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瞧了我一眼,又說:“正要說到你,那時(shí),冥王令眾鬼退去,所有鬼差都在往后跑,唯有你,拖著張余便往里沖。當(dāng)然,這事也不能全怪你,冥王說,或許因你是鬼靈,天生便受引魂珠吸引,便是你想逃也逃不掉?!?p> “我只記得,我被扯進(jìn)那光中,一時(shí)只覺得精力充沛,一時(shí)便又覺得昏沉無力。后來便看見三殿下吐了血。”
小黑眸光微動(dòng),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這條小命如今還能見著我,著實(shí)不易,想我上回不過躺了七七四十九天,你卻足足躺了九九八十一天,阿塵,你何苦呢。何苦人緣要比我好,連受傷也要壓我一頭。阿塵,活著,便輕快些活著唄,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我拾起枕朝他扔了過去。
鬧了一陣,才想起來無辜被我牽連的張余,便問小黑:“張余呢,他如何了?可受傷了?還是······”
小黑挖苦我道:“喲,你還記得他啊,可憐人家原本是想救你,卻不想反倒被你連累了,著實(shí)倒霉的很呢?!?p> “我聽說劉美人也屬意與你······”
“你放心,他被神仙截下扔出去老遠(yuǎn),只傷了些皮肉。”
小黑有些兇神惡煞的威脅我說:“阿塵,你若是再想著為我牽線搭橋娶老婆,我便將你娶了?!?p> 我笑嘻嘻的回他:“你若肯娶我,自然是好的,不如,先將聘禮交給我,或是你攢下的功德,我不要那許多······”
熵溟走進(jìn)來,將藥湯放在榻旁的矮幾上,令我喝藥,又對(duì)小黑笑著道:“黑翎大人今日可得空,我新得了幾壇好酒,你可愿嘗嘗?”
小黑忙擺手找了借口溜之大吉。
我喝了那碗湯藥,實(shí)在苦不堪言,吐著舌頭眺望窗外那團(tuán)紅云。想原來,那里竟真的藏著一只妖,而且是個(gè)姿容極其絕色的妖精。
光陰一日日的過去,我漸漸好了起來,可為我治病的妖精,卻一直賴著住在熵溟的院子里,我坐在檐下看熵溟為我煎藥,白碎煙從籬門走進(jìn)來,步履輕盈的走到熵溟的身旁,也不知從何處變出來的一粒棗兒,拈著便往熵溟嘴里送。
不知為何,只一瞧見白碎煙,我心里便似燃著一團(tuán)火,故而每每見了她,便想法設(shè)法的躲開,避著。從前我病著起不來,她替我看診,我避無可避,而今大好了,便不是往鬼市躲,就是往小黑家去避。一日,便教小黑看了出來,他一面啃著白燭,一面搖著骨扇漫不經(jīng)心的問:“你招惹誰了?”
我那時(shí)便很是心虛,只嘴上推說:“我能招惹誰?!?p> “你這些天成天往我這兒跑,從前你可最是懶怠出家門的,可別說是為了來看我,我傷重的時(shí)候也沒見你跑得這樣勤快,如今已好的差不多了,你倒日日來?!?p> 眼見著小黑家是待不下去,故而有時(shí),便唯有忍著。
我不好過,是因著不喜歡白碎煙。卻發(fā)現(xiàn),自我能下地,熵溟的臉色也愈發(fā)的不好,每日里黑著一張臉,與他從前云淡風(fēng)輕瀟灑恣意的模樣相差甚遠(yuǎn),叫鬼見了發(fā)愁。
一日,趁著白碎煙回她紅云里的功夫,我便找上正坐在樹下煎茶的熵溟說:“寒鴉每日吃那許多,為何不見長肉?”
熵溟慢條斯理的倒出一盞茶來,好半晌,見他忽地高揚(yáng)了眉目,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今日不去見王婆會(huì)黑翎,倒管起我的寒鴉吃多吃少了?”
我被他這話懟地一口氣堵在嗓子眼,睜著眼干瞪著他,又聽他笑道:“碎煙說你恢復(fù)的差不多,自明日起,便不必再喝什么湯藥,無論你是想住在王婆家,或是與黑翎廝混,盡可心無掛礙了?!?p> 我心想白碎煙的名字可的名兒可真好聽,一口氣堵得慌了,問他:“我們什么時(shí)候走?”
熵溟疑惑的發(fā)問道:“走?”
