做花界統(tǒng)領(lǐng),實(shí)在非我所愿?!?p> “我知道你的心思,若不想留在天界,帶她們?nèi)牖ň常参磭L不可。”
見花神松口,蘭朱有些不敢相信,試探著確認(rèn),“姑姑這是,同意了?”
“是。”
“那我這就去做準(zhǔn)備!”
看她傷也不顧起身就走,花神忙叮囑道,“慌什么?先養(yǎng)好傷!”
“知道了姑姑,您放心!”
“都這么大了,還像個孩子,什么時候才能穩(wěn)重一些...”
蘭朱的背影轉(zhuǎn)瞬即逝,想也知道她此時有多么歡喜,花神不由得想起陳年舊事,暗暗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要到什么時候,你才能解開心結(jié)?”
宿芳閣,蘭朱居所。
幾位小仙子正替蘭朱收著她打算帶到花境的物件,蘭朱獨(dú)自站在窗前,端詳著手中的鏡子。
“上仙,都依著您的吩咐收拾妥當(dāng)了,您看,可還有什么不妥?”
蘭朱聞言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轉(zhuǎn)身略略看了一眼,道,“并無不妥,辛苦各位了?!?p> 小仙子們有些惶恐地回著禮,依次退去,屋內(nèi)重又恢復(fù)寂靜。
無人在側(cè),有些情緒悄悄浮出水面,令人避無可避地陷入其中。蘭朱神情復(fù)雜地看著那面正泛著光華的鏡子,手指輕輕拂過邊緣,偶爾又試探著觸及鏡面,只是每次都略略撫過,始終未曾觸動法門。
蘭朱仍躊躇著,房門卻被人推開,她警覺地抬眼,看清來人后笑道,“濼淇上仙,你總算來了?!?p> “莫取笑我了,如今你也是上仙了,還這樣貪玩?!?p> 上前牽了濼淇一同坐好,蘭朱微笑著,輕聲允諾,“放心,以后不會了。”
濼淇微微蹙著眉,很是憂心的模樣,“你擔(dān)著重任,日后若有需要,記得隨時回來。”
“我會的,離開前能再見你,我很高興?!?p> “只是,神君他,一直如此,誰也摸不準(zhǔn)他的性子,你莫要怪他?!?p> 蘭朱愣了愣,隨即醒悟,“我怎會怪他呢?你無需多慮?!?p> 敏銳察覺了蘭朱的神色變化,濼淇仔細(xì)斟酌,到底未能道出那句叮囑,只與她聊些有的沒的,以作慰藉。
蘭朱與濼淇聊了半晌,又一同在天宮逛了許久,卻仍未盡興,正笑鬧著,忽遇一熟悉身影。
許久未見,似乎都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一時靜默。
“濼濼,該回去了?!?p> “神君...”濼淇本想出言轉(zhuǎn)圜,察覺對方神色,只能暗暗與蘭朱告了別,徑自離去了。
看他轉(zhuǎn)身也要走,蘭朱這才開口見禮,“小仙見過上神?!?p> 對方聞言倒沒有像往日那般置若罔聞,反倒回過身,有些冷淡地開了口,“你素來是個膽子大的,怎不直呼名諱了?”
蘭朱微微頷首,看上去頗有些誠惶誠恐,“您乃上神,小仙不敢僭越。”
“我勸你莫在這里礙眼,更不要忘了,你該去的地方?!?p> “小仙不知,上神說的,是什么地方?”
梀棘冷笑一聲,“蘭朱,你若連根在何處都忘了,那梓墨可真是,白疼你一場?!?p> 沉默片刻,蘭朱回過神來,“上神知道的,他,不愿見我?!?p> “人都不在了,說過什么,還重要么?”
蘭朱聞言猛然抬眼,整個人愣怔著,似是聽不懂梀棘話里的意思。
看對方如此反應(yīng),梀棘將目光落在遠(yuǎn)處僅露出一角的宮殿上,“這么多年,你不提、不問,當(dāng)真以為,他還會在暗處護(hù)著你么?你倒是守信,只可惜,他再也無從知曉了...”
