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道上,鬼差老徐與老許行過,老許說:“快走吧,便是冥王也早已趕過去了,孟大人說了,若是那珠子放不進(jìn)去,天界的那位三殿下只怕要因反噬落得個(gè)魂飛魄散呢,咱們能使一分力便使一分力,活到這把歲數(shù)早也賺回本了,還怕什么?!?p> “你別拖著我啊,路得一步一步走,我這一把老骨頭,都教你催的快散架了······”
兩個(gè)須發(fā)皆白的老鬼步伐很是緩慢,雖嘴上說極快,腳步卻很是遲緩。我忍不住便上前攙住了更年邁無力些的徐大爺,徐大爺抬起頭瞧了我一眼,道:“是阿塵???”
“是,爺爺,我是阿塵?!?p> “好孩子,多謝你,我與你許爺爺要去輪回臺,聽聞那里出了件大事。好孩子,我老了,走不動道,勞動你了?!?p> “爺爺無需客氣,無礙的?!?p> 孟婆曾說,人死后會歸入冥府,入輪回,仙妖者死后,則歸混沌化浮塵。若是魂飛魄散,便是這世間,再無一絲一毫的蹤跡,再也無處可尋。我只想到或許熵溟像張美人一般消散而去,便覺得陣陣的心慌,或想到熵溟的院子也將與張美人的院子一般,住了旁的鬼,便覺得十分煩亂。或想到小黑受傷后醒來對我露出的那個(gè)猙獰笑臉,便覺得心口微微刺痛。人與人也好,鬼與鬼也好,云泥之別也好,相處久了,有了些記憶,一旦想到或?qū)⑹?,便覺得格外珍貴起來。去瞧一瞧罷,即便不能使力,只默默的看一看,盡一分關(guān)懷亦是好的。
輪回臺被鬼差們圍了個(gè)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扶著許徐兩位老鬼到時(shí),輪回臺中散出一道刺目的紅光,我踮起腳去尋熵溟的身影,見冥王孟大人并幾個(gè)我不識得的大人圍著輪回臺站成一圈,里面卻并沒有他的身影,那道紅光著實(shí)刺目的很,我極為艱難的睜著眼睛又細(xì)細(xì)的尋了兩三遍,才在一位我不認(rèn)識的大人身影后頭,發(fā)現(xiàn)他玉冠的一小塊,原來,他竟站在輪回臺的中心,腳下便是虛無。
紅光大盛,隨即便聽冥王大喝一聲,道:“眾鬼差皆退出三丈?!?p> 我尚不及反應(yīng),便已被鬼差扯了過去,只是那鬼差才扯著我走了兩步,我便反倒將他拖到了孟大人的眼前。我轉(zhuǎn)頭看向熵溟,他的發(fā)絲在我眼前被放的無限大,那道紅光恍若有吸引著我的力量一般,將我拖進(jìn)無數(shù)道光影深淵,而我漸漸睜不開雙眼。我看著熵溟噴出一抹殷紅鮮血,我伸出手去擋,紅光沖天而起。而我只覺得一身輕松,如釋重負(fù)。
醒來時(shí)我站在奈何橋上,奈何橋的左邊擺滿紅燭,火光躥到我的面前,化成一只沒有眼睛的惡鬼,它張嘴朝我沖過來,我便舉起花鋤向他揮舞過去,卻將他的長舌砸斷了,鮮血有如漫上河提的忘川河水一般,漫過我的腳踝,我在那光影之下,看見自己沒有了面目。
我······是什么?
我驚駭?shù)耐笸?,直退入奈何橋另一半的黑暗中,腳心被尖銳的棍棒穿透,刀鋒劃過臉頰,抽離般的痛楚洶涌而至,我聽見自己聲音,“師父······”
“阿塵,給為師上酒······”
“原來,你便是葉輕塵······”
“你是鬼靈,名喚夜輕塵······”
“是說人間江南府,一崔姓的公子哥······”
“你瞧這人,活得多累呀······”
“喲,你怎的如此老實(shí)······”
“阿塵,我要走了·······”
“這孩子,終究還是走了······”
“聽聞人間三月百花爭艷,你不想去看一看嗎······”
“葉輕塵,我要你活下去······”
聽說,我一連睡了九九八十一日,醒來一眼看見的,竟然會是那只寒鴉,他一絲一毫變化也沒有,依然那般呆,那般冰冷,立在我的床頭,用一雙混沌的眸子緊盯著我,見我醒了,便在我的頭頂盤旋了兩圈,而后,飛了出去。
不久,熵溟便走了進(jìn)來,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錦袍,與他從前給我的感覺分外不同,卻依然那般氣質(zhì)卓絕,教我很是心馳神往。
我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心中閃過許多個(gè)念頭,因怕他責(zé)怪我不聽勸的跑了出去,便十分心虛的避開了他的視線。
熵溟卻捧起了我的臉,掌心貼在我的臉頰上,是溫?zé)岬?,我甚至能感受他指尖的柔軟,一根根,那般分明的觸感。教我嚇得心口猛跳起來,連忙往后躲了躲,繃緊了后背,昂著頭,有些酸軟的痛感,又忙縮成了一團(tuán)。
熵溟看著我,露出一個(gè)分外憂傷的笑容,笑著道:“你醒來便好?!?p> 我看著他慘白的唇,忽地想起睡過去之前,曾見他吐了血,便問道:“我看見你吐血了,你受傷了嗎?”