我為自己倒了杯茶,道:“那日你與仙使說的話,我聽見了。”
那日天界派的仙使與熵溟說話時(shí),原是避著我的,他以為我睡著,更以為不在屋子里,我便聽不見,可我倚著窗,將所有皆聽得一清二楚。
那仙使說:“殿下,如今冥府被盜的那顆引魂珠下落不明,如今雖皆以誅仙臺(tái)上的引魂珠解了燃眉之急,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jì),終究還是需得找回原本被盜的那顆。而今冥府引魂珠被盜一事,天界已派仙家與冥府一同查著。只是尋回引魂珠,才是重中之重,那鬼靈既有受魂珠吸引之本能,殿下還需有所行動(dòng)才是?!?p> 熵溟雖應(yīng)了仙使的話,卻到如今也未曾向我提過一星半點(diǎn),便是那日輪回臺(tái)上,我被引入其中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亦是絕口不提的。想我生在冥府,冥府便是我的家鄉(xiāng),又想我身為鬼靈,既有一席用處,無論如何,本該為冥府做些事情。這樁事情,與我與他,各有所益的,我為了冥府,他,或許便可借此重回九天。可他卻遲遲不肯提,那便由我主動(dòng)提起,免去他的為難。
熵溟悠哉的飲了杯茶,沒有理會(huì)我。
我便追著說:“我要去,我愿去?!?p> 熵溟蹙眉看向我,目光中是我從未見過的凌厲。
只一瞬間,我只聽見了杯盞崩裂的聲音。
他的指縫滴落殷紅的血液。
而我不知曉他為何突然變成這般模樣。
“殿下?!?p> 白碎煙溫柔清亮的聲音響起來,然后將熵溟滴血的手掌扒開。觸目驚心的血痕出現(xiàn)的一剎那,他的身影卻忽然消失了,我知道,那是他已移形換影去了別處。
熵溟許久也沒有回來,那夜,我坐在檐下一直等著,直到被寒涼的夜風(fēng)吹醒,發(fā)現(xiàn)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瞬間清醒過來,坐直了靠在檐下的柱子上。
花燈晃的厲害,燈影時(shí)而灑在他的臉上,時(shí)而落在我的肩頭。我偷偷露出笑容,決心只要他不提,我便也不再提起尋引魂珠之事。
許久許久,只等得我快要睡著了,才聽他說:“過兩日,我?guī)闳ネūM頭?!?p> 我心口猛地一顫,半晌才想起要答他。
“好?!?p> 第二日,熵溟便仍坐在樹下煎茶,我問他若是去忘川盡頭,需準(zhǔn)備些什么的時(shí)候,恰巧被白碎煙聽著了,她便嚷著要去。我心中又躥起一團(tuán)火來,隔日便叫上了小黑,小黑又將小白也拖上了。于是那日起行時(shí),陳伯那艘小小的渡船,被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
忘川河中探出一雙雙爬滿毒蟲的手,或是鮮血淋漓,或是白骨森然,爭先恐后地鉆出水面,妄圖扒上渡船,于是小黑格外忙碌,敲碎了這方的毒蟲,打散那方的手骨,不過他許久不曾捉鬼勞作,故而對(duì)這樁事情,很是樂此不疲。
小白面無表情的只顧撐船。
而白碎煙坐在船頭,用她那雙纖細(xì)柔美的雙手撫過忘川水面,雙手被撕咬地鮮血淋漓,可她卻仍那般悠然模樣,仿若人間江南女子,乘興出游,一舉一動(dòng),天真自然。我忽而覺得,她或許是個(gè)有故事的妖精。
行跡漸遠(yuǎn),彼岸花的綿延也漸漸開到了盡頭。
黑暗吞噬著一切,忘川河上浮著的紅云,白美人纖指的珠光,只在渡船行過彼岸花的一瞬,消失無蹤,船頭那盞油燈亮起來,微弱的暖黃色光芒,卻遠(yuǎn)遠(yuǎn)敵不過黑暗的力量。白美人忽地吟唱起不知名的歌兒,輕輕柔柔地嗓音,與這暗夜對(duì)抗。
黑暗中,熵溟牽起了我的手。
船頭燈影搖曳,仿若正迎和著白美人輕輕柔柔地吟唱。真動(dòng)人,世間竟有這樣好的歌聲。
我不知道渡船究竟在黑暗中行了多久,行了多遠(yuǎn),直到小白說,船不再動(dòng)。他停了下來,渡船便隨水而動(dòng),緩緩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個(gè)圈,剎那間,一切的黑暗退散開去,目之所及,一片黃沙曠野,寸草未生。而眼前,忘川的盡頭,一汪清潭靜靜地吞噬著一切,即便是那凌空飛來的清流注入深潭之中,亦未曾濺起一片水花,不曾發(fā)出一絲響動(dòng)。
死亡般的沉寂被小黑打破,“阿塵,你可教陳伯騙慘了。這破地方,萬里荒蕪鬼影都見不著,有什么可瞧的?!?p> 分明四野空曠,卻無一絲回音。我望著無邊無際的荒蕪,只覺踏入另一個(gè)塵世一般。清潭旁,濕滑的亂石看似散亂卻極有規(guī)則的分布著,仔細(xì)瞧,便認(rèn)出那是彼岸花的模樣,我曾想將彼岸花種在忘川的盡頭,卻不曾想,忘川的盡頭已開著一朵永不凋謝的彼岸花。
我踏上亂石,靠近那深潭,只見潭水幽幽的流淌,注入了忘川。終于知曉,原來這才是忘川的源頭,而忘川的源頭,竟是吞噬一切的死寂。
這樣清澈的水,這樣寒涼的水,如何種得活開在污濁腐穢之地的花。想此處既已有永開不敗的彼岸花,便并不需要孤零零的留一株鮮活的生命在此。
我轉(zhuǎn)身向他們走去,卻見熵溟沖向我,他的眉眼在我眼前放大。他的發(fā)絲甩在我的臉上,只像一陣清風(fēng),毫無力道的拂過。