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登臺還有七個時辰。
如往常般,直到漆黑如墨的天色開始逐漸回明,街頭處賣早食的小販出攤了,金縷院才關(guān)門謝客,停止了一夜的營業(yè)。
整座青樓大院中,當(dāng)所有人都歇息后除了雞打鳴,便再無任何響動,靜怡非常。
然而,鳳臻卻是被吵醒過來的。
隱隱約約中,忽聞兩個稀疏的交談之聲,就在門外進行著。
想來定是那些起夜遇上的龜公們,她根本沒心思去多聽。此刻的身體腿部以下已經(jīng)毫無知覺,唯獨腰部腹部,連帶著整個身體都疼得她冷汗陣陣,腦袋仍有暈厥后的沉重感,似乎因為承受不住感官而就要被撕扯開來。
一時無暇顧及到什么。
可,除了這半年以來,她幾乎常年在朝的緣故,對有些說詞甚是敏感。那輕言細語的談話中,便有“官場”這兩個字引起了注意。
于是,聽了那么兩耳朵。
一略微輕快的聲音道:“大人,我禮物都送去這么久了,為何仍遲遲沒有下達文書?會不會出了什么意外?”
另一渾厚的聲音,略帶著沉穩(wěn),道:“急什么?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不得等咱們主子慢慢來???你也知道的,這些年朝廷對賣官鬻爵這事兒查得嚴(yán),輕易不可暴露,否則耽誤了咱們主子的事,殺你十次都不足以補償?!?p> 前一聲道:“也是。你說咱們主子要借著賣官的契機屯那么多兵干嗎?想謀反,嗚嗚……”
話未說完,便傳來了異常聲音。應(yīng)該是被對方及時捂住了嘴,語言不順。
“想死嗎?這種話你也敢亂說?”后一聲音焦急中略帶著怒意,卻不得不刻意壓低聲線,道:“別說我沒警告過你,以后不管什么身份都給我閉緊你的嘴!萬一被傳了出去而因此招來殺生之禍,那也是你活該!”
前一聲音夾帶著歉意道:“是是是,抱歉抱歉我該死,是我口無遮攔了,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說這樣的話,或者妄自揣度主子想法了。再說了憑咱們主子那身份還需要起什么兵?全天下都已經(jīng)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咱們主子仁義,愿意給我們這個機會,趁著此由頭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也能買個官爵光耀門楣不是?主子萬歲萬歲萬萬歲,主子萬歲……”
又還沒說完,傳來“哎喲”一聲慘叫。
那沉穩(wěn)的聲音道:“萬你娘的,你還萬?你還敢萬?”
說著,連連傳來“哎喲”的聲音。不用聯(lián)想,一定被打慘了。
夜瀾國有人在私下屯兵?企圖謀反?
鳳臻腦海中回閃過的第一個畫面便是元靖那張總是笑意盈盈的臉,和抱誠守真的眼睛。
根本無需過多推測,他一定不是對方對手。
可她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
一來老皇帝還身強體壯,再活個十幾二十年應(yīng)該不成問題,除非遭遇人為暗算。
他若有那個覺悟,應(yīng)該早晚會知道有人生出二心,說不定能在遜位前替元靖解決了麻煩。
對了,自己被賣出來前,不是也聽蘇乘風(fēng)說對方的魔爪已經(jīng)延伸至朝堂了嗎?就在老皇帝眼皮子底下。
朝堂之中結(jié)黨營私,被接發(fā)也是早晚的事。
二來,能文能武的世家比比皆是。多的不說,那個幾乎習(xí)慣用腳指頭看人的“神”氏和看似不出名,實則也以“謀臣”著稱的白氏便不會絲毫沒有察覺。
神氏宗親門生遍布全國,以及每個軍營中都有一個凌氏人,他們?nèi)暨€察覺不到,便是他們有問題。
并且,除非是他們幾個世家聯(lián)合起來互相包庇,才有可能做到“偷天換日”的程度。
不過怎么可能呢?到底是怎樣的利益分配才能讓如此大的幾個世家達成共識?甘愿摒棄掉原有權(quán)利和地位。
談話仍在繼續(xù),鳳臻一時很好奇,為了能夠再聽清楚些,忍不住以手肘發(fā)力,托著毫無知覺的雙腿往窗子處爬了爬。
然而,“姐姐……”
突如其來的聲音當(dāng)即嚇了鳳臻身子一緊,立刻防備式的轉(zhuǎn)向聲音來源處。
“姐姐醒了?”
隨著聲音,她看到從房屋一角的黑暗中,摸摸索索走來一人。
陰暗的亮光反射下印照出來的輪廓,好像是寶小七。
眼看著他彎下腰來攙扶鳳臻,剛開口,被鳳臻立刻捂住,“噓”了一聲。
他立刻心領(lǐng)神會地沒再出聲。
隨著被寶小七攙扶起來,視野開闊后鳳臻第一眼便透過之前自己劃開的那個小洞,急急看去。
屋外卻早已空無一人。似乎他們也在靜怡的夜里聽到寶小七的聲音,立刻消失無蹤了。
鳳臻不免有些失望。
被寶小七安置回木板上,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來??戳丝此耐炔糠较?。
道:“那個……姐姐,藥在此,我不便替你涂抹。你看你……”
有一個細節(jié)鳳臻其實早已經(jīng)注意到了。便是自從寶小七靠近自己時,周身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己的她肯定聞不到,但是別人的就輕而易舉了。
她挑了挑眉,道:“你身上為何有血腥味?”