熵溟很是溫柔的笑了笑,只說:“便是受傷了,你睡了這些日子,我也早該好了?!?p> “你受傷了,傷重嗎?”
“皮肉小傷而已。”
“已吐血了,哪里是什么小傷,你何必框我?!?p> 到這時(shí),我已見熵溟忍不住笑意,聽他笑著說:“你以為,假做關(guān)心我,便可囫圇過去,不再追究你不聽勸的過失了?”
我狡辯道:“若要追究,便該追究許徐兩位老大爺,他兩個(gè)從我門口經(jīng)過,無端便扯說你會落得個(gè)魂飛魄散?!辈耪f了這兩句,便見熵溟臉色沉了下來,因此心虛的很,趕忙便說:“近來你們著實(shí)都不讓我省心,先是張美人,說走便走了,再是小黑,上千年的老鬼,竟被個(gè)剛化了半日的女鬼傷的丟了半條性命。還有你,你可是當(dāng)著我的面吐了血的,你也有幾分過錯(cuò)?!?p> 熵溟依然黑沉著臉,有些恨恨地說:“你是鬼靈!”
我被他的語氣震懾住,又聽他極為認(rèn)真的囑咐我,“阿塵,我要你記著。你是鬼靈,這世間的妖魔鬼怪,都比你強(qiáng)上許多,故而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必得將保全自己放在首位?!?p> 我見他眼中的真摯,很是識趣的應(yīng)了聲:“好!”
“喲!醒了!”
溫柔,卻極清亮的聲線,我朝熵溟身后探看過去,只見一位姿容絕色的女嬌娥倚門而立,纖纖玉指拈著一縷落在肩上的碎發(fā),美人身姿綽約,嬌媚可人,盈盈秋波送向我身前的熵溟,剎那間,我只覺得這二個(gè)正是孟婆所描人間詞話中,天上地下,一對璧人。
美人笑面走來,停在我的榻前。向我伸出白玉纖指,我看他從她指尖伸出細(xì)細(xì)一縷紅線,繞上我的指尖,循著我的指腹穿了進(jìn)去,本能便想縮手,卻聽美人說:“別動,要知曉,若非遇上我,你便是仙是神,也早已化作煙塵了。你如今的這條性命,可有我一半的份呢?!?p> 熵溟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又對著我笑道:“她是蛇妖白碎煙,在醫(yī)道上有幾分本事,那日你傷勢太重,我便請她過來為你治療。雖則她所言不虛,你能醒過來,全靠她的手段??赡阋膊槐赜X得欠她許多,你如今這條性命,有一半算是她的,可她整條性命,卻皆是我的?!?p> 美人纖指繞上熵溟的肩膀,撫著他領(lǐng)口繡著的暗金長龍嬌滴滴的說:“殿下說的是,奴家這條性命是殿下的,心也是殿下的,殿下何時(shí)想要,何時(shí)取了去便是,奴家自是無有不依的?!?p> 我盯著熵溟領(lǐng)口上的那條暗金長龍,忽而覺得極為疲倦,便打著哈欠卷起被子仍舊躺下。
熵溟說:“急什么,你養(yǎng)著的那顆妖丹,早晚派的上用場?!?p> 美人說:“只殿下一句話,什么妖丹肉身,奴家皆可交與殿下?!?p> 熵溟說······
我閉上眼睛睡下了。
后來小黑來看我,帶了一堆靈丹,攤在我的面前,一一告訴我,那靈丹有什么妙用,我心中正得意,想遭難一場,連一毛不拔的小黑也給我送起東西來了,熵溟走進(jìn)來,只掃了榻上散著的靈丹一眼。便悉數(shù)收起來塞回給了小黑。
笑瞇瞇的拋下一句話,說:“這些靈丹,皆與你體質(zhì)相克?!?p> 小黑笑嘻嘻的收起來,直道我無福消受。
我問小黑:“你可見著了那個(gè)美人?”
“哪個(gè)美人?”
“她名喚白碎煙。”
小黑點(diǎn)著頭滿不在意道:“哦,你說藏在那團(tuán)紅云里的那個(gè)蛇妖啊?!?p> 我啞然道:“紅云?你從前告訴我,里頭藏著的是條妖龍?!?p> “我也是才知曉的,聽小白說,那日,輪回臺中的引魂珠丟了,以致冥府大亂,陰鬼滯留,生死之序也因此亂了。冥王不在府中,孟大人便只好求到了三殿下面前,向天界借誅仙臺上的引魂珠暫用。原本,他們只需將引魂珠放入輪回臺便是。天帝派了天將相助,又有冥王坐鎮(zhèn),應(yīng)出不了什么差錯(cuò),誰知道引魂珠剛拿出來,輪回臺便晃了起來,隨即從里頭竄出一道煞氣,力道之強(qiáng)勁,當(dāng)場便掀翻了一眾鬼差,小白栽了個(gè)跟頭,撞倒了另一個(gè)鬼差,兩只鬼便雙雙撞了個(gè)鼻青臉腫。你說好笑不好笑!”
我心中著急我去后看到的模樣,“后來呢,我分明瞧見的是紅光?!?p> “那是后來,引魂珠放進(jìn)去之后,紅光射出來,原本離輪回臺近些的鬼差當(dāng)場就煙消云散了幾個(gè)。冥王眼疾手快的布了道結(jié)界擋著,才保住了其他鬼差的性命?!?p> “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