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清涼傳過來,我只以為是熵溟來了,攤著餅卻聽有鬼喚我的名字,抬起頭,便看見白衣的公子站在我面前。我認(rèn)出他是日日來我攤前等餅的駱公子。
他將一尊精雕細(xì)琢的玉美人捧至我眼前,絲絲涼意透過來,實在是冥府貴重難尋的珍寶。一眾鬼們圍在他身旁,皆含著笑意屏息而待,駱公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微張著嘴想說什么,等了半日也不曾聽他說出來,最后干脆將玉美人塞進(jìn)了我懷中,只吐了“送你”兩個字便飛快地飄走了。一眾鬼們大嘆了口氣,笑著散開。留我捧著玉美人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收攤之后王婆告訴我,原來是那駱公子欲當(dāng)眾求娶我,直將我嚇了一跳。想我平日里與他并無交集,連話也不曾說過一兩句,更何況我一介鬼靈,又是癡癡傻傻的模樣,實在想不到,他那般風(fēng)度翩翩的公子哥竟會看上了我。提著花鋤抱著玉美人回家的一路上,我想那駱公子長得雖比不得熵溟那邊教鬼見了便圣神蕩漾,卻亦是儀表堂堂,更想他生前便中過舉也算小有文采,無論如何細(xì)算起來,皆是孟婆故事里,人間翩翩少年郎,思及此便格外惋惜他不曾將話說出口,又想,若他那時當(dāng)真當(dāng)街與我說了,只怕我便要犯糊涂,豈不是悔之晚矣。我看著懷中的寒玉美人,臉上得意之色已毫不遮掩的顯露了出來。后來又想自己著實是耐不住性子的急躁鬼,便是些許甜頭,便做出如此膚淺之事。
不出一刻,駱公子當(dāng)街贈我寒玉美人之事便已傳遍了冥府,小黑特地拄著拐跑到我院中,將寒玉美人抱在懷里盯著著我轉(zhuǎn)了一圈,而后一面搖頭一面訕笑道:“哎喲,真可憐!”
“什么可憐?”
小黑摩挲著寒玉美人,道:“自然是駱公子,好好地竟盲了眼,可憐可憐喲!”
我將寒玉美人搶回來抱著懷中,笑道:“平日你便常說我嫁不出去,如今便有眼清心明的鬼看明白我的好了,你卻在此奚落人家奚落我。要我說,冥府只你一個眼盲的,張美人那般溫柔的美人你看不見,劉美人那般良善的美人你也瞧不見。你才真真教鬼可憐!”
小黑收了骨扇敲一敲我懷中的寒玉美人,諂笑道:“這么說,這尊玉美人你便不打算送回去了?”
我捏著他的骨扇推開,答道:“駱公子有心,我有意,為何非要送回去?!?p> “阿塵你怕是聽多了烏七八糟的·····”小黑說著便停了下來,視線穿過我望向我的身后去,我轉(zhuǎn)過頭,便將熵溟正站在他院中,寒鴉站在分割我與他小院的籬笆上。小黑朝他見了禮,他便笑著問候小黑道:“黑翎大人的傷,可好些了?”
小黑呵呵一笑,恭順回道:“多謝殿下掛懷,快了,快了······”
熵溟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教人看不真切,道:“鑿魂杵之下保全魂魄不易,黑翎大人需得多加小心,好好休養(yǎng)才是?!?p> 我看著小黑收斂了那副吊兒郎當(dāng)模樣,連連點頭稱是。
熵溟道:“近日酒仙派人送了我?guī)灼亢镁?,可惜黑翎大人此刻不宜飲酒,阿塵,不如你陪我共飲如何?”
我看著小黑的嘴角抽了抽,想熵溟這方逐客令下得實在及時,素日里小黑無事也要找些事情來奚落我,今日好不容易教他抓著一樁正適宜奚落我的事情,他便拄著拐杖也來了,卻不想我得了熵溟的庇護(hù),他便只好吃癟悻悻而歸。實在教鬼好不得意。
小黑拄著拐慢悠悠的走了,我心中高興,想著從酒仙處尋來的酒必定是珍品,感嘆今日鬼也走了大運,接連遇上好事,便格外有興致小酌個三杯兩盞,一轉(zhuǎn)頭,便見熵溟似笑非笑的看著我,半點沒有要拿酒出來的模樣。我便只好問道:“殿下今日可要煮酒?!?p> 熵溟淡笑著吐出兩個字,“不必!”
我心下狐疑,著實看不透他這幅笑面,只不好向他要酒,便又問道:“那是飲茶?”
熵溟仍是那般笑著,道:“無需!”