才問出口,鳳臻便想打自己個嘴巴子。她應(yīng)該想到寶小七把她放走后,開瑛嬤嬤自然不會放過他,定是之前忙著尋找自己而顧不得懲罰小七,等找著人了也打完了,在自己暈倒后這才來算他的賬。
由于屋外月光根本照射不進來,屋子實在漆黑,鳳臻曾多次試著仔細查看寶小七傷得重不重,卻始終除了大概輪廓,什么也看不清。
反倒是寶小七,被這一問問得有些手足無措,微微退了一點兒,道:“我……我沒事。”
鳳臻默默咬了咬牙,心中對開瑛嬤嬤的憎恨猝然生長,心道日后一定要讓這可惡的老鴇付出代價!
“謝謝?!兵P臻說完,便摸索著去解裙帶。也是因為伸手不見五指的緣故,根本什么都看不清,遂沒有刻意回避的意思。
倒是寶小七不自在了,自己主動站起身來去了桌子旁。拿了個茶杯往里面倒入了些什么東西,又添加了些水。
本是想仔細地,專心致志地融合著杯中物,然,不想鳳臻那慘痛的悶哼聲幽幽飄進耳朵,“嘶~”的很是壓抑。
寶小七本能地想回頭去看,卻轉(zhuǎn)了一半立刻停了下來。
黑暗中他默默咬了咬唇,道:“我……原名叫做‘文寶’,乃是城北口處鐵匠鋪的兒子。今年年歲十八。已經(jīng)來到這里六年了?!?p> 聽聞,鳳臻先是愣了愣,但很快就明白了寶小七這是怕自己一門心思都專注在傷口上,難免會忍受不住痛處。
試著以交談的行為多說幾句話,以此來分散些她的注意力。
鳳臻不禁會心一笑,心道小小年紀(jì)便有如此心思,實在難得。
于是不管自己被疼出來的汗,扯著顫抖的嘴角笑道:“嗯。然后呢?”
據(jù)寶小七自己所說,他自幼無母,此刻家中只有個嗜酒如命的阿爹。
他記得很小以前,阿爹每次喝醉后都會回家打阿娘,把阿娘打跑了。之后又沾染賭癮,荒廢正業(yè),漸漸的沒了生意,也敗光了積蓄和阿娘嫁妝。無錢償還賭債,便將兒子賣了三十年書契。
而文寶,自小沒了娘親,爹爹又不管自己,天天被別的小孩們嘲笑欺負,導(dǎo)致他不是很愿意與外人接觸,越來越沉默寡言。
后來來到金縷院,被打被罵是日常,是小事。就在兩年前,一個神女送走花客后,首飾不見了。那時候是文寶收拾的殘羹剩食,便理所當(dāng)然成為懷疑偷竊的人。
幾番拷打之后他仍不承認,于是,生生被砍了三根手指!
自那之后,“文寶”便很少有人再這么喊,以七根手指為引,大家都習(xí)慣叫他“寶七”,又因為他的年紀(jì)是所有龜公中最小的,叫多了,干脆又加了個“小”字。
寶小七。
鳳臻當(dāng)然能理解。這個稱呼對于這種年紀(jì)的他來說,豈止象征著屈辱。每有人喊一聲,相當(dāng)于時刻提醒他那三根手指的被折原因,警鐘長鳴。
一只手沒了三根手指,這讓他本就內(nèi)向的心里更加自卑,尤其往來的花客們看到他后那種嫌棄厭惡的眼神,更加令人難受,覺得自己與常人不同,是個怪物。干脆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
可活兒還得干!不然就得挨打餓肚子。為了不再被人嫌棄,干脆徹底藏起左手假裝殘肢,完全用右手。
起先,他動作也很慢,后來就慢慢習(xí)慣了,就快起來了。原本一切都能以假亂真了,若非為助鳳臻轉(zhuǎn)移注意力。
他常年寡言少語而導(dǎo)致話都不太會說了,一時間還真的不知道能找著什么話題來交談,便干脆說了自己的事。
且說到一些較為嚴(yán)肅的話語時,一句話得磕磕巴巴著才能講明白。
“……”
鳳臻問過他,是不是真的偷過人家東西?或者撿到過也算。
寶小七搖頭。
鳳臻又問他,“你真的確定是那人誣陷你的嗎?有意還是無意?”
寶小七又立刻搖頭,自始至終都不愿再多說一個字。
能理解,從他那不住閃爍且低垂著的眼神看來,似乎很怕此事再被重提。
惡意翻舊賬喊冤,四處詆毀抹黑他人的,可是會被開瑛嬤嬤打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