未等梀棘說完,蘭朱已施法躍向那宮殿。望了望她翩然遠(yuǎn)去的背影,梀棘淡漠的神情終于有了幾分變化,似是又憶起許久之前的往事,他微微嘆了口氣,終是隱了身形。
凌云殿,蘭朱多年未曾涉足甚至不敢記起的地方,仍是從前那般莊嚴(yán)、寂靜,仿佛依舊是她離開時的樣子。
蘭朱靜立在宮門外,心中思緒翻涌。雖是只言片語,卻似驚濤駭浪,她以為她已經(jīng)釋然了,早該波瀾不驚、習(xí)以為常,甚至忘記了,心中支撐著自己的,是那渺茫的希冀與幻想。此刻,滿心的震驚與疑惑令她望而卻步,愀然生長的慌亂與無措又推著她緩緩靠近,猶疑著,推開那宮門。
庭院中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吸引了她的目光,正中屹立著的蒼然枯木直入眼簾。那一瞬,久遠(yuǎn)的記憶應(yīng)聲而動,清晰得仿佛從未忘卻。
“我是一株蘭花,梓墨,你是什么?”
“是梓樹,墨色的梓樹。”
“可我從未見過有黑色的樹?。俊?p> “朱兒莫不是忘了,你也是這世間僅有的血色蘭花?!?p> “那,我能看看你的元身么?”
“若你聽話些,我?guī)慊責(zé)o界山看。”
“梓墨,我會聽話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好?!?p> “可是,無界山是哪?”
“我出生的地方?!?p> “以后你還要回去么?”
“落葉歸根,興許,會吧?!?p> “可是你走了,我該怎么辦呢?”
“你既在此地,這便是我的歸處了?!?p> “你是說,不離開了?”
“嗯,不離開你?!?p> “嗯!那這里也是我的歸處了...”
輕輕抬手按上樹干,蘭朱試圖從中尋覓到絲毫的生機(jī),半晌,無果。
蘭朱退后幾步,纖瘦的身影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一只手緊攥著枯木露出在地面的粗糲根莖,另一只手死死地按著自己的心口。劇烈的疼早已涌入四肢百骸,眼淚無法控制地奪眶而出。她想放聲呼喚,卻無法忍受無人回應(yīng)的絕望,毫無生機(jī)的靜謐令人幾近窒息,她于是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在“他”面前哀嚎出聲。
似是被她的情緒所染,一時間,凌云殿內(nèi)寒風(fēng)簌簌,隨梓墨一同枯萎的一切奏出一曲哀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凄凄切切,直入心底。
不知過去了多久,在那樣悲戚的風(fēng)聲里,蘭朱幾乎已肝腸寸斷。
在她未曾注意到的角落,一段被眼淚浸濕了的枯莖似乎有了些不尋常的變化。少頃,像是有所感應(yīng)一般,蘭朱緩緩抬眼,注視著頭頂蕭疏的樹冠。
黑色的枝條映在略帶斜陽色的天幕之上,淡淡的光華流轉(zhuǎn),令她看得癡了,伸了伸手想去觸碰。只見那光華如云霧般洗去濃墨,原本干枯卻蒼勁的枝干竟變得虛幻,甚至逐漸消散,化為點(diǎn)點(diǎn)螢光,飄然流動在蘭朱身邊。
定定地望著那微不可查的細(xì)小光芒,望著那光芒落在自己的指尖與眼底,心中悲痛愈盛,卻反倒令她平靜了許多,默默起身,注視著逐漸黯淡的光華,喃喃自語,“梓墨,此間已無你,又何必有我...”
一語未了,她已化出利刃刺向自己的命門。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直隱著身形在暗處觀望的梀棘劈手奪下蘭朱手中的利刃,直接施力毀去。睨了眼蘭朱木然的神色,梀棘冷冷開口,“梓墨用命換回來的,也是你說丟就能丟的。”
蘭朱茫然地抬眼看過來,“你...說什么?”
“梓墨為了救你,才會隕落,”梀棘眼眸中透著怒火,言語間更染著怨懟,“你自己的性命自然可以隨你輕賤,但如今,縱有再大的痛苦,你也必須受著?!?p> “不,不對,我沒有...,他,什么時候...”
梀棘怒火中燒,一刻也不愿停留,即刻便要施法離開。
忽然間,二人的目光莫名被那幾乎消失殆盡的細(xì)小光芒所吸引。只見那所剩無幾的點(diǎn)點(diǎn)螢光緩緩匯聚在一處,化為一片小小的花瓣,輕輕撫過蘭朱的眉心,落在她手中,隨即化為烏有。
梀棘瞪著蘭朱的手心,半晌,幽幽開口,“原來,還是藏在這里...”
蘭朱愣怔著,小心翼翼地詢問,“什、什么?”
“梓墨他,或許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