言罷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留我不明所以呆立在原地。
真是教鬼頃刻間從天上掉入了地下,直道仙家心思難猜度的很。
第二日扛出出門時,熵溟竟等在了他的院門前,笑得格外教鬼心神蕩漾,我想起他昨夜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又是一陣疑惑。
他卻將花鋤接過去替我拿著,默不作聲的走在了前頭。
后來孟婆茶攤前,他頭一遭耐著性子沒有戳破結(jié)局,教我好生失望,只因孟婆婆年邁,無人提醒,她便將一個故事顛三倒四的翻來覆去,總也難聽到一個結(jié)局。再后來我上鬼市開攤,熵溟連身也不隱了,只往那靜靜的一坐,我的小攤便被圍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那一日,我早早的收了攤,只因前來買餅的女鬼們實在過于熱情,一遍一遍不知疲倦,教我累的連頭也不曾抬起來。
我原以為他是一時興起,卻不想,此后他便每日如此,直將我嚇得許久不敢再去開攤賣餅。
閑下來的功夫,除了偶爾與他一同煮酒飲茶,便趕著做送與孟婆的躺椅,有時我坐在檐下,便想那駱公子不知究竟如何打算,這么些日子過去,他既不曾找上門來,也不曾要回寒玉美人,有時略多想一些,便想他大概只是一時興起,有時再細(xì)細(xì)思量,便望著那寒玉美人心中隱隱期待,每每想道那駱公子,我便想起靈如與沈柏,雖身處冥府,可兩心若是相知相許,定然比得過人間千山暮雪,仙界層云浪涌。我不知那駱公子,究竟會不會來。
一日復(fù)一日,那一日,我終于是等著了他。
駱公子站在我院子門口,溫聲細(xì)語的喚我的名字。彼時我正與熵溟對坐共飲一盞他從酒仙處得來的好酒。那酒名喚秋罹,只聽著便格外凄惶,烈得很,只飲了一二盞,酒意便竄了上來,于是我聽他喚我時,心中便如何也想不起從前等待期盼的心境。
駱公子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躲躲閃閃的看著我,只令我想起人間閨閣女兒見了情郎的模樣,于是我便不等他扭捏地開口,問道:“駱公子所為何來?!?p> 駱公子剎那間便紅了臉頰,黑白分明的眼眸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將我轉(zhuǎn)暈了,才聽他道:“阿塵,你,你,你可好?”
我搖著手,道:“好,我很好,公子呢?公子可好?”
說完便覺得自己格外笨拙。想笑又想他也瞧不出我是笑是哭。
駱公子局促地站著,有意無意地朝我身后看過去,我轉(zhuǎn)過頭,便見熵溟似笑非笑的望著酒盞,直教我心頭一驚,卻因著酒意,實在無意深究。
駱公子扭捏了半日,好不容易才開了口,道:“我,我亦很好,你好,我便,我便也好?!?p> 駱公子說:“那尊玉美人,是孟大人所贈,他說寒玉對我們鬼養(yǎng)魂魄最好,我將他雕作玉美人贈你,是為了,是為了······”
我屏息等著他要說出口的話,卻有一陣陰風(fēng)拂過來,那風(fēng)實在是舒服的很,酒意散開,我恍如已經(jīng)醉了,便拍著那公子的肩頭,道:“駱公子,我愿意的?!?p> 才說完,便只覺得身似枯葉,游蕩起來。
一覺睡過去,醒來時,冥府的鬼市已開了,熵溟正在我院中飲茶,見了我,便笑著與我打招呼,道:“醒了!”
我只覺得頭痛的很,想昨夜那盞秋罹實在勁頭太足,飲了幾杯茶之后,才猛然想起昨夜那駱公子來找過我。
我想起自己不知矜持的要人家娶了我,一時后悔不迭,心火竄上來,教我連指尖也顫了起來。
熵溟噙著一抹笑對我說:“他昨夜可是在你門口游蕩了一宿,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走過來與你說話,卻不想才問了幾句好與不好,便被你拒絕了。”熵溟揚起笑意,又道:“阿塵,你說你已心有所屬,不知你屬意的,究竟是何方好兒郎?”
他眸中似藏著星海,點點熒光直教鬼心神蕩漾,我便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何時······我何時說我已心有所屬,他問我愿不愿,我分明說的是我愿意。何時便拒絕了他?!?p> 熵溟高聲朗笑了起來,道:“只怕你喝醉了酒,壞了自己的姻緣。你說自己心有所屬,讓我將玉美人還了他,如若你當(dāng)真想不起來,便去瞧一瞧那玉美人可仍在你堂中擺著。”
我仔細(xì)想了許久,只記得一陣拂過來,我恍惚聽他問我愿與不愿,我便答了愿的,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曾說什么心所有屬便拒了他。
可堂下那尊玉美人,卻當(dāng)真不見了蹤影。
真真是鬼見了鬼了。
后來我曾問小黑,小黑便奚落我說:“你瞧瞧,要不怎么都說老天有眼呢。想那駱公子雖然瞎,卻有幾分運氣,你醉著酒稀里糊涂便錯過了一樁好姻緣,可卻是救了那駱公子半生幸福啊,哎喲!當(dāng)真是老天有眼!”
我對著小黑翻了好幾個白眼,這樁姻緣便當(dāng)真糊里糊涂的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